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節
他們看見傅亦霆出現,明顯愣了一下,不知該作何反應。 傅亦霆卻沒有多做停留,直接往前走去。 會議室里似乎有聲音,傅亦霆側頭看了袁寶一眼,袁寶上前開門。門一開,里頭立刻安靜了。葉秉添坐在椅子上,馬老七和一些幫內的兄弟站在他身邊,而馮祺被打得鼻青臉腫,被人按在地上,不停地求饒。 葉秉添看見傅亦霆,揚起嘴角:“喲,什么風把老六給吹來了?” 傅亦霆不相信憑葉秉添的本事,會查不出馮記幕后的老板其實是他。今天這出,明顯就是葉三爺變相讓他過來相見。 “三爺,不過一筆錢罷了,何至于如此?”傅亦霆同樣笑著說道。 葉秉添沒有看他,而是看向趴在地上的馮祺:“你這話就不對了。做生意主要講個誠信,蘇曼死了,但那合同還是有效的。我得替民新把這筆錢拿回去,可這小子說那合同不作數了,我不得不教訓他一頓?!?/br> 傅亦霆在葉秉添的身邊坐下來:“三爺,這馮記洋行我占大多數股份。若說欠錢要還,跟馮家父子也沒多大關系。您把人放了吧?該給您多少,我付就是了?!?/br> 葉秉添故作驚訝地看著傅亦霆:“哦?這馮記幾時也變成了你的產業?老六,你現在投資還真是不挑啊?!?/br> “買來玩玩的,就是為了討女人開心。三爺有話就跟我說,別為難一個毛頭小子了?!?/br> 葉秉添對馬老七使了個眼色,馬老七就把馮祺從地上拎了起來,直接帶出去了。傅亦霆也對袁寶等人點了點頭,他們也退到了門外,一時之間,偌大的會議室里,只剩下葉秉添和傅亦霆兩個人。 百葉窗外,春日明媚的陽光投射進來,在桌面上形成了一塊塊金色的影子。傅亦霆給葉秉添遞了煙,還點了火,像十幾年前一樣。葉秉添一邊抽著,一說看著他,隔著煙霧,對方的表情有些看不清:“馮記欠的錢,也不是什么大數目。既然是你的,那筆錢可以不計較。但你做事不厚道啊,老六?!?/br> 傅亦霆沒接話,等著葉秉添的下文。 “我跟政府最早接觸,日本人也是我先牽的線,為此還死了個吳秘書。你去一趟南京回來,政府要你跟公董局談日本人的事,把我給丟到了一邊。你說著算什么?過河拆橋?” “三爺,跟您說句實話,如果可以選擇,我絕對不愿意幫日本人。您做的事我無權干涉,更沒想過要把您的路子給搶過來。但作為一條船上的人,您得明白,我這么做不是為了自己。南京政府那頭打點了這么多年,也不過是為了幫里的兄弟能夠好過,上海的局勢能穩妥。這次南京發生這么大的事,總要給北平政府一個交代,我們不對日本人低頭,事情就無法解決。您說要怎么選?” 葉秉添把煙從嘴里拿下來,夾在兩指之間:“辦成了這件事,以后日本人和政府只會認你傅亦霆,我葉秉添又算什么?英美法山高路遠,現在日本人要進上海,肯定舍得花大價錢,這種賺錢的路子,誰不眼紅?你可別忘了,當初是我給你機會,你才有今日?!?/br> 傅亦霆靠在椅背上,目光微涼:“如果三爺這么說,我可以去跟政府說一聲,把跟公董局談判的事交給您。我落個清閑,也不用背罵名。省得夾在中間,也不好做人?!?/br> 葉秉添笑了一下:“誰不知道公董局只認你傅亦霆,我怎么去跟他們談?老六,做人還是留一線,別把什么好處都占了。否則咱們這條船,早晚也是要翻的。到時候,就別怪我不念這么多年的情面了。你現在,也不是當初那個赤條條,無所畏懼的傅亦霆了?!?/br> 傅亦霆皺起眉頭,還沒說話,葉秉添扔了只抽了半根的煙在地上,站起來出去了。他這話已經說得很清楚,他明白傅亦霆的軟肋,如果傅亦霆再有什么事犯在他手上,馮婉一家可能會有危險。今天教訓馮祺,不過就是給他點顏色看看。 過了會兒,袁寶從外面進來,說道:“六爺,三爺已經帶他的人走了。沒事吧?” 傅亦霆站起來,冷著臉說道:“把馮祺交給馮先月,剩下的事就不用管了?!?/br> “哦?!痹瑢毧戳鶢數哪樕懿缓?,料想方才跟三爺的交談不會太愉快,估計是撕破臉了。 回去的路上,傅亦霆一直仰頭閉著眼睛,沒有說話。袁寶和王金生知道他的心情不好,也不敢在這個時候往槍口上撞。等回到傅公館,劉嫂對傅亦霆說:“早上的時候,太太來過電話,請先生給她回過去。太太的口氣聽著挺高興的,應該是好事?!?/br> 傅亦霆應了聲,把風衣脫下來掛在手臂上,沉默地上了樓。 第五十五章 傅亦霆沒有馬上給許鹿打電話,而是坐在那兒平復了一下心情。那丫頭聰明伶俐,若他這當口打過去,只怕被她聽出什么端倪。他跟葉秉添之間,早晚會走到這一步,只不過葉秉添說的話,狠狠踩住了他的七寸。 他不懼與葉秉添的任何沖突,唯獨不想把馮婉跟馮家人牽扯進來。 他打開抽屜,拿出雪茄,仰靠在椅背上,劃了跟火柴。雪茄散發出的香醇煙草味能讓他的精神暫時放松下來,然后他才拿起聽筒,撥了出去。 電話很快就接通了,那邊傳出熟悉的聲音:“您好,馮記紡織廠?!?/br> “是我?!备狄圉丝谘┣?,用慵懶的聲音說,“劉嫂說你找我?” 那邊果然沒有聽出什么異常,反而用雀躍的口氣說:“嗯,我娘答應見你了,你后天有時間嗎?來家里吃一頓飯?!?/br> 傅亦霆輕笑了一下:“岳母這是要我去下聘?還是商量婚期?” 許鹿聽了,臉微微發紅:“什么下聘,就是吃頓便飯,然后跟你聊一聊。你人來就好了,不用帶什么?!?/br> 傅亦霆慢慢地說道:“馮婉,我年紀已經不小了,你準備幾時嫁給我?我有點等不及了?!?/br> 許鹿的眼睛不由自主地看了看手上的戒指,有點心虛地快速回到:“你先見過我娘再說吧。我一會兒還要開會,先不說了!” 不等傅亦霆說話,那邊就掛上了電話。 傅亦霆知道她是害羞了,本就有意逗逗她。平時看著要強,其實骨子里也是個小姑娘。他坐在椅子上,把雪茄放進煙缸里,然后打了內線電話,把袁寶和王金生叫上來。 袁寶看到傅亦霆的臉色好一些了,大著膽子問道:“六爺,三爺今天到底跟您說了什么?沒事吧?” “先別管他了,后天我要去馮家一趟。我需要準備點什么東西?” 袁寶和王金生互看了一眼,袁寶問道:“您要去馮家下聘?那講究可就多了!老話都說,聘禮越豐厚,越能證明那家的姑娘值錢。而且送的時候,要敲鑼打鼓,讓街坊鄰里都知道。再有,您多帶點房產和地契什么的去,馮夫人肯定高興?!?/br> 袁寶盡心盡力地出著主意,王金生只是默默地站在一旁聽著。他們這些留過洋的人,并不喜歡這一套。而且袁寶說得太夸張了,按照馮小姐的性子,未必喜歡這般招搖。 傅亦霆淡淡地道:“沒有到下聘的程度,只是去吃頓飯,空手去也不太好。你們幫我想想女人都喜歡什么東西,老的小的都備好了?!尳裆鷰椭銖埩_,別弄得太夸張了?!弊詈笏环判牡丶恿艘痪?。否則按照袁寶的做派,搞不好到時候給他弄出個浩大的提親隊伍來。 袁寶拍著胸脯保證:“您放心,包在我身上,一定讓馮夫人滿意您這位未來的女婿!” 傅亦霆又叫王金生單獨留下來,吩咐道:“除了大黑他們,再多派一些人守在馮家的周圍,日夜盯著。馮夫人和二小姐外出的時候,也要有人跟著,有任何異常,隨時告訴我。我看那個弄堂的治安很成問題,你在同孚里附近找一棟洋房,我說服馮婉她們搬家?!?/br> 王金生敏銳地問道:“是不是三爺用馮小姐威脅您了?他應該不敢這么明目張膽吧?畢竟他手上的很多分紅都是您給的,與您鬧翻了,跟自斷財路有什么區別?!?/br> 傅亦霆站起來,走到窗前,冷笑了一聲:“他就是篤定我不敢。當初提攜我的事情到處傳,上海人人都知道我傅亦霆是靠他才有的今天。如果我斷了他的財路,也就等于毀了我這些年積攢下的名聲,身敗名裂。不過人都有底線,他對旁人如何我不管,只要他敢動馮婉一根手指頭,我絕對不會放過他?!?/br> 王金生點頭道:“但是小姐現在名不正言不順的,您還是要盡早跟她結婚,這樣她就是您的太太,三爺也不敢亂來?!?/br> 傅亦霆無奈地摸了摸額頭:“你以為我不想?她雖然答應了要嫁我,但聽她的意思,怎么樣也要過了馮夫人那關。畢竟她就這一個母親和meimei,自然是看重的?!?/br> 王金生很少看到六爺有這么挫敗的時候,大概也只有在馮小姐面前,才會如此吧。那些當初小心翼翼藏起來的自卑和不自信,在心愛的女人全都暴露出來。他在所有人面前都是強大到只能仰望的傅先生,而只有在馮小姐面前,才會露出少年時代的那種膽怯。 這大概就是姻緣的玄妙之處吧。 到了約定的前一天晚上,傅亦霆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地睡不著。這兩天他都在忙蘇曼的后事,只跟許鹿通過兩通電話,并沒有見面。蘇曼的親人都在老家,據她所說也不剩什么人了,所以他不管的話,恐怕無人料理。從本質上來說,蘇曼沒什么對不起他的地方,還跟了他兩年,到最后,他也想讓她入土為安。 這也是他唯一能做的了。 至于她的死因,巡捕房那邊已經蓋棺定論為自殺,想必也不會再有人問起。 傅亦霆雙手枕在腦后,看著天花板,一會兒想明天見到馮夫人要說什么,一會兒又想著穿什么,折騰了大半夜,實在是睡不著,索性起身披了件睡袍到書房里抽煙。 一支煙接著一支煙地抽著,不知不覺地到了凌晨四點。 除了鐘擺的聲音,四周顯得十分安靜。 他下樓,進了王金生和袁寶的房間,硬是把兩個人都叫了起來。王金生動作麻利,很快在穿衣服。 袁寶則看著外面黑漆漆的天色,坐在床上,耷拉著腦袋:“六爺,這才幾點???您今天不是要去馮家,怎么不多睡會兒,好養足精神?!?/br> 傅亦霆道:“睡不著,幫我想想穿什么?!?/br> 袁寶瞪大眼睛:“金生哥昨天晚上不是幫您配好了嗎?” “我想了想,顏色不太合適,有點太冷酷了,得換身溫和點的。算了,我還是給葉青打個電話……”傅亦霆轉身要走,袁寶一把拉住他的手臂:“我的爺,您快別折騰了!葉經理也不容易,還要帶孩子的。大不了我們幫您在衣柜選一選,橫豎您穿什么都是好看的?!?/br> 王金生點了下頭,表示同意。葉青辦事雖然干練,但說到底是個女人,凌晨叫她起來,還要大老遠地來回奔忙,實在有點可憐。 于是,傅亦霆打消了這個念頭,帶著兩人回到自己房間的衣柜前。原本他放衣服的地方在許鹿的衣帽間里,為了放她的東西,自己的衣服就都挪到了外面的柜子里。不過劉嫂還是很細心地把衣服規整得很好,所以一目了然。 王金生推了推眼鏡,取下一套西裝:“您覺得褐色的西裝怎么樣?” 袁寶則拿了一套休閑裝:“要不然您就穿得親切一點,也顯得年輕?!?/br> 傅亦霆看了看兩件衣服,內心稍微糾結了一下。去見馮夫人還是得穿正式些,顯得鄭重其事,省得她以為自己是個混社會的。雖然他的確不能劃歸到好人那一類,卻真心實意地想娶馮家的女兒,還是要爭取給對方留個好印象。 袁寶和王金生挑了幾套西裝,傅亦霆一一試穿之后,最后決定穿一套褐色格子紋的西裝。他平時的西裝都是素底的,很少帶花紋,他覺得那樣不穩重。但這套西裝好歹能讓他顯得年輕一點,看上去跟馮婉相配。 等傅亦霆收拾好自己,轉頭看見袁寶已經昏昏欲睡,頭不停地點著,而時鐘剛指向六點半。 傅亦霆邊系著領帶邊說:“吃完早飯就出發?!?/br> “???”袁寶一下子清醒了,“可是小姐約您吃午飯,您那么早去干什么……” “早點去心里踏實?!狈凑F在也沒法靜下心做別的事,還不如早點見到她。 早上八點,馮家剛剛開始吃早飯。馮清看到許鹿不修邊幅地從房間里出來,頭發松散在肩上,只在睡衣外面披了條格子的披肩,不禁問道:“姐,你怎么也不打扮一下自己就出來了???” 李氏也有點嫌棄地看著她:“今天家里要來客人,你這樣怎么行?有失體統?!?/br> 許鹿坐下啃了口饅頭,心想她什么樣子傅亦霆沒見過,還要特意打扮干什么。 “娘,這才幾點,我一會兒吃完飯,會回去收拾的?!辈贿^她也沒打算穿得多隆重,又不是要去結婚。 別看她面上鎮定自若,實則緊張得一晚上都沒睡好,一直擔心李氏為難傅亦霆。要不是家里沒電話,她都想連夜打給傅亦霆,再叮囑幾句。 馮清正在跟許鹿說畢業旅行的事情,她們女學的同窗想七月的時候坐船去香港玩。馮清很想去,但想到要花上千塊,不是筆小數目,還跟許鹿這個家主商量。 李氏聽了皺眉道:“去一趟香港要花這么多錢?” “我們得去一個月,不止是香港,周邊的幾個地方也順便玩一下。娘,我長這么大還沒出過遠門,真的很想去見識見識。咱家現在經濟不是好一點了嗎?擱以前我也不會提這個要求的。姐,你說呢?” 許鹿還沒回話,丁叔從門外匆匆忙忙地跑進來,手指著外面:“夫人,小姐,弄堂口停了幾輛車,好像是傅先生來了!” 許鹿一下站了起來,下意識地抬頭看了眼鐘。這才八點多,明明說好來吃午飯,怎么這么早就來了?! 李氏也很意外,但馬上鎮定下來,對許鹿說道:“別愣著,來都來了,你趕緊回去換身衣服。一會兒我不叫你,不準出來。丁叔,叫包媽把這邊的桌子收拾收拾,我也去換衣服?!?/br> 幾人在李氏的吩咐下,都各自去忙了。 前幾次傅亦霆到這弄堂來,大都是把車停在外面的路邊,偷偷摸摸的,生怕被人發現?,F在他昂首挺胸地走進來,身后跟著提大包小包的王金生和袁寶。三個人都十分出眾,弄堂里的鄰居紛紛跑出來看熱鬧,議論不休。 到了馮家門前,傅亦霆又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著裝,袁寶小聲鼓勵道:“六爺,很帥,不用擔心?!?/br> 他這才抬手敲了門上的銅環。 丁叔很快跑出來開門,恭恭敬敬地行禮:“傅先生好?!?/br> 傅亦霆點了點頭,微微彎腰進了低矮的門洞。 李氏已經換上一身最好的裳裙,端坐在堂屋的主位里等他。她身邊站著馮清,正好奇地望向門口。 傅亦霆在丁叔的帶領下走進去,對李氏說道:“馮夫人,倉促登門,還請見諒。略備薄禮,請您笑納?!?/br> 袁寶和王金生連忙把大包小包的禮物都堆放在了八仙桌上,立刻變成一座小山。 李氏不動聲色地看他。上回他帶醫生來,她一心只顧著馮易春,也沒好好地看過。眼前的男人,烏黑的頭發梳得一絲不亂,長相也算英俊出眾,身量高大,氣質穩重。平心而論,若不是那亂七八糟的背景,單看這外貌,李氏還是滿意的。 “來就來了,帶那么多東西干什么?”李氏說道,“包媽,給客人上茶。傅先生,請坐吧?!?/br> 她雖不熱情,但也算客氣有禮??v然如此,這上海能叫傅亦霆站著,自個兒坐著的人,也是寥寥無幾了。 傅亦霆依言坐下,一時之間,也不知道該說什么。李氏問了幾個問題,他都老老實實地回答了。李氏聽說他這個年紀,身邊竟然連個跟著的女人都沒有,顯然不信。 袁寶連忙解釋道:“馮夫人,我們六爺從不亂來的,他只對馮小姐上心。再說了,馮小姐嫁過去,就是獨一份的女主人,夫人還不高興嗎?” 李氏當然是高興的,面上卻不顯露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