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
可后世的許鹿吃過各地的美食,雖對川菜最情有獨鐘,但什么口味都能接受。田中惠子托著下巴看許鹿:“每次看馮小姐吃東西,都會覺得那食物一定很美味,食欲也跟著大振?!?/br> 許鹿一愣,以為自己的吃相不太雅觀,嘴里的菜都忘記咽下去。 凌鶴年被她呆呆的模樣逗得笑出聲來,看著她的目光也溫和了許多。 飯后,田中惠子有事先走了,讓凌鶴年送許鹿回去。 許鹿推辭再三,凌鶴年執意相送,只能告訴他馮家的地址。 坐在汽車里,許鹿有些累了,靠著柔軟的椅背,看窗外掠過的街景,身體逐漸放松下來。昨夜,她的大腦一直處于亢奮的狀態,沒怎么睡?,F在倦意席卷上來,不由得閉上眼睛。 一路上,凌鶴年都沒有說話,他這個人很會察言觀色,跟他在一起的感覺其實是舒服的。 到了弄堂口,許鹿下車,凌鶴年也跟著下來。 許鹿不解地看向他:“凌先生還有事?” 凌鶴年笑道:“聽說這一帶治安欠佳,我還是送馮小姐進去吧。你如果出了事,我也沒辦法向惠子交代?!?/br> 許鹿看著他臉上的笑意,覺得初次見面時的那種冷漠,已經找不到痕跡?;蛟S在他眼里,他們已經是朋友了吧? 老舊的磚石路上鋪著層淡淡的日光,時間在這里好像很慢。他們并肩走著,時不時交談兩句,后來有好事的鄰居出來看見許鹿和凌鶴年,就曖昧地問道:“馮小姐,這位先生長得真俊那,是男朋友嗎?” 許鹿連忙否認。她怕鄰居越來越多,說不清楚,一把拉著凌鶴年的手臂,快步逃離了人群。 男人的手臂結實,身上有種淡淡的優質香水的味道,離得近了,才能聞到。 一直走到沒人的地方,許鹿才放開手:“不好意思,鄰居好奇心都比較重。下次你還是別進來了?!?/br> 許鹿只是隨口一說,說完才發現,自己好像主動邀約他下次再見一樣,不由得有些尷尬。凌鶴年沒有在意,只道:“我小時候住在北平的四合院里,鄰里的關系也很融洽,街頭巷尾隨時都有小吃攤。后來搬家了,時常懷念那種感覺?!?/br> 許鹿不知道他的家世和背景,聽起來,似乎也是從這樣平凡的巷弄里走出來的人。 走到馮家門前,許鹿轉身對凌鶴年說:“我到了,凌先生回去吧?!?/br> 凌鶴年從懷中拿出兩張紅色的票,遞給許鹿:“下個月我們在上海大劇院有一場演出,馮小姐方便的話,可以來看?!?/br> 許鹿接過,驚訝地問到:“您是演員?” 凌鶴年笑而不答,道別之后,便轉身走了。 許鹿拿著票進家門,票上標注的好像是個包廂的位置,節目是《貴妃醉酒》。她沒記錯的話,這是京劇的劇目? 馮清今日放學得早,看到jiejie手里拿著東西進來,趁她不備,一把搶了過去,驚叫道:“姐,你這票是從哪里來的?” “剛剛一個朋友送的?!?/br> 馮清瞪大了眼睛:“什么朋友???這么神通廣大。你可知道這是凌老板的場子,剛一售票就被搶光了,現在整個上海灘一票難求。你這還是包廂的位置,有錢都買不到的??!” 許鹿下意識地重復道:“……凌老板?” “凌鶴年凌老板啊,你連他都不知道?上海唱京劇最好的名角,師承名門,好多人專程從外地來看他,人氣不比那些電影明星差!上回申報票選民國四公子,他還是其中之一呢?!瘪T清打開話匣子,就滔滔不絕,“聽說他是某個政要的私生子,十歲的時候才被領進家門。后來他去英國讀書,原本家里都在政府安排好了職位,可人家就喜歡唱戲啊,一唱就唱成了個名角?!?/br> 怪不得初次聽到凌鶴年這個名字,許鹿就有種熟悉的感覺,沒想到對方的來頭竟然這么大?;叵氲剿e手投足間那種獨特的韻致,想必是唱京劇的緣故?,F在電視和電影院還沒那么普及,京劇火爆多了,街頭巷尾,人人都能唱上幾句。 她忽然很想見一見那么英俊的人,在臺上唱戲是什么模樣。 “姐,這票你要不要?不要我可拿走了!”馮清舉著票搖了搖。 許鹿一把奪了回來:“當然要。你想看,到時候帶著你去就是了?!?/br> 馮清用力地抱了一下許鹿的肩膀:“還是我姐好,那就一言為定了!到時候,我找凌老板要個簽名,再拿到學校里去,準能威風好幾天!” 許鹿搖了搖頭,把票小心收好。 傍晚的時候,丁叔才回來。田中惠子派人通知他以后,他就順道拐去工廠那邊看了看情況,幾個工人非要跟著他回來。 那些人一見到李氏的面,紛紛倒起苦水,有說家里揭不開鍋的,有說上有老下有小的,大概的意思就是想把這三個月的工錢給結了??衫钍犀F在哪有閑錢給他們?只能好言相勸。 其中一個大嬸說道:“夫人,不是我們故意為難您。大家少說也在這廠子干了十幾年了,都有感情。這次東家出事,我們也很難過。若不是我們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也不想逼您。您想想辦法?” 李氏對于生意上的事情一竅不通,又拉不下臉趕人,只能讓包媽去清點一下,看看家里還有多少錢。 許鹿和馮清在屋子里看著,馮清嘀咕道:“我們家哪里還有錢?我學費都還沒交呢。早前為了給爹看病,娘的嫁妝都當得差不多了?!?/br> 這么幾個人,要結工錢,少說得湊出一百塊,現在的馮家絕對拿不出來。 許鹿從屋里走出去,李氏道:“你出來干什么?快回屋里去?!?/br> 那幾個工人認出馮婉,一下子圍了上來,親熱地道:“這是大小姐吧?您留學回來了?” “幾年沒見了,大小姐真是出落得越發好看了?!?/br> 許鹿看著他們,說道:“紡織廠已經停工幾個月,發不出工資,是我們對不起大家。但現在的情況你們都看到了,家里窮得揭不開鍋,實在拿不出那么多錢。這樣吧,各位再給我一段時間,我來想辦法,一定把欠大家的工資都補上?!?/br> 那幾個工人將信將疑地望著她,一個十幾歲的小姑娘說的話,能相信嗎?可對方是留過洋的,本事大著呢,跟他們這些人完全不一樣。若說馮家現在最值錢的,就是這個大小姐了。 李氏補充道:“各位先回去等消息。你們放心,到時候就算是賣廠子,馮家都不會拖欠各位的?!?/br> 話已經說到這份上,工人不好再逼,答應再等一段時間,終于走了。包媽拍了拍胸口,說道:“看他們進門那架勢,我還以為討不到錢,他們今日不肯罷休?!?/br> 許鹿冷聲道:“不就是逼我們賣廠子嗎?這些工人突然發難,不是巧合,肯定有人在背后攛掇?!?/br> “什么人?”李氏問道。問完馬上反應過來,除了大房,還會有誰?他們到了這個地步,對方還是步步緊逼,實在是欺人太甚。 一屋子的人都是愁云慘霧的,許鹿振作精神,說道:“娘,我接了個活兒,能掙一筆錢,到時候您先拿去應急。其它的事,總會有辦法的?!?/br> “你接了什么活兒?”李氏不放心地問道。 “一個朋友介紹的,當翻譯,報酬相當可觀,我就答應了?!?nbsp;許鹿避重就輕地說。 李氏語重心長地說:“小婉,現在外面世道太亂,你一個女孩子,出門在外千萬留神,別亂結交什么人。你是留過洋的,找份體面的工作不難,至于工廠的事,娘來想辦法?!?/br> 許鹿知道李氏的顧慮,為了讓她寬心,暫且先答應下來。 隔日,她去書局買了一本關于商業翻譯的書,閉門好好準備了幾天。 到了約定的日子,她在家中等田中惠子派人來接她。 第七章 許鹿今日穿了身黑色的裙子和白襯衫,坐上車以后,田中惠子上下打量她,忍不住說道:“馮小姐,你就打算這么去?” 許鹿低頭看了下自己的裝扮:“不行嗎?”她已經挑了身最成熟穩重的衣裳,可在外人眼里,還是嫩得像個學生。 田中惠子也沒說什么,直接帶她去了南京路上的欣欣百貨。 距離約定的時間還早,她們去了女裝的柜臺。許鹿隨手翻到一張價標,被價格嚇到:“田中小姐,不用這么麻煩了……” 田中惠子卻徑自拿起一件格子的西裝裙,白色的花領襯衫,將許鹿推進更衣室里:“你可要撐起我的門面,快去換上?!?/br> 許鹿無可奈何,只能換了這身出來,售貨員直夸漂亮。 田中惠子滿意地付了錢,又拉著許鹿挑了一對珍珠的耳釘和手表。 “田中小姐……”許鹿一直被她拉著買這買那,根本無法拒絕。她就是白干一天都不夠抵這些東西的錢。 換了一身行頭還不夠,田中惠子還帶許鹿去一家高級的理發沙龍。 那里的一位造型師也是日本人,跟田中惠子嘀咕了幾句,開始在許鹿腦袋上cao刀。許鹿原本是短發,齊劉海,在造型師的一雙巧手之下,頭發固定在腦后成了個髻,劉海也剪得有層次了些,看起來像個名媛。 田中惠子對脫胎換骨之后的許鹿很滿意,拉著她出門,坐上汽車。 上海聯合商會的大樓也在南京路上,汽車停在門口,有十幾個穿著和服的男人已經等在那里。他們看到田中慧子,紛紛上前行禮。原來田中家在日本還是個貴族,這些都是效命于田中家的部下。領頭的是個叫松本的老頭,面貌威嚴,不茍言笑。 田中惠子向他們介紹許鹿,松本聽說她是中國人,目光中明顯帶了一些傲慢和不屑。 許鹿是拿錢辦事的,不會在意他的態度。一行人走進大門,立刻有個秘書模樣的姑娘跑上前,被浩浩蕩蕩的陣勢嚇到,眼神慌亂,不知道該看誰:“請問你們是……” 許鹿上前說道:“這是田中商會的理事,今日約了傅先生在這里見面的?!?/br> 秘書翻了翻手里的文件夾,確認之后說道:“請你們先到三樓的會議廳等待,傅先生還沒來?!?/br> “多謝?!?/br> 許鹿帶著田中惠子等人乘坐電梯到達三樓的會議室。 會議室很空曠,擺著很多沙發和椅子。她抬手看了下表,距離約好的時間還有五分鐘。日本人向來守時,松本向田中惠子確認了好幾次時間,還時不時用目光瞪一眼許鹿,好像她跟傅亦霆是一伙的。 到點的時候,會議室的大門被人推開,走進來幾十個西裝革履的人。傅亦霆在最前面,黑色的風衣披在西裝外面,戴了頂禮帽,著裝很正式。他的身邊跟著蘇曼,還有一個年輕的男子,袁寶和王金生也在。 田中惠子率先站了起來,所有人都跟著起立。 “久等?!备狄圉獙L衣和帽子脫給身后的人,坐下后說道,“這位是蘇曼小姐,今日正好為我名下的百貨公司拍攝廣告。剛才我去片場看了一眼,有事耽擱了,順便將她帶過來?!?/br> 蘇曼裊娜地起身,向對面點頭一禮。她今天穿著一身暗色絨面的旗袍,上面繡著大朵的牡丹花,加上一條毛皮披肩,顯得雍容華貴。她適合濃妝,妖艷而亮烈。 許鹿把這句話翻譯給田中惠子聽。傅亦霆這才注意到她,目光只短暫停留一下,就挪開了。坐在他身后的翻譯小聲道:“傅先生,這位翻譯小姐的日語說得實在太好了。我們今天可能會有點吃虧?!?/br> 傅亦霆橫了他一眼:“我花重金請你來,你就跟我說這個?” 翻譯乖乖地閉了嘴。 自進來之后,蘇曼一直在看許鹿,這下終于認出她來,是在傅公館有過一面之緣的那位小姐。今日的她格外不同,脫去了那份學生氣,有種成熟女性的魅力,很難忽略她身上的光芒。 田中惠子將買樓的事情大致講了一遍,翻譯轉給傅亦霆聽。 他剛說了兩句,許鹿發現錯誤,立刻糾正道:“田中小姐希望是永久合同,而不是長期合同,這兩個概念是不一樣的。另外她希望買樓用的是匯票而不是支票,請翻譯得準確些?!?/br> 傅亦霆聞言瞪了那年輕的翻譯一眼,不悅之情溢于言表。今日若不是看三爺的面子,他是不會來的。但既然來了,總要有個翻譯隨行,臨時抓了這個,豈料如此不中用。 他早已經將馮家查了個底朝天,知道馮婉在日本留學三年??蓻]想到,短短三年時間,她能將日語說得這么好,想必下過一番苦功。許多有錢人家送子弟出去留學,不過是為了鍍一層金,也沒學到什么真本事。這個丫頭,倒是沒辜負她父親的苦心。 翻譯不敢看傅亦霆,汗如雨下,十分無地自容。這年頭可不是誰都有錢出去留學的啊。 接下來的談話還算順利,只是說到買樓的地點,松本忽然搶話道:“傅先生,我們若買,自然要南京路上最好的樓,田中家有的是錢。只要傅先生好好替我們辦事,以后有的是機會跟大日本帝國合作?!?/br> 許鹿來不及阻止,那邊翻譯已經把話都告訴了傅亦霆。許鹿背后陣陣發涼,果然看到傅亦霆的臉色一變,原本端正的坐姿變成翹著二郎腿,還掏出懷表看了一眼。他眉梢眼角開始透出不耐煩,好像下一刻就會揚長而去。 他的修養,因為松本的話,而消失殆盡。 袁寶氣道:“豈有此理,我們六爺今天肯來見你們,全是看三爺的面子。真當我們稀罕跟你們日本人合作嗎?想要南京路最好的樓,你們也得有那個本事!” 袁寶說這話的神情已經很不客氣,日本人就算聽不懂,也能感覺到氣氛不對勁。 田中惠子著急地問道:“馮小姐,他們說什么?” 許鹿斟酌之后才說:“傅先生的意思是,他因為昔日受恩于葉三爺,才愿意在百忙之中抽出時間,來見田中商社的人。希望松本先生同樣看在葉三爺的份上,說話能夠客氣點,以免傷了兩邊的和氣?!?/br> “豈有此理?!彼杀九陌付?,“我松本平可是陸軍中將頭銜,他一個毛頭小子,竟敢叫我客氣點?” 傅亦霆帶來的人見狀,也都叫囂起來:“這個日本人不識好歹,敢跟我們六爺蹬鼻子上臉的,兄弟們,別跟他們客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