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
雙方互相推搡,吵吵嚷嚷的,眼看就要動手。傅亦霆閑閑地坐在一旁,也沒阻止,他是個絕不怕硬碰硬的角色。更何況,他很不喜歡那個日本人。 蘇曼有些害怕,緊張地抓著他的一只手臂,企圖勸道:“傅先生……” 傅亦霆卻無動于衷。 許鹿沒見過這樣的陣仗,又不能放任兩邊打起來,大聲道:“傅先生,請給我點時間!” 傅亦霆這才抬起一只手,身后的人安靜下來,往后退了些。 許鹿走到松本的面前:“松本先生,不管您在日本多么德高望重,這是在中國的地盤。中國有句老話叫和氣生財,還有句話叫強龍不壓地頭蛇。若您繼續用這種強硬無禮的態度,沒有人會跟你合作。更何況,您對傅先生出言不遜,還想讓田中商社在上海立足嗎?” “馮小姐,你可是我們田中家高價請來的翻譯!”松本瞪著眼說道。 許鹿一字一句地說:“我是田中小姐請來的翻譯,但我也是中國人。您對傅先生的態度,讓我非常的不悅。敬人者,人才能敬之。您愚蠢的行為不僅抹黑了自己,也同樣抹黑了田中商社。若是您繼續如此,我將拒絕為你們翻譯?!?/br> 松本沒想到許鹿這么強硬,一時說不出話。 “松本叔叔!”這時,田中惠子也過來勸道,“請不要質疑我的翻譯,也不要給田中家招惹麻煩。剩下的時間,交給我來談!請你們都坐回去!” 松本皺著眉,帶著人怏怏地坐回座位,不再吭聲了。 田中惠子再三致歉,傅亦霆的臉色才好了些。但今日的談判注定不會有結果,傅亦霆只讓田中惠子回去等消息。 事后,許鹿去了趟洗手間,用冷水拍著臉,深吸了口氣。剛才的場面劍拔弩張,稍有不慎,便會釀成不可挽回的后果,難以收場。 幸好有驚無險。 身后傳來高跟鞋的聲音,許鹿從鏡子里看到蘇曼走進來。她拿紙擦了手,剛要離開,蘇曼卻擋在她的面前。 剛才蘇曼聽到翻譯跟傅亦霆說話,對這位馮小姐贊不絕口。連一向眼高于頂的傅亦霆都夸了她兩句。 蘇曼心里很不是滋味,因為她聽出了傅亦霆言辭間的欣賞。她早就決定要牢牢抱緊傅亦霆這棵大樹,對于許鹿這樣的威脅,自然不能輕視。 “蘇小姐有事?”許鹿問道。 蘇曼拿出包煙,隨手掏出一根,點燃了吸上一口,說道:“你給日本人做事?他們給你多少錢?” 許鹿不喜歡香煙的味道,退后兩步,用手捂著鼻子:“只是幫朋友一個忙?!?/br> 蘇曼冷笑了下:“你這種裝清高的女人我見多了,有錢就能收買。今日你在傅先生面前大大地出了風頭,心里一定很得意吧?” 許鹿聽完這番話,覺得有些可笑。這個女人把她想成了情敵? “我說過,今日來這里,只是幫朋友的忙,與傅先生無關。蘇小姐不必多慮,并非人人都跟你有一樣的心思?!痹S鹿說道,“我憑自己的本事吃飯,也請蘇小姐別妨礙我?!?/br> 第八章 蘇曼知道自己碰到個硬釘子,將煙從嘴里拿下來,說道:“我在這一行也混了幾年,道上有些朋友。不是我嚇唬馮小姐,若是你生了些不該有的心思,我不會客氣?!?/br> 許鹿雙手抱在胸前,笑了笑:“蘇小姐如此擔心別人惦記傅先生,看來地位特殊??删臀宜?,傅先生從來沒有對外公開過自己有女朋友?!?/br> “那是因為我們有合約在身,自然不能曝光關系。他身邊的人,哪個不知道我是他的女人?”蘇曼狠狠道。 “哦,原來如此?!痹S鹿說,“我剛好認識幾個報社的記者,如果哪天蘇小姐惹到我,我會不小心把你和傅先生的關系抖出去?!?/br> “你,你敢!”蘇曼一聽,臉色劇變。傅亦霆曾跟她三令五申,不準她在外面亂說,做有損公司形象的事。要是被亂七八糟的報紙登出來,她恐怕吃不了兜著走。 剛才她情急之下,竟讓對方抓住了把柄。這個馮婉,還真是軟硬不吃,氣死她了。 許鹿不理會她,大步流星地離開。 到了樓下,田中惠子還在等她,把今日的報酬裝在信封里遞過去。她沒有接,而是說道:“田中小姐,今日的事我并沒有辦好,這錢我不能收。就當抵這一身的費用吧?!?/br> 田中惠子搖頭道:“怎么會呢?你做的非常好。今日若沒有你,我都不知該怎么收場。請你一定要收下?!彼研欧庥踩皆S鹿的手里,“若馮小姐不嫌棄,以后叫我惠子吧,好嗎?” “那你也別叫我馮小姐了,叫我馮婉吧?!痹S鹿說道。交換名字,是做朋友的第一步。 “好,那就這么說定了?!碧镏谢葑訙厝岬匦Φ?。 田中惠子要送許鹿回去,許鹿卻不好意思再麻煩人家,借口還要去見個朋友,匆忙道別,自己先走了。 田中惠子鉆進停在路邊的汽車,松本已經坐在里面等她。 “小姐,您為何要阻止我?傅亦霆擺明了不想跟我們做生意,何必跟他客氣?!?/br> “松本叔叔,您今日實在是太沖動了?!碧镏谢葑影櫭嫉?,“您以為這是在日本嗎?在來的游輪上,凌先生就跟我說過,絕對不能得罪傅亦霆。他背后的勢力非常大,我們好不容易得來的這個機會,都被您破壞了?!?/br> 松本低下頭:“非常抱歉。不如再找葉三爺幫忙?” 田中惠子搖了搖頭:“他今日肯來,已是給了葉三爺面子,今后恐怕就不好用了。倒是馮小姐與傅先生像是認識的。上回我跟凌先生去同孚里的葉三爺家,剛好看到她從傅公館出來。今日傅亦霆對她的態度,果然不同。往后,要在她身上下點功夫了?!?/br> 松本由衷地佩服:“小姐真是高明?!?/br> 并非是田中惠子高明,而是多虧了凌鶴年的提點。她自己也沒想到,游輪上的一場偶遇,居然還能牽扯出這樣的機緣。 她也是真心喜歡馮婉這個女孩子,才跟她結交的。 * 許鹿一個人從南京路走到外灘,碼頭上船舶往來如織,街上車水馬龍,高樓大廈林立。這是舊上海最有名的金融街,各國銀行和外貿機構爭相在這里搶占地盤,建造大樓,有哥特式,巴洛克式,羅馬式,風格各異。路面電車叮叮當當地從街面駛過,一片繁忙的景象。 許鹿站在這里,覺得自己猶如螻蟻一般,微不足道。 一個人要改變自己乃至整個家族的命運,談何容易。她不過是蕓蕓眾生中最平凡不過的那個,但她不甘心屈服,更不會認命。無論世道多艱難,也要咬牙走出一條路來。 短暫的迷茫之后,她很快就打起精神來。接下來還有很多事等著她去辦。 “馮小姐?!鄙磉吅鋈挥腥私械?。 許鹿轉過頭,看見王金生站在那里,他們上次在傅公館見過的。王金生客氣地說道:“六爺在前面的汽車上等您,請隨我來?!?/br> 許鹿本不想去,至今為止因為這個傅先生,她惹的麻煩已經不少了。先是得罪了雇主,還被蘇曼視為眼中釘??刹辉敢鈿w不愿意,她也不敢真的不去,便跟著王金生走到那輛八缸七座,拉風的林肯轎車旁邊。 汽車的周圍有幾個隨行的保鏢。傅亦霆雖然權勢滔天,但得罪的人也不少,出入的安保問題不敢馬虎。 她站在門邊問道:“傅先生找我?” 傅亦霆彎腰過來,親自開了這邊的車門:“關于令尊的事跟你談,上來再說?!?/br> 坐在駕駛座上的袁寶一驚,頭次看見六爺親自給人開車門!這個馮小姐真是了不得了。 許鹿微愣,還是低頭坐了進去,看看他要說什么。 汽車緩緩開動,男人身上有淡淡的煙草味和茶香味。兩個人之間隔著一個座位的距離,不遠也不近。 “馮家的事,我都知道了?!备狄圉帜贸鰬驯砜戳艘谎?,說道,“上次來,為何不明說?” “多謝傅先生的關心。我只是想跟您談生意,并不想要施舍。想必當年父親對您的恩惠,也不足以讓我拿走一筆數額巨大的錢。家父知道,也不會原諒我?!痹S鹿淡淡地說道。 傅亦霆側頭看了她一眼,因為膚色透白,臉上細小的絨毛都看得很清楚。原本應該是柔弱纖細的女孩子,可她眼睛里,卻有著無比堅毅的光芒,像是風雨都打不倒的野草。 若這是個男孩子,他已經動了要留在身邊的念頭。 傅亦霆道:“我叫了兩個洋醫生給令尊看病,約定的時間快到了,先去你家?!?/br> 許鹿還沒反應過來,傅亦霆已經吩咐袁寶向馮家所在的弄堂開去。 他竟然打算親自去看馮父?這大大出乎許鹿的意料,同時也有點好奇,早年間,兩人到底有什么淵源。 傅亦霆記得自己十幾歲剛來上海那會兒,外灘還沒現在這么繁華。他經族親介紹,在華界一個鋪子里當學徒,幫老板跑跑生意。日子無聊,有時候手癢,就去賭房過兩把手癮。 那時還不是民國,政府還叫朝廷,四處都有學生工人在游、行示威,巡捕房忙著派人鎮壓,沒空管偷搶拐騙的事??傊赖纴y得很。 那天他出去跑生意,看到街邊有人開了賭局,忍不住賭了兩把,剛贏了一點錢,就被巡捕發現,將一干人等都抓進了牢里,關了幾天。他被放出來的時候,天上飄著大雪,怕被老板責罵,不敢回去。 于是一個人蹲在烏漆嘛黑的街角,又餓又冷。 旁邊就是個早點鋪子,攤主在煮面條,有個穿長袍馬褂,戴瓜皮帽的客人正在吃東西。 傅亦霆瞄了幾眼,就瑟瑟發抖地抱著自己的膝蓋,縮成一團,不知該何去何從。 過了會兒,有個人走到他面前,抬腳就要他擦皮鞋。 傅亦霆沒有理會。 那人喝醉了,滿身酒氣,忽然就抓著他又打又罵。這時,原本在面攤上吃早點的男人走過來,幫他解圍,又請他吃了碗熱乎乎的面條。男人還將他送回當學徒的鋪子,幫他求得了老板的諒解,沒有留下姓名就走了。 雖說傅亦霆很快就不在那家鋪子干了,但那是他在上海得到的最初的溫暖。輾轉打聽,才知道恩人是馮家的五爺。彼時馮家的老爺子還在世,馮家在上海也算門庭風光,這位馮五爺一門心思做學問,都說他是個書呆子。 過了幾年,傅亦霆總算混出點名堂之后,給馮易春去了封信,告知近況。馮易春鼓勵了他,還給他寄了幾本書,讓他有空多學習。后來青幫的勢力越來越大,傅亦霆也能在上海灘說得上話了,又寫信給馮易春,希望他有困難來找自己??尚湃缡链蠛R粯?,再得不到回音,他想憑馮家的家境,或許不需要他,漸漸沒再把這件事放在心上。 怎料過了幾年,馮家竟變成如今這般光景。 到了弄堂口,袁寶先下車,恭敬地給傅亦霆開了車門。許鹿自己下來,看到兩個穿著白大褂,提著藥箱的洋人等在那里。 他們會點中文,趕緊上前來打招呼,主要是王金生跟他們交流。許鹿這才知道,王金生原來也是個留洋回來的高材生,讀的還是英國的名校,主修外科。 這樣的背景去干什么不好,居然愿意委身在傅亦霆身邊,當個小小的秘書,也是令人費解。 一行人浩浩蕩蕩地往弄堂里走,大概陣勢太嚇人,這回倒沒有鄰里敢出來看熱鬧。馮家的天井很窄,容納不下這么多人,傅亦霆便讓其它人都留在門外,只帶了兩個心腹和洋醫生進去。 許鹿還沒來得及通知家里,李氏看到忽然來這么多人,再看改頭換面的女兒,也是嚇得不輕:“小婉,這位是……?” 傅亦霆自報家門:“我叫傅亦霆,是馮先生的故友?!?/br> 李氏不知道傅亦霆是何許人,更沒聽丈夫提起過,怔怔地沒有說話。 傅亦霆繼續說道:“我聽說馮先生病了,專程帶了兩個醫生來。請您允許他們進去為馮先生看病?!?/br> 對方彬彬有禮,禮數周全,李氏倒沒那么戒備了,而是看向許鹿。見許鹿點了點頭,才抬手道:“請跟我來吧?!?/br> 兩個洋醫生和王金生便跟著李氏到馮父的屋子去了。 堂屋里只剩下傅亦霆,袁寶和許鹿三個。傅亦霆人高馬大,一身西裝革履,顯得跟這里格格不入。袁寶連忙搬了張竹椅給他坐,他也不嫌棄,直接坐下了,倒不拿自己當外人。 包媽躲在門邊,不敢進來。許鹿吩咐她去倒茶,自己站在一邊,等馮父的診斷結果。 第九章 這時候,國內的醫學還不算發達,很多病都沒有醫治的辦法。小小的感冒傷風,也可能要了人命。本土沒有正規的醫學院,所以很多醫生都有留洋的背景,或者干脆由外國人來擔任。請這兩個洋醫生,肯定動用了傅亦霆不少關系。 袁寶見兩個人不說話,就主動拿出包煙,要點給傅亦霆。他們六爺的煙癮向來很大,主要是抽雪茄,在外面只能將就點。傅亦霆卻擺了擺手,示意他把一份文件拿出來。 “上回你帶來的東西,我看過了?!备狄圉S手翻了翻,看向許鹿,“寫得還行,就是廢話太多。這個東西若遞到董事局去,無法通過?!?/br> 許鹿沒明白他話里的意思:“傅先生……” 她寫的東西,他竟然認真看過了?還以為被他當成廢紙扔掉了。雖然“廢話太多”這四個字的評價,聽起來不怎么讓人愉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