“現在不一樣了嘛?！崩畛栐G訥道。

    李錚一怔，隨即反應過來，他拍了拍自己沙發邊上的位置。

    “才幾個月不見啊。就算換了身衣服，李錚還是李錚。就像那棵樹?！彼噶酥复褪依镄藿ǖ厥制恋拈艠?，“它剪得再漂亮，也改變不了它是一棵榕樹的本質?！?/br>
    李朝陽畢竟還是一個十七歲的少年，對李錚身份變化的敏感度，遠沒有大人來得強烈。見李錚還是原來那副模樣，他緊繃的神經也慢慢放松下來了。

    “阿錚，我爸讓我來深藥廠上班?！崩畛栒f出這句話的時候，好像全身沒有了力氣一般，頹廢地坐在李錚身邊的沙發上。

    李錚喝茶的動作一頓，放下茶杯，神情慢慢變得嚴肅起來。

    “那你呢？你是怎么想的?！?/br>
    李朝陽注意到李錚的神情變化，像被針刺到一樣猛地跳了起來，“我沒忘你說的話，我想去看外面的世界。但是！我……這里也挺好的?！闭f到后來，他的聲音變得十分輕，他說的這里，自然是指深藥廠。

    嶄新的深藥廠，良好的工作壞境和遠高于一般人的高薪，對普通人有著致命的吸引力。

    李錚也站了起來，“一輩子很長，人生的道路究竟該怎么走。每個人都得自己做決定。我可以告訴你深藥廠的招聘條件，高中學歷可以應聘中級技術員，中級技術員干滿三年可以升高級技術員。大專生可以應聘車間主任，大學生可以應聘藥廠管理層?！?/br>
    “中級技術員每個月300塊，高級技術員每個月450塊。車間主任每個月800，至于管理層要看是什么崗位，崗位工資不低于1000?！?/br>
    在李錚說到高中生可以應聘中級技術員的時候，李朝陽心中還在暗暗竊喜，但當他說到大專生，大學生的時候，李朝陽整個人都沉默了下來。

    數字比一切任何東西都具有說服力。

    “在清河鎮，大學確實不算什么，但是朝陽，我不希望你一輩子都在清河鎮上。在華京、在紐約、在倫敦，在這個地球的任何一個城市，學歷都是一個很好的通行證。我國恢復高考沒多久，全國上下大學生供不應求，這對普通人家的孩子來說，是改變命運的最好機會?！?/br>
    八九十年代，是華國階級重新洗牌的時代，而那時候的高考，則是一個階層通往另一個階層的階梯，有多少人因為它改變了命運。

    “朝陽，你知道香江是怎么樣的嗎？林立的高樓大廈，車水馬龍的道路，西裝革履的男男女女。它的道路很寬闊，一條馬路可以讓三四輛汽車并行，水泥路下還有一種叫地鐵的交通工具，只要十分鐘，就能從香江市中心到郊區。二十三十年后，華國也會變成這樣，到那個時候，我希望我們能參與到這個過程中來?！?/br>
    李錚從來不知道自己還有當演說家的天分，他灌了一口水，平靜地看向李朝陽。不管李朝陽做什么決定，他都會支持。

    哪怕他最后還是選擇深藥廠，李錚會和戴維打招呼，讓他有一個有發展水平的平臺。

    李朝陽緊緊握著自己的拳頭，他想象著李錚形容的畫面，腦海中似乎出現了那個繁華大城市的景象，他的心臟跳得飛快。

    一輩子呆在清河鎮，和他父親一樣當一個普通的工廠職工？

    不，他不愿意！

    “李錚，你還會回來嗎？”李朝陽突然開口問道。他的眼睛里閃著光，面上也一改剛才的頹色。

    李錚將身為微微后仰，“恐怕很少了，即使回來也是陪我姐來處理一些事?！?/br>
    是的，李錚就算回內陸，也是去華京，上市，幾乎是不會再回清河鎮了。

    李朝陽眼中的暗淡一閃而過，隨即他的目光堅定起來，“你不來，我就去找你。你說的，我們要一起看著大樓撿起來，地鐵造起來！”

    李錚莞爾，他笑眼彎起，輕輕說了句，“好?！?/br>
    *

    “李錚，李強的那個兒子，李錚？”王愛國將煙蒂按滅在煙灰缸里面，狐疑地看向王愛娟。

    “就是他，他和外國投資商一起來的，就住在嫂子的招待所里，嫂子不會不知道吧?！蓖鯋劬暌庥兴傅卣f道。

    徐芬擦桌子的動作頓了頓，隨即溫和地說道：“我就是個會計，早晚呆在財務室里面，沒注意?！?/br>
    王愛娟嗤笑一聲，自從她兒子死后，她什么顧忌都沒有了。若不是楊勝還靠著王愛國這個哥哥，她甚至連表面的功夫都不打算做了。

    “哥，你那時候可是說好的，幫開建要一個藥廠的崗位?，F在開建沒了，我想著楊勝在生產隊這么多年了，現在還是個副的。有姓鄭的在的一日，他就別想轉正了，我們也不想爭了，你幫楊勝在藥廠弄一個職位，普通管理層就行，要正的！”王愛娟開口就是管理層。

    王愛國臉黑得如鍋底一般，管理層，她還真的有膽子說。

    一個深藥廠普通員工的位置，縣里的大領導們都爭破天了，還沒爭出個水花來，他一個管文化的局.長，想要管理層的位置，簡直是癡人說夢。

    但是王愛娟開口，他還真的不好拒絕。自家兒子做的破事，他心里是門清。自家meimei的德行他更是明白，她可真的是那種會魚死網破的人。

    “哥，你是我親哥。我跟你說敞亮話。只要這事成了，成材那事就算過去了，我們倆家還跟以前一樣，你好我好大家好?！?/br>
    第91章

    生產線調試得非常順利, 轟鳴的機器聲中，一大桶魚骨和魚肝臟倒入巨大的密封罐, 壓榨，霧化、結晶。當羅氏技術人員宣布結晶測試符合生產標準后, 車間內一陣掌聲雷動。

    “我們當地政.府, 一定要做好企業服務工作。為人民服務, 為經濟發展做貢獻?！鼻襦崯畲舐曊f道。

    “我們的官.員, 要講規矩，講作風。不該插手的不要插手，要你做事的時候不要推脫?！闭f到這里的時候，他視線掃過一眾深南地區的官員, 目含警告。

    一眾官員噤若寒蟬，有些起了不該有心思的, 也將自己蠢蠢欲動的心思收了回去。

    羅氏的第一家藥廠在海東省深南地區清河鎮宣告落成, 這意味羅氏進入中國市場的時間比李錚上輩子早了整整10年。

    竣工儀式的爆竹聲讓整個清河鎮都知道了深藥廠建成的事。有些家中有待業青年的人家心思就活泛開了。

    清河鎮招待所，是清河鎮出了名的閑差，能進這個地的，家里多多少少有幾分背景。

    “生產隊的副隊長, 不是徐會計的妹夫嘛, 聽說他的船被扣了？”李錚進來的時候，正好聽到前臺阿姨低聲的議論聲, 他的腳步微微一頓，不自覺放慢了下來。

    “一個星期前的事，你才知道啊。虛報收成, 被抓了個現成。李強剛出事那會，為了李家的船，楊勝天天把生產隊和群眾利益放在嘴邊。這不，自己打臉了。虛報收成，少上交生產隊，這種事他做了不是一次兩次了吧?！?/br>
    “王愛娟不是說了，他們家老楊啊，不在乎什么生產隊副隊長。人家要到深藥廠去當領導了！”

    “深藥廠？這可不容易啊。我們家那口子也想幫他侄子弄個位置。但前前后后忙活了幾個月，一個聲響都沒有，這要不是鞭炮聲，連廠子已經落成的消息都不知道呢?！?/br>
    “說到底啊，這是人家外國人的工廠。咱華國人說了不算?！?/br>
    周圍一片應和聲。

    “李錚啊，你回來了?！庇腥颂ь^看到了李錚，“餓了不，阿姨給你去廚房拿點東西?！?/br>
    李錚笑著道謝。

    看著李錚的背影消失在樓梯口，一個中年婦女忍不住開口道：“若是李家小子開口，那一個深藥廠的名額應該不難拿下吧?！?/br>
    *

    李錚回到房間后，請羅氏隨行的法務人員擬了一份贈與協議。

    上次他離開清河鎮的時候，給鄭家留下了一份租賃協議，但現在看來，他是不會再回清河鎮了，這租賃也沒什么意義了。

    李強走后，他的身后事大部分都是鄭家人在cao持，這個人情是時候還了。

    李錚拿著擬好的贈與協議就出了門。

    明明已經是下午一點了，但李錚進門的時候，鄭家人居然還在吃飯。

    鄭曉軍看到李錚，高興地站了起來，“阿錚，來了啊。來來來，我們給你留了飯！”他小跑這去廚房拿碗筷。

    “我昨兒個跟我媽說你今天要來的事，我媽就非要等你一塊吃飯。害得我和我爸餓了好久?！编崟攒娦ξ卣f道，氣得鄭mama直拿眼睛瞪他。

    鄭父也在，鄭父是個典型的漁家男人的形象。個子不高，皮膚猶豫常年海風的吹拂，顯得有些黝黑，濃眉大眼，笑起來十分豪爽。

    他拿布擦了擦他旁邊的凳子，“小錚，坐！”

    李錚見狀，禮貌道謝后，在凳子上坐下。

    鄭父和鄭母看李錚的目光有些復雜，鄭mama雖早覺得李錚這孩子是會有大出息的，但顯然李錚的出息程度已經超乎了他們的想象。

    “好！好孩子！你爸爸若是在……”鄭父的聲音激動中帶著稍許的低落。

    鄭mama將飯盛好，放在李錚面前，“吃飯吃飯?！闭f著剜了自己丈夫一眼，責怪他在這種場合提這個。

    鄭父搖搖頭，灌了一杯白酒進肚。

    飯后，鄭父還要去處理生產隊的事情，他一出門，鄭曉軍就活潑起來了。

    “李錚，你知道楊勝的事嗎？”他坐在了李錚身邊，“如果不是王愛國在縣里，楊勝那個副隊長早就保不住了。我聽說，他要去深藥廠當領導，不是真的吧！”

    鄭曉軍有些緊張兮兮地看向李錚，鄭父和楊勝兩人同在生產隊工作，一個正一個副，鎮上人不免會將兩家放在一起比較。因此就算沒有李家的事，這兩家的關系也是十分微妙的。

    譬如，鄭曉軍可不愿意看到楊勝有更好的發展。

    李錚眼睛微微瞇起，“楊勝？深藥廠沒有他的位置?！彼@話說得沒有一絲猶豫，今天的李錚絕對有說這話的底氣。

    就算楊勝他已經當上了深藥廠的領導，以現在李錚對羅氏的影響力，一句話也能把他撤下來，更何況，楊勝他現在還不是。

    鄭曉軍得到了李錚的準話，不由喜上眉梢，“我就說嘛，這種人品的人，要是當上了深藥廠的領導，這不丟人丟到外國友人面前去了。這對我們國家可不好?！彼桓睘槿嗣袢罕娍紤]的模樣，引得李錚不由莞爾。

    倒是鄭mama，她收拾好了碗筷出來，聽到兒子與李錚的對話，不由接話道：“楊勝確實沒這個本事，但是王愛娟他哥哥是縣里的領導，縣領.導拿廠子名額，也算是慣例了?！?/br>
    在鄭mama眼里，王愛國已經是頂天的大人物了，他若是不遺余力幫自家妹夫，這事還真不好說。

    “媽，深藥廠是外國人的廠子，外面都說了，咱華國官員說了不算。還有……”鄭曉軍顯得有幾分得意，“你們可別忘了，王家還有個兒子呢！”

    “王愛國會放著自家兒子不管，給妹夫弄個領導位置？”

    鄭mama也來了興趣，她搬了椅子坐到兩人跟前，“王家那小子，到算是半個清河鎮人了。好好的縣大院不喜歡住，天天住在他mama的招待所。說起來，那個小賀小賀的，以前不就一直跟著他?！?/br>
    李錚轉動腕表的動作一頓。

    “小賀跟著王成材？”他的眼睛微微瞇了起來。

    “王成材他爸是領導，他媽又是招待所里的會計，招待所里那些會來事的服務生，都拍著這個小少爺的馬屁呢，小賀也是其中一個?！?/br>
    那一切都說得通了，周德清事件后，李錚一度想找到楊開建殺人的證據。調查中，他發現他被陷害偷盜戴維袖扣的那天，楊開建也在招待所里。

    那么推測，楊開建因為被學校開除的事情遷怒與他，于是讓小賀出手陷害他偷盜外國友人的財物。只是沒想到李錚能讓戴維改口，使得陷害不成，小賀卻被招待所開除。

    小賀被開除自然要向罪魁禍首的楊開建討個說法，才有了小樹林沖突，楊開建憤怒之下失手殺人。

    李錚的推測合情合理，但他一直有一個不明白的地方。楊開建如何說動小賀出面陷害自己，這可不是開玩笑的事情，那時候邱鄭燁以及許多深南地區官員都在，若是一個不好，小賀可得吃不了兜著走。

    而在李錚的調查中，楊開建和小賀雖然同住清河鎮，卻少有交集。如果，中間多了一個王成材，那一切就都說得通了。

    李錚手上撥弄著五星牌手表，金屬和手腕皮rou摩擦，使得他的手腕出現了一圈紅印。

    “我記得王家小子的成績可是不錯，在縣一中也是數一數二的。他考上大學的機會還是很大的?！敝心陭D女之間的話題，不就是誰家丈夫工作好，誰家兒子學習成績好。

    招待所里的徐會計兒子成績好，這在清河鎮上是有名的。

    “高考失利的人多了，而且大學生出來也不一定有深藥廠的工資高。那罐頭廠的廠長，不就是大學生，可沒深藥廠的高?！编崟詵|道。

    他的想法，也是清河鎮乃至鹽田縣許多人的想法。

    八十年代，信息閉塞。清河鎮的家長們知道高考很重要，但他們沒有經歷過高考，對高考究竟在一個人命運中扮演了何種角色，只是個模糊的概念。

    眼界限制了他們的思維，狹小的格局注定讓他們看不到外面廣闊的世界。

    “這倒是，眼前的才是實在的?！编峬ama點頭贊同自家兒子的話。

    李錚張了張嘴，最終還是沒有說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