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節
傅煜端坐在案后,遽然抬眉,“他出現了?” “就在剛才,從燕國公府出來的?!倍批Q拱手,面上有汗顏之態,“屬下搜遍了可能藏匿他的許多地方,卻沒想到,會是在燕國公府。如今燕國公陪他同行,既公然露面,便須迎回宮中了?!?/br> 傅煜眉目稍頓,旋即擺手,“不關你事?!?/br> 燕國公年已六十,雖有個爵位,在京城里卻幾乎沒半點風頭。那爵位也是先前皇帝因姻親而賞的,并無傍身之功。老國公爺不在朝堂,與世無爭,早年生的兩個兒子都因變故死了,落到如今后繼無人的地步,就等國公爺歸了西,爵位淹于塵埃。 誰能想到,這位平素悶聲不響,連宴會都甚少出席,跟宮廷幾乎斷了往來的國公爺,竟會收留許朝宗?且藏匿之時,也沒留半點蛛絲馬跡。 傅煜眸色微凝,詫然之后,復歸鎮定。 “請他入宮,到宮門外,再稟報我?!闭f罷,垂眸沒再多言。 杜鶴會意,也不著急去迎接,任由那位萬人之上的皇帝在燕國公的陪伴下,乘著敞篷的小馬車行至宮門。 丹鳳門前的血跡尚未沖刷干凈,城墻上殘留著刀劍劈砍的痕跡,就連那兩扇門,傅煜都沒修繕,晃悠悠地掛著。暫且駐守宮門的侍衛并不知許朝宗身份,瞧見那馬車,當即攔阻。聽燕國公說車中是皇帝,還暗含幾分嘲諷地肅然道:“這兩日來冒認身份之人極多,請這位大人稍候,待我稟報傅將軍?!?/br> 說罷,門神般把守住,不許通行。 只等里面遞來放行的消息,才容許朝宗進去,將白發蒼髯的燕國公留在宮門外。 馬車穿過南衙官署,在含元殿前緩緩停穩,仲夏微微刺目的陽光照在樓闕殿宇,軒昂威儀,鋪地的青磚上,卻仍有斑駁的血跡。而傅煜就站在血跡最濃之處,身姿魁偉,神情端毅,身后是甲胄嚴密、執刀巋立的護衛。 身后的宮門吱呀闔上,隔絕開外人,這宮殿前后,便只剩傅家士兵守衛。 許朝宗穿著身尋常錦衣,臉頰卻憔悴灰敗,兩只眼窩深陷,全無昔日的溫潤姿態。 片刻的沉默,沒人說話,唯有風拂過地面。 許朝宗有點尷尬,但這尷尬也只轉瞬即逝——在鄭彪一路席卷向北,兵臨京城、攻破禁宮時,他身為皇帝的威儀早已掃地。賊兵圍城,無人應援時,他亦看清了傅家和魏家的打算。他想過死守在含元殿,哪怕喪命,也算是盡力守著祖宗傳下的基業。 但許朝宗不甘心,不愿就這樣落到傅家布下的圈套里,沒半點掙扎的余地。 于是猶豫掙扎,趁人不備換了身衣裳悄然出宮,藏在不起眼的燕國公府。 然而這也只能保住性命而已,整整數個日夜,消息陸續遞進來,傅煜收整殘兵、接手宮禁、布防京畿,傅德明則統帥百官、各回衙署、重整朝堂。戰后慌亂的京城里沒了皇帝,江山依舊,百姓依舊。 許朝宗若藏而不露,待風頭過后,定會被暴斃,這場茍活便沒半點意義;若想逃出京城,傅家嚴密眼線下,難比登天。 唯一能做的,就只有現身回宮,叫人知道,他這個皇帝并沒死。 至于往后如何,許朝宗滿心茫然。 昔日身為鳳子龍孫的驕傲,在淪為亡國之君時磨得半絲不剩。以至于此刻傅煜居高臨下,沒半點跪拜的意思,許朝宗連怒氣都攢不出來。 最終,還是傅煜跨前半步,拱手道:“恭迎皇上回宮?!?/br> 語氣淡漠,并無半分恭敬。 須臾威儀、利用算計之后,如今勝負已分。 許朝宗唇角浮起嘲諷,“進殿說話吧?!?/br> 滿皇宮里最巍峨莊重的含元殿,幾乎被賊兵劫掠一空,哪怕這幾日里,傅煜命人收整過,仍能看到激烈交戰留下的痕跡。里頭空蕩而安靜,金磚冰涼冷硬,御座高高在上,扶手的龍首卻被人砍斷,原本陳設貴重的御案上,空蕩無物。 許朝宗想走到御座,腳步邁出去,卻沉重而遲滯。 這位子他渴慕已久,在得手之后卻成了沉重背負,如今更叫人五味雜陳。 他咬了咬牙,深吸了口氣,才步上階梯,孤家寡人地坐在上面。 傅煜冷眼看著,等許朝宗坐穩了,才道:“這位子,皇上仍舍不得?” “這是朕的皇位,皇爺爺留給父皇,再傳到我手里?!痹S朝宗頓了下,枯瘦的手拂過彩漆,目光掃過空得有點瘆人的殿宇,“你想要,對不對?” 明知故問的事,傅煜不答。 許朝宗便嗤笑,“好幾年前,你娶攸桐的時候,就有此心對不對?后來答應剿平叛亂、鎮撫宣州、助朕登基,都在為此籌謀,打著匡扶君王的旗號,暗中收攏人心、培植羽翼。只怪朕大意,沒及早瞧出傅家的野心,竟養虎為患!” 傅煜眉間浮起冷意,“即便瞧出來,你又能如何?” 許朝宗神情一僵,所有的怨懟言辭,也悉數被堵在喉嚨里。 好半晌,他才站起身,“朕知道,你跟魏建,實為一丘之貉。就等鄭彪殺到京城,殺了朕,你們拿著勤王令名正言順地進京,將皇位收入囊中。朕偏不遂你愿,朕要活著,死都不禪位。傅煜,你若想坐在這里,便須弒君。弒君奪權,大逆不道,這竊國賊的罪名,休想推到別人頭上!” 他的語氣漸而激動,蒼白憔悴的臉上浮起詭異的紅色,數個日夜輾轉難眠后,雙目近乎猩紅。 傅煜目瞬如電,將他盯了一眼,唇邊竟浮起一絲笑意。 仿佛覺得此事好笑,搖了搖頭,堂而皇之地走到御座跟前。 縱橫沙場的猛將,端然如華岳,仗著身高之利微微俯首。 “窮途末路,這就是皇上報復的手段?”他抬手,鐵鉗般扣住許朝宗的肩,用力一按,那位便如木偶般重新坐回龍椅之上,發出骨頭撞擊的悶響。傅煜啟唇,聲音沉穩不驚,“那你就坐著,京師禍亂,我正缺個收服人心的借口。用完再殺,未為不可?!?/br> 說罷,揚聲命杜鶴進來,派人護送皇上回內宮歇息。 …… 千里外的齊州,除了兵馬將領調動外,百姓幾乎沒受京城里變故的影響。 只是兵馬調動后齊州內外布防不及從前嚴密,攸桐這陣子甚少出城。 府里后宅的事有韓氏cao持,無需她插手。至于外面,麗景街的那家京都涮rou開張時,自她而起,到兩位許管事,再到底下的伙計,誰都手生,許多事都是摸著石頭過河。如今兩位管事獨當一面,各處食材之事摸熟,伙計們用得久了,也都一人頂倆。 三月里分店開起來,撥半數人手過去,老手帶著新人,春草、煙波各自管一處,杜雙溪又挑著品行天分收個徒弟,輕車熟路。 除了核查賬目,要她親自應對cao心的事很少。 攸桐成婚前即得了特赦,也不必拘在府里,時常往街市走走,摸索行情。得空時,除了貪戀吃食、享用美味,多半是在后院里散步賞花,同傅瀾音一道納涼消暑——傅瀾音孕肚漸顯,近來也不敢亂走動,只在傅、秦兩府間往來。 唯一掛心的,就只傅煜而已。 直到傅德清得勝后回到齊州,得知傅煜無恙后,懸著的心亦落回腔中。 姑嫂倆少了顧忌,遂結伴往城外出游。盡興而歸,才到南樓,便見周姑迎上來,一面幫她脫披風,一面道:“方才斜陽齋來人,說請少夫人回來后過去一趟,有將軍的家書,老將軍也有幾句話要叮囑?!?/br> 攸桐這陣子總為京城那龍潭虎xue擔憂,聞言眉頭微蹙,“可說了是何事?” “別擔心,將軍萬事安好?!敝芄眯χ参?,湊到她耳邊,低聲道:“我打聽了,說是老將軍要送少夫人去京城,想來那邊局勢安定,將軍等不及,急著想見面?!闭f著,笑瞇瞇退開,招呼玉簪伺候換衣裳。 攸桐到底懸心傅煜的安危,迫不及待想看信,匆匆換罷,趕往斜陽齋。 到得那邊,傅德清所說的竟真是周姑轉述的那番話。 拆開傅煜的家書,里面簡略提了京城的形勢,末尾說,戰事中魏家眾人無恙,無需懸心。他已安排人騰出了丹桂園的住處,亦有人整修后宮,虛位以待。京城雖經了戰事,氣象卻與從前截然不同,文臣武事盡在掌握之中,盼攸桐能早日進京。 他在京城備了厚禮,等她來取。 攸桐瞧著最后那意興酣暢的筆鋒,想象他寫家書時的模樣,不由莞爾。 第122章 接駕 風從斜陽齋敞開的窗戶吹進來, 卷著日頭暴曬后的熱氣。 因近來戰事吃緊,傅煜忙著四處奔波, 將近一個月的時間里,這事難得寄回來的家書。攸桐翻來覆去地瞧了兩遍,傅德清坐在案后, 徐徐喝兩杯茶,看她攥緊了家書笑意盈盈,回想臨行前傅煜的神情, 端方剛毅的臉上, 也漸漸露出笑容。 轉過頭,窗外竹叢濃綠、松柏高聳。 雖悶熱曬人, 卻是個好日子。 當初長子戰死、發妻病逝、傅煜變得寡言冷厲時, 傅德清肩扛永寧兵馬的重擔, 瞧著年少失慈的兒女時,曾在許多深夜失眠——怕傅煜性情冷厲孤傲,因喪兄喪母的痛而沉浸在兵馬戰事里, 變成只知殺伐的重劍;怕傅瀾音姐弟年少失慈,他軍務繁忙,疏于照管。 好在, 如今都無需擔心了。 傅瀾音嫁得意中人, 身懷六甲, 很快就能給他添個外孫。 傅昭雖頑劣, 卻也懂事, 回頭尋個合適的姻緣便可。 而傅煜……最讓他cao心, 也最得他期許器重的傅煜,也尋得了可堪陪伴此生的女子。 傅德清自懂事起便知道,他和兄長扛著永寧兵馬的重擔,背后是萬千百姓的安危,這些年兄弟子侄扶持前行,這重擔壓在肩上,令他片刻都不敢松懈。此刻,卻緩緩松了口氣,而后起身,在攸桐抬頭看來時,叮囑道:“這趟回京,你的身份便與從前不同了?!?/br> 這話意味深長,攸桐斂眉肅容,聽他教導。 “傅家想做的事,不必我說,你也明白?;莅驳垭m茍活于戰亂,保住性命,但這江山卻不可能在還回他手里。修平性子孤傲,從小天資過人,又少年得志、履立戰功,以至自視甚高。從前他只管永寧將帥,也有我從旁提點,到了京城,他的身邊就只有你。魏氏——”傅德清神情肅然,緩聲道:“江山的擔子,比永寧沉重千倍萬倍,往后規諫修平的事,便托付于你了?!?/br> 他說得鄭重,攸桐亦肅然行禮道:“父親的叮囑,媳婦銘記在心。將軍胸懷天下,位高則任重,媳婦曉得輕重。從前那般行事,是各有苦衷,既已真心嫁回傅家,往后該挑的擔子,媳婦絕不退避分毫?!?/br> “那就好?!备档虑孱h首,似有些感慨,只抬手道:“回去收拾行囊,明日清晨,我命人送你回京?!?/br> 攸桐應了,辭別前又想起來,“父親不回去嗎?” “不回了?!备档虑遑撌滞巴?,語氣中竟有種輕松,“我留在齊州,不想動?!?/br> 兒女成器,各有前程,待他們走遠了,能陪伴他的仍只有結發同行的妻子。 從這座府邸,到金昭寺,處處皆有舊日痕跡。 一生心血付于永寧百姓,僅剩的感情,也只夠付于一人。當時年輕氣盛,外出征戰時疏忽了妻兒,以至于長子戰死、發妻為此傷心病故,心中歉疚難以訴于旁人,更無從彌補挽回。剩下這半生,若能稍得安穩,他只想留在此處陪伴她,哪怕陰陽相隔。 而剩下的事,盡可交予兒孫。 傅德清抬手,捋了把胡須,看著發妻栽在亭中的那棵被松柏環繞的海棠樹——當時她親手栽種時,不過一支纖秀樹苗,如今年深日久,竟已亭亭如蓋。道阻而長,會面無期,十年的時光漫長卻又短促,他也從志高氣盛,變得眷戀舊物。 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 …… 走出斜陽齋后,攸桐并未急著回南樓,而是去了趟兩書閣。 初嫁入府時,她跟傅煜生疏隔閡,這地方她始終避嫌,甚少涉足,如今卻無須忌諱。 自傅煜離開,這地方空置了半年,雖有仆婦灑掃庭院、打理書房,沒了杜鶴和周遭護衛,沒了往來的消息文書,難免顯得冷清。軒昂屋宇掩在樹影下,于濃熱夏日里,隔出一方清涼。 推開門扇,最先映入眼簾的是那把殘劍。 斑駁的銅綠、缺了半幅的鋒刃、暗沉的血跡,初見時,著實令她震動。 甚至一度對這書房懷敬懼之心,覺得傅煜人如此劍,冷厲陰沉。 如今相處日久,心境已然不同。伸手觸上去,隔著冰冷堅硬的劍鋒,像是能觸到沙場烽火、浴血廝殺。這是傅家先祖用過的寶劍,在血海尸山下埋藏許久才被尋回,這百年來,傅家數代男兒馳騁沙場,從微末起身,到雄兵在握的一方霸主,有無數熱血性命融入其中,姓傅的,或無名的。 傅家受百姓奉養,亦以性命護衛一方疆土,傅煜留著他,是為時刻提醒初心。 而如今,她須帶著這把劍,奔赴京城。 攸桐喚來仆婦,小心翼翼將殘劍和劍鞘取下,拿軟布層層裹住,裝入盒中。 隨后,便往壽安堂辭別。 傅老夫人年近古稀,經不得舟車勞頓,無意遷居,仍想留在齊州。這半年間,她經了兩場風寒,身體愈發弱了,滿頭銀發、老態龍鐘。知道攸桐此去京城,定會陪在傅煜身側,不再回齊州,垂暮之人,想著將不久于人世,倒露慈和之態,千叮萬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