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節
魏天澤不想理她,但這些言語落入耳中,卻仍能勾起舊事。 傅家待他很好,甚至可以說是恩同再造,別說旁人,有時連他都忍不住這樣想。以至于哪怕捉了傅昭,也不忍下殺手,只命人嚴加看守,挾持做人質,離開前還特地吩咐不許傷及對方性命。 此刻攸桐專挑著要害責罵,勾起的是舊情良知。 是攸桐勸諫責罵,也是內心天人交戰。 但情勢所迫,他已沒有退路。 魏天澤冷然轉身,“傅家提拔重用,是為軍務,將我打磨成利劍為他所用,是為私心。男兒昂藏立于天地間,建功立業,各有所求,豈能困在這些許舊事!恩怨是非,朝政家事,你能懂得什么!” 聲音不自覺地拔高,像是說服攸桐,也像是說服自身。 …… 東林寺外,傅煜父子策馬如風,面沉似墨,正疾馳趕來。 攸桐那封求救的信遞出去,信使還沒入城,便碰見了傅煜父子——軍牢里魏天澤越獄沒多久,牢頭便察覺不對,驚怒之下也不敢隱瞞,當即遣人報往城里。父子倆聞訊,便忙趕往查辦,誰知才出城沒多久,便碰見了信使。 漆封拆開,紙條上字句簡短,內容卻叫傅德清赫然色變,當即遞予傅煜。 傅煜豈能認不出那熟悉的筆跡? 驚怒之下沒再耽擱片刻,問清楚遞信的情形,得知攸桐無恙后,稍稍放心,便命杜鶴往軍牢去,他和傅德清帶幾人趕往東林寺。 因攸桐信上將位置寫得細致,傅煜父子帶人摸過去,輕而易舉,負責看守的兩個僧人措手不及,被斬殺在當場。卻有位在外圍盯梢的,瞧見勢頭不對,忙將鳴鏑箭射出示警,待傅煜察覺時,那箭已射往云霄,尖銳的嘯聲響徹周遭。 這響箭是魏家所用,與傅煜的孑然不同。 魏天澤遙遙聽見,心知傅德清已然趕到,臉色驟變。 方才攸桐攸桐滿口責備,咄咄相逼,將罪責盡數推在他身上,才忍不住駁斥兩句,而后將她困在僧舍,倉促出門。誰知就耽誤了片刻功夫,傅家救兵竟已趕來事已至此,單憑喬裝已不足以渾水摸魚,須造出更大的混亂。 魏天澤再不遲疑,按著方才的計劃,親自縱火。 寺里屋舍佛殿皆是松木所筑,各處供著燈油,更是怕火。 魏天澤專揀著要害處動手,不過片刻之間,幾處殿宇相繼走水,干燥的松木嗶嗶啵啵,火舌迅速蔓延而上,舔舐殿角飛檐。熊熊火光里,濃煙滾滾而起,寺里僧人香客皆慌了手腳,有人忙著救火,有人忙著逃命,頓時亂做一團。 驚慌尖叫的人堆里,魏天澤渾水摸魚,仗著那身喬裝,迅速往外轉移。 路上撞見幾位明顯是傅家眼線的漢子,都沒認出他,誰知才出山門,猛然一支鐵箭疾射而來,挾風帶雷,卷著森然寒意,直奔他后腦。魏天澤驚覺躲閃,只覺頸側一涼,那箭簇貼著脖頸擦過,錚然一聲,射到石砌的山門,尾羽劇顫。 這般力道,若非傅德清親至,沒人射得出來。 魏天澤驚懼回頭,看到鷹鷲般從天而降撲向他的身影時,神情霎時僵住。 ——竟是傅煜! 那位左臂彎弓,右手已抽劍在手,在魏天澤驚愕愣神的功夫里,已然撲到他跟前。 長劍森然襲來,搭在他脖頸上,隨后趕來的幾名護衛則彎弓搭箭,齊齊將箭簇對準了他。 逃亡的路陡然被阻斷,魏天澤萬萬沒想到,遠在京城的傅煜竟會出現在這里! 他這般喬裝,混亂中瞞得過旁人,卻瞞不過有生死交情的傅煜,難怪突襲來得如此精準!魏天澤一顆心幾乎跌倒谷底,想傅昭和攸桐時,才恢復了底氣。旋即轉頭抬眼,正對上傅煜的目光。 沉厲鋒銳,冰寒帶怒,藏著責備失望,落在他臉上時,如有刀劍剮過。 那一瞬,魏天澤腦海里劃過許多念頭,連同攸桐那些責備的言辭,鋪天蓋地般涌過來。一種近乎羞愧的情緒涌上心頭,令他幾乎想扭頭躲避那目光。他卻生生忍住,扛著萬鈞重壓般迎著傅煜的目光,冷聲道:“拿傅昭換我的性命,如何?” 傅煜冷笑,劍鋒湊得更近。 魏天澤霎時明白這意思,來不及想傅家怎會營救得這樣快,忙道:“還有魏攸桐!” 這名字報出來,傅煜那張沉肅端毅的臉上,頓時裂出一道縫隙。 他先是震驚而不可置信,繼而勃然大怒,“你又對她動手!” “就在寺里?!蔽禾鞚蓮娨а狸P,不去想過往種種,只取出那枚銅哨,連同攸桐那發簪一道給傅煜看,眼風掃向寺里那座七層高的木塔,“站在那塔上,能將外面情形瞧得清清楚楚,她身旁有人看守,若我稍有差池,魏攸桐即刻喪命!” 狠厲的言辭,斬釘截鐵。 傅煜手腕劇烈一顫,看向那木塔,便見整個東林寺陷在熊熊火光里,周遭百姓驚慌失措地往外逃,僧人守著凈地拼命滅火,寧死也不肯逃離,而那座木塔矗立高聳,火舌已舔到了第三層。站在這里,看不到塔內的情形,但此刻魏天澤臉上的瘋狂狠厲,他卻瞧得一清二楚。 曾經并肩征戰、托付性命的袍澤,到此刻已是面目全非。 傅煜已捏不準魏天澤的性情,更不敢抱半點僥幸。 畢竟在此之前,魏天澤早就對攸桐動過殺心,如今為了逃命,焉知不會再下狠手? 而攸桐那樣嬌弱的女子,陷身在火海之中,被人挾持危在旦夕,該有多驚恐畏懼?這般險境,稍晚片刻,便是性命攸關! 傅煜不敢想象里面的情形,更沒料到攸桐報信時安然無恙,轉頭卻會落到魏天澤手里。執劍的手狠狠顫動,他眼瞧著那火光沖天、濃煙騰騰,眼底驟然泛起血色,厲喝了聲“別碰他”,便往寺里走。 隨后趕來的傅德清不知底細,忙一把揪住,“你去哪里!” “救人!” “不許去!”傅德清瞧見他眼底的赤紅,全然不像尋常泰山崩于前而不動聲色的鎮定沉穩,心里悚然而驚,忙死死揪著他,厲聲道:“水火無情,比沙場兇險百倍。你身上挑著重擔,不能以身犯險,救人的法子很多……” “攸桐在里面,調人手來救!”傅煜打斷他。 說話間抬臂揮手,竟是用了對敵時脫身的招數,硬生生掙脫傅德清的手。 傅德清一愣,明白過來時,腦海里天翻地覆,厲聲道:“為了個魏攸桐,你瘋了嗎!給我回來,令派人去救!” 沒有人回答他,傅煜已然解了披風丟開,沖向火光熊熊的寺里。 第108章 重會 傅煜當先開路, 隨身護衛不敢耽擱, 當即跟在身后往里闖。 轉瞬之間, 圍住魏天澤的人便撤了小半, 剩下的人因傅煜那句惡狠狠的吩咐,雖拿刀劍圍攏,也猶豫著沒敢擅動。而魏天澤卻借著這空暇疾步走開, 轉瞬便到十數步外。形跡既已暴露,他也不再掩藏自身,雖是布衣百姓的打扮,卻健步如飛、鋒芒畢露,跟周遭慌亂逃命的百姓迥異。 傅德清原本還沒認出此人,瞧見他那身形步法才猛然醒悟,拍馬追上去。 橫馬攔路,長劍刺出, 他看著粗布衣衫下的熟悉面孔,雙目怒睜。 魏天澤卻是意料之外的鎮定。 冷沉的劍鋒搭在肩上,冬日山風蕭瑟,他冷笑抬眼, 眼珠子微微泛紅。 “傅煜命人別碰我, 知道緣故嗎?”他盯著這位指點提拔他的老將, 手里的匕首揚起,不是沖著傅德清, 而是指向寺里那座七層木塔, “魏攸桐就在里面, 有人看押,我這里稍有差池,她便性命不保!”見傅德清一愣,又威脅道:“我說到做到,將軍不妨賭一賭!” 惡狠狠的言語,全然不是從前的親近恭敬。 傅德清下意識看向那座木塔,透過滾滾濃煙,能瞧見上面層疊的窗戶。 倘若真有人藏在里面,居高臨下,定能將這邊的舉動看得清清楚楚。 傅德清腦海里,陡然浮出方才傅煜那勢如瘋虎、不顧一切的模樣——以傅煜的冷靜性情,若非證據確鑿,不會輕易受人蒙蔽威脅,想必那魏攸桐確實在對方手里。難怪傅煜親自沖入火場,片刻都不耽誤,這魏天澤果真是對傅家知根知底,極會掐人死xue! 怒氣翻涌而上,傅德清握緊劍柄,手腕微抬。 魏天澤沒半點閃躲的意思,紋絲不動,那目光卻兇狠絕情。 一瞬的對視,傅德清終究沒能下手。 哪怕從前還有半分愛才之心,在得知魏天澤的身世、用心后,仍存半分舊情,無意下手斬殺,今日魏天澤的行徑,卻斷然將這些盡數斬斷。論公、論私,傅德清此刻都該殺了眼前這個叛徒,但揮劍之際,腦海里涌起的卻是傅煜。 倘若魏攸桐真在塔上,他這劍斬下去,里面的女人定會喪命。 傅德清一手將傅煜養大,從孩提刻苦,到少年意氣,再到今日能獨當一面、鐵腕冷厲的悍將,二十余年來,他是頭回看到傅煜為一個女人做到這個地步——在南樓的種種姑且不論,甘愿為她和離、處處維護,為她沖入火場不顧性命大局,這其中的情意,令他這當父親的都震動。 倘若魏攸桐死了,傅煜會如何? 就像他當年失去愛子、失去發妻,若傅煜失去那個女人,會如何? 此刻放走魏天澤,永寧帳下眼線密布,未必不會有再捉回的時候。但若狠心去賭…… 傅德清握劍的手微松,方才騰起的暴怒亦隨之收斂。 魏天澤看準時機,再不敢逗留,拔腿便逃。 …… 東林寺里,火勢越燒越旺,烈焰如毒蛇的信子四處舔舐,濃煙直竄入半空。 火焰的炙熱烘烤尚在其次,那濃煙卻刺得人眼睛都難以睜開,未燃燒干凈的煙嗆入鼻子里,令人頭腦都覺得昏沉,呼吸都艱難。 傅煜眼底猩紅,仗著身手迅捷,直奔那座木塔而去。 火勢起來后,香客們早已逃得干凈,有固執的僧人拼命救火,卻被濃煙熏得暈倒在地,衣裳染了火苗,慢吞吞地燒著,想來已是丟了性命。平常十數步便能抵達的路,在火勢阻撓下,費了小半天功夫才穿行過去。 傅煜心里咚咚直跳,腦袋有些眩暈,濃煙刺得眼里流淚,看到塔的六層有隱綽身影,當即騰身往上攀爬。這木塔也被火勢波及,火苗嗖嗖地往上竄,已到了四層,底下的梁柱燒壞,塔身搖搖欲墜。 他心急如焚,踹斷礙事的欄桿,翻身進去,便瞧見了里面的情形。 逼仄的塔身內,橫梁錯雜,只有極逼仄的地方能容人落腳。 兩個壯漢鉗制著攸桐,趴在欄桿邊,盯著外面魏天澤的方向,并沒留意到身后的情形——滿寺火勢亂竄,濃煙滾滾,越往高處,煙聚得越濃,這兩人顯然是吸了不少,看那鉗制的動作,顯然是氣力將竭、性命難保,卻仍死死拽著攸桐,打算同歸于盡似的。 而攸桐則趴在欄桿上,從后面看不到神情,渾身的衣裳卻已濕透,正氣力微弱地掙扎。 傅煜眼中刺痛,抬腳踢開那兩個壯漢,伸臂便將她攬進懷里。 火苗迅速往上竄,她的臉龐被照得通紅,眼里滿是淚水,黛眉蹙得極緊,一只手死死捂著口鼻,驚慌而恐懼??吹剿哪且凰?,她眼里似涌起狂喜,解脫的那只手伸出來,搭在他脖頸上,軟軟的吹下去——仿佛這抬手的動作,已用盡了渾身的氣力。 傅煜一顆心揪得劇痛,抱住她,縱身便躍下高塔。 耳畔風聲呼呼,火苗舔得松木嗶啵作響,她靠在他肩上,聲音微弱。 “昭兒呢?” “昭兒沒事。都沒事?!备奠系穆曇舳荚诙?。 攸桐像是咳嗽了聲,那只濕透的袖子抬起來,捂向他的口鼻。 傅煜也不知她要做什么,只覺她的手被烤得微燙,衣袖都是濕熱的,柔柔地落在他臉上。 濃煙刺人嗆鼻,情緒翻涌得厲害,傅煜抱緊懷里的女人,眼淚倏然就滾了出來。 哪怕兄長戰死、母親過世時,他都咬死牙關沉默,沒落過淚。 梁柱燒斷,年久失修的僧舍轟然倒塌,周圍烈焰熊熊,傅煜極有經驗地避開危險處,抱著懷里的人往外穿行。 攸桐先前被捆縛雙手,為掙開繩索,手腕磨得破了皮,被那兩位壯漢捉住著火的塔上帶時,又拼命掙扎跳進水池,崴得腳腕劇痛。但這些痛,此刻都快麻木了。她被抓到木塔上呆了好半天,哪怕有濕透的衣袖捂著,也吸了不少煙塵,臉上被火光烤得微痛,頭疼欲裂,恨不得撕開扔掉,眼皮昏重得很,就連呼吸都變得艱難。 她一手捂著傅煜口鼻,另一手收回來,捂著自己。 心里的驚恐畏懼在看到他的那一瞬,消失殆盡,她看到他瘋虎般沖進火場,也相信他能待她走出去,安然無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