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見著李錚重新低下頭去做事，鄭玲玲張了張嘴說不出話來，她看了一眼邀請函背后的聯系方式，心中涌起了一陣詭異的自豪感。

    以后別人聞起來，她就可以說，自己可是拒絕過世紀人物的人！是的，在鄭玲玲看來，李錚的回答與直接拒絕無異。要知道當時的港督愛德華先生，還是專程坐飛機從香江飛往倫敦接受的采訪。

    *

    “周三召開新聞發布會，在新聞發布會上，我會引咎辭職?！标愋袢A說道。

    瑪麗醫院會議室里一下子炸開了鍋，“這怎么可以，陳院長當時的決定是我們全體投票的結果，您投的還是棄權票，怎么能讓您擔下全部的責任！”

    “是啊，大家都知道，憑那幾個人的當時的狀態，能撐過藥物毒性的幾率只有幾個百分點，我們不可能因為這幾個百分點就拿醫院的前途和我們的整個職業生涯做賭注！”擅自給病人注射未通過生物試驗的藥物是犯罪，若是造成死亡，病人家屬有心追究甚至還能告醫院和主治醫師謀殺。

    “就是！陳院長這不是您的錯！我們都沒錯！”醫生們的情緒有些激動。

    陳旭華抬了抬手，示意眾人安靜。

    “我這幾天想過很多了。再和病人家屬僵持下去，醫患矛盾會越來越緊張，我們和我們同行的工作壞境也會越來越壓抑。是的，站在我們的角度，我們沒錯。我們做得非常好，我們用最小的損失換來了最大的勝利！本次銅綠假感染事件中，我們醫院的病患存活率達到了84.8%，創世界新高。新抗生素注射中無一人因藥物死亡。從法律上來說，我們無可指摘?！?/br>
    “但是……從道德上呢？”陳旭華站直了身體，面容有些苦澀，“我們有一千個一萬個理由來說服自己我們所做的決定是正確的，是各方面權衡后的最優選擇。但是正如這張報紙里的最后一問所說，如果同樣條件下，里面躺著的是我們的親人，我們會如何選擇？”

    會議室里一片沉默，陳旭華將報紙放回到桌面上。

    “因為我們的決定，病人喪失了最后百分之幾的活下來的可能性，這是事實。作為醫生，我們今后將無數次面臨這樣的選擇，理智和情感有時候不能并存。我在這里最后作為你們的院長說一句，這次事件，你們已經做到了最好，請不要因為我的離去而懷疑自我，你們沒有錯！”

    “啪啪”

    “啪啪啪”

    不知哪個人首先拍起了手，隨即辦公室里響起了一片熱烈的掌聲。醫生們眼眶通紅，他們強忍著悲痛，陳旭華的一番話讓他們這幾日的憋屈和委屈一下子消散得干干凈凈。

    世界上沒有兩全其美的事情，他們是人不是神。他們只能在自己的能力范圍內將事情做到最好。

    “好了，現在我們該出去跟病人家屬道歉了?！标愋袢A吐出一口長長的濁氣，故作輕松地說道。

    這次，一眾醫生沒有表現出劇烈的反抗情緒，他們沉默地站起身來，跟在陳旭華身后走出會議室，向醫院大門口走去。

    陳旭華一行出現的時候，醫院門口的媒體一下子變得興奮起來。

    他們推推搡搡地上前。

    “陳院長，請問對于香江日報上的三問，瑪麗醫院怎么作答？”

    “陳院長，對于銅綠假事件，瑪麗醫院有什么要說的？”

    “陳院長，對于病人家屬聯合告醫院的事，作為被告方，你們有信心勝訴嗎？”

    …………

    記者們爭先恐后地想要上前，卻被醫院里急忙跑過來的保安攔在大門外面。

    在一片喧鬧聲中，以陳旭華為首的瑪麗醫院醫生突然鄭重彎下了腰。

    二十幾個身穿白大褂的醫生排成一列，同時90度深鞠躬。這個場面讓現場一下子安靜了一秒。

    隨即無數閃光燈亮起，在場所有媒體都用相機記錄下了這一震撼人心的場景。

    “陳院長，您這是承認院方過錯了嗎？”

    “陳院長，瑪麗醫院是正式向病人家屬道歉嗎？”

    “陳院長……”

    安靜過后的記者們，像打了狗血一樣激動地向前擠，七八個保安手拉手都差點攔不住他們。

    陳旭華走了兩步上前，在某個記者驚喜的眼神中接過了他手中的話筒。

    “我們對病人家屬感到抱歉，但是我們瑪麗醫院院方及我本人一致認為我們做的是正確的?！?/br>
    我很抱歉，但是我沒有錯。

    瑪麗醫院的表態令所有人都感到十分詫異。

    “周三，也就是后天早上八點，在醫院二樓會議廳，我們會舉行新聞發布會，到時候我會回答諸位現在提出的問題，并給病人家屬一個交代?！标愋袢A面帶微笑地說道。

    “在此之前，我希望病人家屬也回去休息休息。這幾日天氣越來越涼了，流感還沒有過去，希望你們能保重自己的身體。謝謝?！?/br>
    陳旭華再次對眾人點點頭，隨即轉身離開。

    其余醫生也立馬跟上。

    媒體面面相覷，怎么只是一眨眼，人都走光了？不過瑪麗醫院既然說了后天的發布會會回答問題，那他們也就不用在門口守著了，2月份正是天冷的時候，誰樂意大冷天蹲在醫院門口的。

    病人家屬中也發出了窸窸窣窣的議論聲。大家都是有工作的人，若不是過不去心里的坎，誰有空天天在醫院門口站著。

    聽瑪麗醫院的意思，他們肯正面回答他們的問題了，病人家屬中有人就先有了退意。人都是從眾性是生物，有了一就有二，幾個小時過去，病人家屬三三兩兩地離開，很快就只剩下了一地的花圈。

    陳旭華的表態很快登上了香江各大報紙的頭版頭條。

    我很抱歉，但是我沒有錯！這句話瞬間響徹了香江的大街小巷。

    李錚心里隱隱有了猜測，他的嘴唇抿成了一條直線，“鄭玲玲，世紀人物那邊還沒回話嗎？”

    鄭玲玲聞言，干笑一聲，哎呦，我的大天才啊，你還指望著世紀人物真能到香江來采訪你啊。

    早上鄭玲玲硬著頭皮撥通世紀人物的電話，轉述了一下李錚的答復后，電話那端一陣沉默，想來世紀人物的工作人員也沒想到，居然有人會開口讓他們欄目組坐飛機到香江去采訪他。

    于是，工作人員禮貌地表示，他需要請示一下上級。

    鄭玲玲只能尷尬地笑笑，在她看來，這已經是變相的拒絕了。

    “可能……人家還在忙吧?！?/br>
    她的話還沒有說完，桌子上的電話就響了。

    “你好，我們是世紀人物節目組……”

    第69章

    當世紀人物欄目組站在她面前的時候, 鄭玲玲還是有些不敢置信。

    “珍妮.加西亞……”她喃喃自語著。

    一個正和工作人員交談的職裝女郎笑著轉過頭來，“鄭玲玲小姐, 您是在叫我嗎？”

    珍妮.加西亞，英國bbc世紀人物欄目組的主持人, 這個女人不到三十歲, 卻已經是福布斯名人榜上的人物, 兩度和英國王子傳緋聞, 卻公開表示拒絕嫁入皇室，被英國媒體稱為“不做王妃做自己女王”的人物。

    很多人將珍妮.加西亞的成功歸結于她的美貌，但是鄭玲玲看得出外表絕對不是她成功的主要原因，這個女人沒等她自我介紹, 就能叫出她和張躍軍的名字，讓她受寵若驚的同時也不由暗暗心驚。美貌固然重要, 但這份對工作的熱忱和認真才是她成功的真正原因吧。

    鄭玲玲突然感覺, 加西亞小姐應該能和李錚談得來。

    “是的，加西亞小姐，請您和您的團隊跟我過來吧?！编嵙崃岷芸旆磻^來，帶上了香江名媛特有的笑容, 領著世紀人物欄目組向2號實驗室走去。

    那天世紀人物欄目組打來電話說愿意到香江來進行此次人物專訪的時候, 鄭玲玲驚訝地瞪圓了眼睛，見李錚神情自若地和電話那頭交談, 還隨口將采訪時間敲定在第二日傍晚，她不禁重新審視“李錚”這兩個字在其他人心中的重量。

    “謝謝?！闭淠荻Y貌地道謝。

    包括鄭玲玲在內的香江人對世紀人物的印象還停留在十年前港督專訪時那鋪天蓋地的報道和駭人的影響力上。但實際上隨著日不落神話的逐漸衰弱以及美國鷹全球影響力的日趨增強，世紀人物與其對手時代周刊距離越來越大。

    如果說曾經的世紀人物, 是采訪者借其知名度擴大自己的影響力，那現在則反一反，世紀人物需要借采訪者的影響力，努力拉近自己與老對手的距離。

    相對各國領導人以及富可敵國的商人巨賈來說，李錚可能還差的遠了些。但是這些人早早被時代周刊盯上了，世紀人物做得再出色也只會被人說炒冷飯，跟風。

    世紀人物和時代周刊一個是電視節目一個是時事周刊，看起來好似不同，但它們定位與路線卻高度重復，不幸的是，世紀人物現在的影響力已經遠遠不能支撐它曾經的定位。重新定位做出自己的特色，還不能降低節目逼格，這成了世紀人物欄目組的當務之急。

    李錚年輕、富有同情心，還有幾乎像bug一樣的傳奇經歷。加西亞一看到李錚的人物資料，就立刻跳了起來，是他！這就是她要找的采訪對象！

    李錚就是能凸顯世紀人物特色，使之走上一條獨特的新道路的人！

    按照加西亞的說法，比起各國政要身上的虛偽感以及富商巨賈身上的銅臭味，李錚這獨特的學者身份更能引起觀眾的好感，而且其出色的形象、如救世主一般的獨特經歷，這絕對能夠吸引絕對多數人的目光。

    加西亞雖然很不情愿，但她不得不承認美國式英雄人物的推廣方式十分迎合現代市場。

    “您好，李錚先生，我是珍妮.加西亞。您可以叫我珍妮?！币灰姷嚼铄P，珍妮熱情地給了大大的擁抱，還附送英國女士的親吻禮。

    李錚有些無措，活了兩輩子的他都沒遇到過這么熱情的女人，特別是他還見過三十年后的加西亞女士，一個非常有魅力的老太太。

    他僵直著身子，面頰上不由泛起一絲紅暈。

    加西亞笑得越發真誠了，她看過十遍李錚的資料。在未見面前，對這位屢次創造奇跡的天才有著一種別樣的敬畏感，然而李錚的表現讓她心里的忐忑一掃而光?；蛟S他真的是位天才，但這并不能改變他還是個十七歲少年的事實。

    李錚干咳一聲，消除東西方禮儀差別帶給自己的不適感。他若是知道加西亞心里的想法，肯定會當場黑臉，前后兩輩子加起來他都五十好幾了，他怎么可能表現得像個普通少年！

    “加西亞小姐，非常感謝你們能遷就我的時間，給你們造成麻煩，我感到萬分歉意?！彼f著指了指休息區里的沙發，示意眾人坐下。

    原本世紀人物團隊是打算周三下午到達香江，但李錚為了趕在瑪麗醫院新聞發布會前錄完節目，便要求將時間改到周二晚上。這其實已經是很不禮貌的要求了，但是加西亞卻想都不想一口就答應了下來。

    加西亞對著身后的團隊比了個手勢，扛著設備的英國人迅速站位，該打光的打光，該開攝像頭的開攝像頭，不到十分鐘，2號實驗室的休息區就成了臨時的采訪蓬。

    “這就開始了？”李錚詫異道。

    “當然，或者李錚先生需要化個妝換身衣服？”珍妮.加西亞狹促地笑笑。

    李錚啞然。

    “觀眾朋友大家好，我是珍妮.加西亞。我上次節目結束的時候說過，下次節目的嘉賓會是個大驚喜?，F在就是揭曉謎底的時候?！?/br>
    隨著加西亞的話語，攝像機的鏡頭緩緩轉向李錚。

    李錚放松地坐在沙發上，抬手對攝像機打了個招呼，“大家好，我是李錚?！?/br>
    “李錚先生，您今年幾歲？”加西亞笑著拋出第一個問題。

    “十七，這是華國人的算法。當然如果按照英國的算法，或許是十六？”李錚用手指敲打下巴，做出一副沉思狀。

    加西亞眼前一亮，她本以為李錚這種常年呆在實驗室的學者會對攝像機有些不適應，所以第一個問題才如此簡單，想借此讓李錚放松心情，引導他進入狀態。

    不過現在看來，她是多此一舉了。

    “哦~當然您的年齡資料里都有寫，只是我還是想聽您親口說出答案，要知道十六歲的時候，我大概還在哪個party上糾結要不要對暗戀的小伙子告白?！?/br>
    “那那個小伙子一定很幸福?！崩铄P接話道。

    “我也是這么認為的?！奔游鱽喡柭柤?，“觀眾朋友應該對我的少女情懷并不是那么感興趣，好了，現在我們言歸正傳，說說巴胺沙丁和碳青霉烯類抗生素?！?/br>
    加西亞從桌子上拿起兩本期刊，《微生物》和《英格蘭醫學雜志》，“相信醫藥界的朋友們知曉這兩本期刊的重量，李錚先生是它們最年輕的上刊者?！彼f著將《英格蘭醫學雜志》遞過來。

    “這是樣刊，我想《英格蘭醫學雜志》應該付我人工郵遞費?！?/br>
    “李錚先生，英國衛生部和聯合國衛生組織就凍血癥項目已經達成了合作，并將您的藥物列為此項目的指定藥品。對此，您有什么想法？”

    李錚更詫異了，他這幾日全身心投入到碳青霉烯類抗生素的研制中，雖不至于兩耳不聞窗外事，但這件事他還真沒聽說過。

    “我很榮幸，正如我在亞洲生物制藥大會上所說，相對于某些普遍性的疾病，特種病雖然患病范圍更小，但就是如此，這些患者才更需要社會外界的關心，我很高興我能幫上忙，李錚特種病研究基金會也將繼續致力于此?！崩铄P帶著標準微笑回答道，讓人絲毫看不出他是首次聽到這個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