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節
傅亦霆走出紡織廠,開了車門,上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向袁寶拿煙。 他這陣子煙都抽少了,就怕跟她在一起的時候,身上煙味太重,她不喜歡。袁寶也不敢說什么,幫他點了煙,猜測兩個人沒有談攏,便開導道:“六爺,我都跟您說過不要沖動了,馮小姐那個性格典型的吃軟不吃硬。您來硬的,她肯定不買賬?!?/br> “那又怎么樣,我還不夠順著她?讓她不要見凌鶴年,是為了誰好?”傅亦霆沒好氣地說道。想起她敢兩度拒絕他,他就一肚子火。很多年了,他都沒有被人如此頂撞過。 “都說了女人一要哄,二要寵,誰讓你喜歡人家……”袁寶小聲嘀咕道。要不然也不會一大早扔下兩個重要的會議,拉下臉跑到這里來。換作蘇曼之流鬧出這種緋聞,立刻就被掃地出門了。 傅亦霆瞪了他一眼,又看向窗外,確定那個沒良心的丫頭不會追出來之后,喝道:“愣著干什么,還不開車?” “哦?!睙o辜的袁寶馬上發動油門。 路上,傅亦霆被窗外的冷風吹得稍微冷靜了一點,說道:“你去查查馮記洋行出了什么事,跟凌鶴年有什么關系。查到以后告訴我?!?/br> “是?!痹瑢氁贿呴_車,一邊說,“六爺,倒是還有件事兒。我聽說馮家的二小姐今年夏天就要從女學畢業了。馮夫人托了關系,到處在給她找工作,不過暫時還沒有滿意的?!?/br> 傅亦霆皺眉,馮婉從來沒跟他提過這件事。不過,這倒也符合那丫頭的性格,能不麻煩他的地方,盡量不麻煩,好像他是外人一樣。這樣他才更生氣。 為什么別的女人看到他傅亦霆都恨不得像個狗皮膏藥一樣貼上來,甩都甩不掉,她就非得撇得干干凈凈的,還要他千方百計地主動倒貼過去。傳出去,簡直有損他傅六爺的顏面。好像他傅亦霆找不到女人似的。 “不用管?!彼€氣道,“有需要,她自己不會來找我?” 袁寶“嘖”了一聲,從后視鏡里看他,平日挺有風度教養的一個人,也從來不會跟女人計較,一碰到馮小姐就失常了。 “我的六爺,馮小姐跟您從前來往的那些女人真的不太一樣。她是個很獨立自強的人,很明顯也不想借您的勢??蛇@正是她寶貴的地方??!她是喜歡您這個人,而不是因為您是六爺,有錢有勢,對不對?這樣好的女孩兒,到哪兒找第二個???” 傅亦霆冷哼了一聲??伤?,袁寶說得有道理。就是她身上那些與眾不同的性格,才深深地吸引了他。若她一有事就來找他,想方設法地從他身上撈好處,那跟別的女人沒什么兩樣。 盡管他愿意幫她解決任何問題,內心想要她多依賴自己一點。 “哎,您就耍脾氣吧。依我看啊,那個凌老板肯定也喜歡她,就等著挖墻腳呢。到時候人要是被凌老板弄走了,您別后悔就是?!痹瑢殗@氣道。 傅亦霆從嘴里取下煙頭,狠狠地按進煙灰缸里,說道:“王董那邊不是正在招秘書嗎?讓他留著位置。找個關系搭上馮夫人就是了?!?/br> 袁寶高興道:“好嘞,我回去就讓人辦!” 回去之后,傅亦霆呆在書房里一天,時不時地看著桌上的電話,可鈴聲一直沒有響起。每過一個鐘頭,他的臉色就難看一分,說好每天一個電話的,她就不能退讓一點嗎?只要她打了電話過來,他就原諒她。 可是直到夜里十一點,都沒有電話打進來。 臨睡前,他氣得把那部電話的電話線給拔了,并叮囑王金生和袁寶誰都不許再插回去。 接下來幾天,許鹿都很忙。雖然每次回到辦公室,看到桌上的電話,她還是會想起約定的事,好幾次本能地拿起聽筒,號碼撥了一半,然后又自嘲地放下去。想來他正在氣頭上,不會愿意聽到她的聲音。而且她也不知道要跟他說什么。 起初的確不習慣,只覺得好像一下子少了什么。已經習慣了每天跟他說話,有些想不明白的問題就請教他,或者跟他分享一些瑣事。他大多時候都在傾聽,時不時地應和幾句,再忙都會接她的電話。 那天摔門離去,大概是他最沒有風度的一次。大部分時候,他都是溫柔而體貼的情人。 就這樣一個星期過去,到了姚光勝辦滿月宴的日子。一大早,許鹿跟吳廠長就去了姚家賀喜,姚公館里張燈結彩,喜氣洋洋,賓客已經來了不少,熱鬧非凡。 宴席開始以前,姚光勝請了南北的名家登臺唱戲,所以后院搭起了一個大戲臺,眾人都是沖著這些名家來的。 許鹿和吳廠長坐在臺下,下人們給每一桌都端上茶水和點心,悉心周到。 “大小姐,戲還沒開臺,要不要過去跟幾個老板打下招呼?”吳廠長看到來了不少熟人,詢問許鹿。 許鹿平常不怎么應酬,都是吳廠長出面打點,今日好不容易來了,便點了點頭。 吳廠長領著許鹿到了一桌,那桌坐著三個大腹便便的男子,穿著中式的長褂,正在嗑瓜子閑聊。吳廠長說道:“陳老板,嚴老板,白老板,好久不見了。生意興隆啊?!?/br> 那三個人抬起頭,看到吳廠長,并沒有多熱情,倒是目光落在許鹿身上。許鹿年輕貌美,對這些中年男人來說,還比較有新鮮。 吳廠長笑著介紹道:“這是我們大小姐,平常承蒙幾位老板關照生意,特意過來打聲招呼的?!?/br> “原來是馮大小姐?!?nbsp;那姓陳的老板把掌中的瓜子放在桌上,拍了拍手,“平常是只聞其名,未見其人啊。今天終于見到廬山真面目了,也不枉我們照顧你們紡織廠的生意?!?/br> 許鹿見他態度傲慢,心中不喜,但面上仍是帶著禮貌的微笑:“多謝陳老板?!?/br> “來來來,以前沒見過不要緊,喝了這杯酒就算認識了?!眹览习鍙木茐乩锏沽艘槐瞥鰜?,遞給許鹿。 “不好意思,我不會喝酒?!?/br> “來嘛……酒量都是練出來的,小姑娘不要怕……”嚴老板伸手要攬著許鹿的肩膀,被吳廠長擋開:“嚴老板,您這是做什么……” 三個人中比較冷靜的白老板見狀,不冷不熱地說道:“馮小姐應該知道生意場上的規矩,既然抹不開面子,放不下身段,就不用出來應酬了。這也不是你們姑娘家能做得來的事,還是多在家里繡繡花好了?!?/br> 周圍一下子哄笑起來。 有人跑到坐在前面的姚光勝身邊,跟他說了幾句,他起身走到許鹿這頭來。那三個老板全變了臉,笑盈盈地起身:“姚老板?!?/br> 姚光勝看了許鹿一眼,說道:“三位老弟,你們家里也都有女兒,將心比心,是不是有點過了?小婉一直很努力,做事認真負責,否則我也不會把訂單都交給馮記紡織廠做。你們不也是看中了人家的價廉物美,才愿意合作的嗎?做人留一線,我們這些做長輩的,要多多提攜后輩才是啊?!?/br> 那三人被姚光勝一說,臉上頓時都有點尷尬,紛紛跟許鹿道了不是。 姚光勝幫許鹿解了圍,對她低聲說道:“生意場上的老男人就是這樣,出來應酬的年輕女孩少,逮著機會就要倚老賣老幾下,千萬別放心上?!?/br> “姚伯父,謝謝您?!痹S鹿感激道。 姚光勝輕輕擺了擺手,又主動帶著許鹿去見了幾個馮記紡織廠的主顧,有他在旁,那些人多少看他的面子,全都是笑臉相迎,不敢再有半分為難。 走了一圈下來,臺上好戲開鑼,姚光勝和許鹿便各自回到位置上,專心看戲了。 今天有南北名家,老生花旦,好戲不斷,凌鶴年也登臺表演。他這次的扮相跟上次完全不同,但許鹿還是憑眼神,一下就認出了他。想來他上次所說的私人表演,就是指這個。 臺下叫好聲不斷,臺上鑼鼓鏗鏘,唱腔激揚。身邊每個人都會哼上兩句,許鹿感覺到了京劇對于這個時代的影響力。 等看完好戲,姚光勝安排眾人入席。許鹿坐下之后,發現整桌只有她身旁的位置是空著的,等到快上菜的時候,卸了妝容的凌鶴年才匆匆趕來,坐在她的身邊。 “凌先生?”許鹿很意外。 凌鶴年沖她笑了笑:“馮小姐,真是有緣分?!?/br> 許鹿沒想到姚光勝竟然會把他們兩個人的位置這樣安排,原本是八竿子打不到一起的人。同桌的人紛紛向凌鶴年敬酒,殷勤地夸贊他剛才的表演。 “你看了嗎?”凌鶴年低聲問許鹿,“感覺如何?” 許鹿點了點頭:“看了,雖然說不出來哪里好,但就是很好?!?/br> 凌鶴年忍不住笑起來:“很特別的夸獎,但也算誠懇?!?/br> 許鹿不好意思,京劇她是真的不懂,但在臺上的凌鶴年的確是有一種特別的魅力,能吸引她看完整場表演。這大概就是所謂的名家風范吧。 吳廠長看到兩個人有說有笑的,顯然私交不錯,暗嘆大小姐這人脈可真是通天了,一個傅先生還不夠,現在又加了個凌老板。凌老板上次來工廠的時候,認真嚴肅,他還以為兩人只是工作關系。 剛上了兩道菜,傭人忽然急沖沖地跑到姚光勝身邊:“老爺,傅先生來了?!?/br> 姚光勝一下子站了起來:“你說什么?”周圍都安靜下來,好奇地看著他。 “傅亦霆先生到了!人就在門外?!眰蛉酥钡卣f道。 姚光勝的確出于禮節給傅亦霆去了帖子,但壓根就沒打算他會來。傅亦霆有多難請,眾人都是知道的,除了葉三爺的面子他會給,大多數時候,他都是送一份禮物了事,根本不會露面。 “快帶我去?!币鈩倭⒖屉x席。 第三十九章 席間眾人議論紛紛,都不知道什么風把這尊大佛給吹來了。 “看來還是姚老板的面子大啊,不僅請來了南北名伶,還讓傅先生親自登門賀喜?!?/br> “可不是?我有很久沒在公開場合見過傅先生了?!?/br> “聽說傅先生近來養了個小情人,喜歡得緊,成天膩在一起。報社的記者跟著捕風捉影,但是連人家的裙子角都沒拍到?!?/br> “這么神秘?能讓傅先生傾倒的小姐,不知道是何等姿色啊。畢竟連蘇曼那樣的大明星都沒正經地當過傅先生女朋友呢?!?/br> 許鹿默默地吃菜,想起昨天傍晚,王金生特意來找過她。 那個時候她正打算去趕電車,看到一輛黑色的汽車停在工廠的路邊,王金生向她鞠了個躬。兩個人去了一家臨街的咖啡館,坐在靠窗的位置。許鹿要了杯檸檬水,王金生則要了杯美式咖啡。 王金生一直斟酌著字句:“小姐,六爺若是有做得不對的地方,我替他配個不是。您知道六爺向來說一不二,手底下的人也不敢忤逆他。所以您不同意他的意思,他自然惱火。而且他這個人好面子,這幾天您沒給個電話,他嘴上不說,心里卻沮喪極了?!?/br> 許鹿攪了攪杯子里的檸檬片:“我以為他不想聽見我的聲音?!?/br> “起初的確是拔了電話線,后來自己又偷偷插回去了。其實六爺不想您跟凌先生見面,也是為了您的安全考慮。凌家的情況實在有點復雜,加上最近上海的政局不穩,怕您有危險,只是這些話他不愿意去解釋?!?/br> 王金生沒有講的部分是,前天夜里,六爺發瘋般地跑到樂高舞廳去,找了幾個當紅的舞女。那些舞女各個身材火辣,膚白貌美,知道眼前的是大名鼎鼎的傅六爺,可勁兒地獻殷勤,就想被六爺看上,可最后都被六爺大發雷霆地趕走了。 以前生意場上也不是沒有應酬的時候,六爺對女孩子們向來是風度翩翩,出手大方的??涩F在不知怎么,除了馮小姐,什么女人都入不了他的眼。 王金生將其解釋為,情有獨鐘。 “六爺性子跟您一樣,吃軟不吃硬。您只要肯說兩句軟話,他什么都會答應您,哪怕您要天上的星星月亮都可以。您如果知道六爺有多在乎您,喜歡您,也就不會狠心的七天都不理他了?!?/br> 說到最后,王金生都有點哀怨了。實在是這幾天傅公館里怨氣滿滿,簡直都要淹沒整條同孚里了。 許鹿喝了口檸檬水,沒有說話。 她覺得兩個人各自冷靜一段時間,也不是什么壞事。有時候人跟人之間的距離太近了,原本的棱角就會刺傷對方。如果學不會把這些棱角放下來,越靠近只會越受傷。 至少到現在,她還沒有辦法做到。 當然她不會自戀地以為,傅亦霆今天跑到姚公館來,是因為她。也許人家正好有公務路過。 傅亦霆被姚光勝領著入席,直接坐在主家的那一桌。周圍無論什么人,都爭相過去敬酒,求個露臉的機會,一下圍得那桌水泄不通。 許鹿老老實實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旁邊的凌鶴年覺察出不對勁,問道:“你們是不是……” 許鹿搖了搖頭,表示自己不想說。她原本想裝作若無其事,可是總覺得有道目光追著自己,便心煩意亂地喝了口的黃酒,入口居然是火辣辣的,她馬上側頭吐了出來。 凌鶴年關心地問道:“沒事吧?不能喝酒就不要逞強?!?/br> 他很想拍一拍她的背,幫她順氣,但又覺得那樣太過逾矩,所以只能看著。她跟傅亦霆之間肯定出了問題,否則傅亦霆不會追到這樣的場合里來,還得應付那些叫不上名字的蝦兵蟹將。這與他素來的風格大相徑庭。 許鹿順回口氣,心里卻堵得更厲害了。 這個人到底想干什么?王金生說她七天沒給他打電話,難道他不是七天沒來找過她嗎?他們分明就是誰都不肯讓步,她為什么要做先低頭的那個?因為大黑跟著她,知道她跟凌鶴年在一起,所以他才會來的? 簡直莫名其妙。 凌鶴年識趣地換了話題:“你喜歡看電影嗎?過幾天有部好萊塢的影片首映,好像不錯,我們可以去看看。到時我會讓保鏢清唱,不會再出現上兩次的事情。抱歉,父親是我無法選擇的?!?/br> 現在的電影大都還是默片,而且能放首映的影院十分高級,一般只接待中上層階級,因為普通市民根本消費不起。 “凌先生,我……”許鹿看著凌鶴年,想解釋些什么。 凌鶴年了然地說道:“只是朋友之間相約,并沒有別的意思。你覺得不方便,拒絕我也沒關系?!?/br> 家庭出生的確是沒辦法選擇的,許鹿知道他是個麻煩的人物,卻也深知他光鮮亮麗的外表后面所藏著的那份孤獨。就好像一只躲在陰暗角落里的小貓,猶豫地伸出爪子,想觸碰外面的世界。她實在不忍心傷害他。 “好,不過這回我請客?!痹S鹿堅持道。 凌鶴年會心地笑,眼里仿佛有星星跳躍,整個人看起來都柔和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