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圍繞巴胺沙丁藥物討論了一會，話題就引到現下最熱的抗生素事件。

    “您的抗生素救了很多人，這次瑪麗醫院耐藥菌株感染事件不但在香江，在英國也是個熱門話題。它引發了我們對濫用抗生素現象的思考，要知道在英國一年抗生素就要用掉兩萬噸，這是一個驚人的數字?！?/br>
    “生物制藥，生物是制藥的前提和根本。其實我們學生物制藥的，一直堅持人的抵抗力就是最好的藥物。只是抵抗力就像是四肢一樣，你忽視它不用它，它就會逐漸退化?？股氐臑E用很大程度上弱化了人體自身抵抗力的作用，其實這是不可取的。我建議不管是香江、英國或者其他地區，應引起重視，適度控制抗生素的使用?！闭f起專業來，李錚沉穩而自信，讓人一下子忘記了他本身的年齡。

    加西亞微愣片刻，隨即立刻回過神來。

    “是的，在此次事件的影響下，我們某議員已經做好了相關提案，做好抗生素使用的監管工作?！?/br>
    “對于本次抗生素事件，其實我還有別的想說的?！崩铄P正了正身子，在珍妮.加西亞驚愕的目光下開口道：“其實，本次送往瑪麗醫院的所有碳青霉烯類抗生素都是未通過藥物試驗的，或者說它的藥物試驗表現并不好，一批小白鼠注射藥劑后，存活率不到百分之三十?！?/br>
    所有攝像機都一致對準了李錚，加西亞用力翻著臺本，她確定這次臺本上沒有這個問題。

    其實瑪麗醫院事件中所使用的藥物抗生素未上市甚至未通過藥物試驗，這是很多人都心知肚明的事，但包括因感染死去的病人的家屬在內的所有人，都默契地對此閉口不談。因為他們知道，這事情要是擺到明面上，不僅是瑪麗醫院，連李錚這個藥物研制者也將被推到風口浪尖上。

    沒人想看到這個結果，哪怕是那些鬧事的病人家屬。

    “我想這件事應該不是秘密，在免責協議上，或者通過其他途徑，只要有心查到這個并不難?，旣愥t院事件我一直在關注，陳旭華院長是我很尊重的人，看到今天的新聞，我想我必須說點什么?！?/br>
    李錚斟酌了一下語句，隨即將身子緩緩靠在沙發上。

    “銅綠假單胞菌感染的危險性這幾日的報紙新聞應該已經普及了一遍，我就不多說了。其實那時候我沒日沒夜想要將藥物研制出來的最大原因，是因為這批耐藥菌株感染者中有我尊敬的老師。我記得很清楚，那天晚上下著大雨，我接到電話等了一會，忍不住跑出去接樣本的時候，看到大雨中一位身穿白色護士服的護士，抱著化驗樣本及一整箱病人用藥記錄的模樣。她沒有帶傘，嬌小的身體半彎曲著，整個人上半身都將箱子口遮得嚴嚴實實，她整個人都是濕的，但箱子里的資料卻沒沾到一絲水?！?/br>
    李錚將放在膝間的手撐起，十指交叉。

    “我很驚訝但更多的是震撼，接下去的一天一夜里，我們幾乎將所有的抗生素用了一遍，很不幸樣本對幾乎所有現有的抗生素耐藥。其實那時候我們就已經能得出本次感染是銅綠假單胞菌的結論了，但是我們誰也沒說。然后壞消息一個接著一個，老師高燒不退，脫水，喪失意識。我能理解任何一個家屬的心情?！?/br>
    “那天后，香江大學醫學院所有的教授和我一起呆在實驗室里，師母告訴我，就算是損傷性治療，老師最多也只能稱五六天，損傷性治療將對病人造成極大的痛苦及后遺癥，在醫學上，對幾乎沒有存活希望的病人，是不建議進行的。我們就是帶著這樣的心情，進行著一次又一次的實驗?！?/br>
    “實驗成功了，也失敗了。我們成功提取出了碳青霉素類抗生素，藥物結構穩定，但是和許多抗生素一樣，它具有強烈的藥毒性，生物試驗小白鼠存活率極低，按照藥物實驗標準，幾乎可以判定它不適應人類臨床用藥?！?/br>
    “但是我知道它能用！這只是出于我個人的專業判斷，沒有絲毫制度支撐，但是我的老師在藥物臨床試驗免責協議上簽了字。雖然對于一款連生物試驗都沒通過的藥物來說，這份協議幾乎是無效的，但是老師他還是簽了，不僅是因為這是他唯一的希望，更因為他是一個生物學家，而他身后還有一百多個和他同樣感染銅綠假的病人?！?/br>
    “如果他成功了，就能說服院方冒著極大的風險給其他病人用藥；若是他失敗了，提供藥物的人是我，他和他的家人是不會追究我責任的。他是在保護我，同時給其他病人一個希望?！崩铄P說到這里，聲音顯得有些低沉。

    休息室里一片安靜，所有人都不發一語，連呼吸都變得十分小聲。

    第70章

    陳旭華辭職了。

    李錚的采訪還來不及播, 陳旭華就在周三的新聞發布會中宣布引咎辭職。

    聽到這個消息后，李錚把自己關在實驗室里一天一夜。雖然他心里明白哪怕他的訪談節目播了, 社會輿論反轉了，陳旭華還是逃脫不了引咎辭職的結果。

    因為社會是有規則的, 醫院是有制度的, 違反了規則制度就必須承擔后果。

    梁哲來的時候, 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個李錚, 臉黑得好似能滴出墨汁來，渾身上下散發著“我很不高興”的氣息。

    他眉頭微微一皺，上前兩步，略帶嫌棄的目光掃過茶幾上兩盒吃了一半的泡面。猶豫了一下, 轉身從實驗區拿了兩個一次性手套戴上，隨即抿著嘴將兩盒泡面殘渣丟進門口的垃圾桶。

    李錚微微抬了抬眼皮, 見是梁哲, 便又低下頭去。

    “生產線到了，我已經讓人在倉庫里拆分，你有空聯系一下華京那邊?！绷赫荛_口道。

    李錚點點頭，“知道了?！?/br>
    梁哲眉頭皺得越發緊, 他不喜歡這樣的李錚, 不，應該說他不喜歡李錚這樣。這個人應該是自信的, 驕傲的，渾身發著光的。而不是像現在這樣頹廢地坐在地上。

    他眼中的掙扎一閃而過，隨即閉了閉眼咬牙學著李錚的模樣一屁股坐在地上。

    “因為陳旭華辭職的事難過？”梁哲努力回想著心理醫生開解自己時的模樣, 但不帶絲毫情感起伏的語調和那張面癱臉實在沒有心理醫生的親和力。

    “很容易解決的事，如果他愿意繼續當醫生，梁氏名下有醫院。如果他想換別的工作，你手頭不正好缺人?！绷赫艿?。

    李錚詫異地抬起頭來，“你……今天怎么這么多話？”

    梁哲……

    雖然詫異今天梁哲的話多，但梁哲的話還是為李錚打開了新思路。是了，既然陳旭華沒了工作，自己再提供給他一個便是，李錚身在局中，反而沒有梁哲這個局外人看得明白。

    “謝了，晚上請你吃飯?！崩铄P拍拍腿，想要從地上站起來。

    只是他在地上坐太久了，腿部微微有些發麻，站起來太急右腿一軟，就向前跌去。

    梁哲一急，立馬伸手去撈。

    “碰”李錚狠狠摔在梁哲身上，手肘正好杵在梁哲那個不可說的部位。梁哲的臉一下子成了豬肝色。

    李錚一個學生物的，自然明白男人那個地方的脆弱性，猛地跳了起來。

    他尷尬地笑笑，“沒事吧?！?/br>
    梁哲面癱臉可疑地抽搐了一下，“沒事……”

    “謝謝?！崩铄P沒頭沒尾地說了一句，隨后滿意地看到梁哲的耳后根變成了熟悉的粉紅色。

    *

    默沙東的史密斯先生到訪是在周四早晨，李錚剛和陳旭華談完了話，陳旭華表示他當了半輩子的醫生，當夠了，想要休息休息。李錚從這次的抗生素事件看出，陳旭華話雖這么說，但他是喜歡治病救人的，只是這次事件大概是真的傷了他的心了。于是李錚正式邀請陳旭華作為李錚特種病研基金會的負責人，同時負責巴胺沙丁上市及與羅氏的銜接工作。

    當鄭玲玲通知門口有一個自稱皮特.史密斯的人想要見他后，李錚第一反應是給戴維打電話。上輩子各家制藥公司找上門來，可都是戴維出面幫他打發的。

    “皮特.史密斯？默沙東的史密斯先生？他居然親自來了，是因為碳青霉烯類抗生素的事吧，看來默沙東發現了新抗生素的事情是真的?！贝骶S在電話里夸張地叫出聲來，“不行，我得和總部匯報這個消息。李，你不要害怕，等我半小時，我馬上過來?！?/br>
    李錚……我不害怕。

    李錚掛下電話，站起身來，“默沙東的執行總裁，陳院長有興趣陪我一起見一見嗎？”

    陳旭華驚愕地張了張嘴，用手指點了點自己。

    李錚笑著表示肯定。

    “十分榮幸?！标愋袢A心里既高興又有些復雜，做醫生的少不了和醫藥公司打交道，他見過無數醫藥代表，但見制藥公司總裁還是頭一遭。

    沒想到自己引咎辭職后，反而邁上人生新臺階了。

    李錚和陳旭華快步向實驗室門口走去，史密斯和肯特面色凝重地站在門口，用英文快速交流這什么，見到李錚等人過來，面上迅速掛上了禮貌的笑容。

    “李錚先生？”史密斯看著面前這個年輕的小伙子，有些不確定地開口道，李錚比他想象得還要年輕。

    西方人普遍長得比東方人成熟，李錚這副模樣在西方人看過來，不過十三四歲，實在是青澀了點。

    李錚微微一笑，伸出手來，“您好，史密斯先生、肯特先生?！鄙陷呑拥睦铄P與史密斯不過幾面之緣，倒是肯特，他打過幾次交道，印象深刻。

    “很專業的實驗室?！笨咸赝高^玻璃窗，看到2號實驗室里面的場景，心中微微訝異。這個李錚實驗室的環境竟有幾分國際頂尖實驗室的風采。他目光微微掃過掛在實驗室墻上的實驗室管理臺賬，心下的懷疑去了不少，或許……真的只是巧合？

    自己的團隊辛辛苦苦做了九年的東西，別人幾天就做出來了，這對肯特來說，簡直是極大的侮辱，在得到疑似碳青霉烯類抗生素面世的消息后，肯特的第一反應是自己團隊出了叛徒。

    他將整個團隊里里外外清查了一遍，再仔仔細細研究了李錚的資料，事實告訴他，他的團隊和李錚沒有一絲聯系和接觸，難道這世界上真的有天才？肯特先生的心情十分復雜。

    “謝謝?！崩铄P矜持地笑笑，接受了這位同行的夸獎。

    幾人到休息區坐定。史密斯與肯特耳語兩句，隨即笑著開口道：“這位先生是？”碳青霉烯類抗生素專利權這件事，他們是不想讓太多人知道的，因此兩人連中間人都沒找，直接找到了李錚實驗室。

    “這位是瑪麗醫院的前院長，現在李錚特種病研究基金會的負責人?！崩铄P介紹道。

    史密斯和肯特對望一眼，眼中閃過一絲訝異，瑪麗醫院事件他們是認真研究過的，自然知道陳旭華在其中扮演了極其重要的角色，他們很佩服這個東方人院長，若是換成他們，他們恐怕不會冒著進監獄的風險去救一群不知道能不能救活的病人。

    “很榮幸見到您?！笨咸厣斐鍪謥?，同時微微彎下了腰。

    陳旭華愕然，他急忙伸出手和肯特握了握，“我也十分榮幸能見到兩位?！?/br>
    幾人寒暄了幾句，史密斯先生對肯特使了個眼色，肯特點點頭，從包里拿出幾分文件來。

    他將文件放在茶幾上，隨后向李錚的方向挪了過去。

    “李錚先生，這是我公司一款叫亞胺培南的藥物的專利文件，以及藥物上市審批書?！笨咸匮劬φＲ膊徽５囟⒅铄P的反應。

    可是令他失望的事，李錚面色平靜，看到“亞胺培南”四個字時連面色都沒有變一下。

    倒是旁邊的陳旭華，看到李錚翻開專利文件，里面露出“碳青霉烯類抗生素”的字眼，面色大變，“這……這這?！?/br>
    “看來李錚先生并不怎么驚訝？”史密斯忍不住開口道。

    李錚安撫地拍拍陳旭華的肩膀，隨后笑著將專利文件放回桌上，“嗯，我聽人提過默沙東可能有對抗銅綠假單細胞菌的抗生素。徐克強，肯特先生您可能聽過這個名字?！?/br>
    肯特面上露出一絲茫然的神色，他努力思考著什么，突然拍了下腦袋，“吉米徐，托馬斯的學生！他曾給我打過電話！”

    “是的，如果您答應了他的請求，或許我的實驗室不會誕生和亞胺培南相似的藥物?！崩铄P聳了聳肩膀說道。

    肯特先生的臉一下子又青又白，隨后面上露出頹然的神色。

    史密斯見狀干咳一聲，“李錚先生，雖然我公司亞胺培南還在上市審核階段，專利也還在保密期，但是您的藥物侵犯了我們的專利權是事實?！?/br>
    “我和肯特先生選擇親自拜訪，而不是請法務團隊發律師函，已經表明了我們默沙東的誠意。要知道……”

    “不發律師函是因為你們知道，就算發了也沒用?！笔访芩沟脑掃€沒講完，戴維就吹著口哨從門口進來。

    他手里還提著一個香噴噴的烤雞，用油紙包著，露在外面的一些被烤得金黃，十分誘人。

    “哦，親愛的李，我給你帶了你最喜歡吃的烤雞。還熱著，或許你可以提供一下餐具?！贝骶S不顧史密斯和肯特難看到極點的目光，一屁股坐在李錚旁邊的沙發上。

    李錚的嘴角抽了抽，看著在自己旁邊旁若無人擺弄烤雞的戴維，無奈地扶了扶額。

    起身到試驗區拿了幾個一次性橡膠手套，遞給在場諸人，“我這邊餐具還未買全，大家湊合一下吧?！?/br>
    戴維急忙接過手套，笑呵呵地給自己帶上，隨即“撕拉”一聲，將整只雞撕成了兩半，他用力拽下雞右腿塞到李錚手里，扯下一只翅膀遞給陳旭華，隨即他抬頭看了一眼面色漆黑的史密斯和肯特，猶豫了幾秒鐘，將另一只翅膀遞給了肯特。

    史密斯先生目光掃過剩下的雞腿，面色稍緩。

    戴維對他笑笑，接著用力扯下雞左腿塞進了自己的嘴巴中，一邊吃著他一邊掰了雞屁股下來，笑呵呵地對史密斯先生說：“只剩這個了?！?/br>
    史密斯大怒，他猛地站了起來，手指顫抖地指著戴維，“戴維.安多里奧！就算是羅伯特在這里，也不敢這么和我說話！”

    默沙東雞屁股的梗在幾家頂級公司高層圈里不算個秘密，講的是某次銷售渠道溝通，其余幾家聯合起來挑走了價值高的幾個市場，給默沙東留了一個市場空間小開發難度大的地區，被行業內戲稱為撿了雞屁股。

    這件事一直是史密斯先生職業履歷上的黑歷史，戴維卻偏偏提這一點，當然使得史密斯氣急敗壞。

    戴維將雞腿放在油紙上，隨后雙手抱與前笑瞇瞇地看向皮特.史密斯。

    “我只是想提醒您，做事要講規矩，不要看李勢單力孤，就欺負他。他是我們羅氏極好的合作伙伴，而且我們很樂意在新抗生素領域分一杯羹?！贝骶S來之前跟瑞士總部通了電話，羅伯特先生接到消息的時候，忍不住當場大笑。

    他囑咐戴維，一定要惡心惡心史密斯，他可是看不慣默沙東那個獨裁暴君很久了。

    “李錚實驗室侵犯我公司專利權是事實！我的專利文件是1976年批的，他發現碳青霉烯類抗生素不過這幾日的事情！”

    李錚身子微微后仰，似笑非笑地看著貌似氣急敗壞的史密斯先生，開口道：“等等，我并沒有將碳青霉烯類抗生素用于盈利，這應該不算侵犯專利吧。而且……我記得你們制藥公司內部似乎簽署過一份紐約協定，默沙東還是當時的積極倡議方，怎么？對民間實驗室區別對待嗎？”

    這回，哪怕是戴維也用驚愕的目光望向李錚了，他覺得他發現的這個小天才越發神秘了，不僅在專業上可以媲美全球制藥界最頂尖的大牛，而且似乎李錚似乎對他們這些制藥公司的歪歪繞繞都十分清楚。

    有時候連他自己都不太了解的事情，李錚居然比他還明白。比如紐約協定，這還是羅伯特先生不久前才告訴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