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節
傅昭畢竟怕她姑娘家出岔子,命隨行之人陪著傅瀾音,便緊跟在她旁邊。 賀清瀾性情爽直,頗有幾分少女頑劣之氣,瞧著傅昭緊追不舍、弓馬嫻熟,便想比騎射。 傅昭哪能認慫?揚言奉陪到底。 兩人邊獵邊比,不知不覺便到圍場深處。圍場占了綿延的山坡,林深人稀,唯有風動樹梢,馬踏茅草,傅昭一雙眼睛滴溜溜地在草叢里打轉,卻在不經意間,看見一道灰色的人影竄過,迅猛如風,雖衣衫破爛,那身形卻頗為熟悉。 他懷疑是看錯了,駐馬凝視,看清那人側臉時,幾乎驚得跌落馬背—— 那人竟是魏天澤! 關在秘牢里,已銷聲匿跡一年多的魏天澤! 那一瞬,傅昭險些驚叫出來。 魏天澤關入軍牢的事極為隱秘,傅煜并未張揚,只說是調往別處另有任用,而后將魏天澤原本的權責分散在杜鶴和旁的偏將手里。但傅昭卻知道,他那位爽朗英武的魏大哥,其實是西平王派來的細作,自幼潛伏,用心險惡,被關在牢里,怕是這輩子都見不著天日。 此刻魏天澤陡然現身在此,必定是逃出來的。 傅昭不知軍牢那邊出了什么變故,卻知道絕不能放任魏天澤逃走。 他在齊州安穩慣了,身上并沒帶傅煜麾下遞信用的哨,一時間喊不到人,便想跑到外圍通風報信。 傅清瀾縱不明緣由,卻也從他神情中瞧出不對勁,極有默契的跟隨。 然而傅昭能瞧見魏天澤,魏天澤豈會瞧不到他? 數年歷練、潛伏深藏,掌握著傅煜麾下的半數眼線暗梢,魏天澤的機警敏銳并不比傅煜遜色半分。他佯裝不曾察覺地跑出幾步,回身見傅昭舍了弓箭往外跑,便知意圖,當即命人追過去。 那幾位潛入齊州接應都是高手,傅昭和賀清瀾哪是對手? 遭遇后不到半炷香的功夫,便被生擒打暈,連求救示警都沒來及。 魏天澤縱不認識賀清瀾,卻知道傅昭是個寶物。齊州布著天羅地網,他沒法挾持傅昭做人質,卻能將他藏起來,真到了危急關頭,或許還能從傅家父子手里換回性命。遂命人迅速將傅昭和那姑娘搬到東林寺的后山,交給那位千里迢迢趕來,埋在東林寺接應的游方和尚,再使人故布疑陣,掃清佛寺的嫌疑。 …… 此刻攸桐看到的,便是那和尚避過眼目,與同游而來的僧人一道,將傅昭藏入精舍。 東林寺不算名勝,寺里的和尚住在佛殿周圍,后山的精舍尋常不給游人用,只供僧籍的和尚憑度牒借住。今日攸桐能踏足,還是借了傅家主政一方的面子,傅瀾音臨走前打好招呼,住持網開一面,允她在后山清凈的精舍里午歇。 攸桐一覺醒來,周遭山鳥啾啾、清風徐徐,世外之境般無人攪擾。 她睡得迷糊,坐在廊下吹風,瞅見遠處僧人鬼鬼祟祟都,下意識藏在角落里,誰知片刻之后,便瞧見了這勾當。 傅昭的衣裳身形她都瞧得明白,那幾個和尚步履如風,更是叫她心驚。 倘若此刻鬧出半點動靜,恐怕她和隨行之人,都得落到傅昭那樣的境地! 但傅昭遭難,對方來路不明,豈能坐視不理? 攸桐屏息藏在角落,大氣都不敢出,捏得指甲幾乎嵌到rou里,等僧人進精舍關了門,才躡手躡腳的退回住處。而后裝作無事般,叫了隨行的春草煙波,匆匆回前面的佛殿,找住持借筆墨。 ——她沒能耐救傅昭,哪怕趕去傅家報信,也未必能見著傅德清。 但有人能。 攸桐強壓著緊張,迅速寫清緣由,而后封起來出了東林寺。 她的身上時刻帶著傅煜給的那枚銅哨,方才在后山驚動那幾個和尚沒敢吹,此刻卻少了顧忌,尋個僻靜的地方,避過旁人,噙到嘴里用力吹響。哨聲清亮,響徹山間,她吹得沒章法,便只含示警求救之意,旁人聽不出端倪,傅煜麾下的人卻聽得明白。 不過小半炷香的功夫,便有兩人縱馬而來,俱做行客打扮,卻身形精干。 攸桐因怕人多眼雜,鬧出動靜后會驚動后山的惡僧,選的是僻靜無人之處。 那兩人沒瞧見亂事,只有位年輕貌美的姑娘站在紅墻邊,遠處兩位丫鬟等候,相顧詫異。 見攸桐站在佛寺墻外又低低吹了一聲,才翻身下馬,大步趕過來。兩人不認得她,卻知道能拿到這銅哨的,不是同道中人,便是與傅家有密切牽連的,身份非同尋常,便各自拱手行禮道:“姑娘吹這銅哨,是為何事?” “兩位歸哪位將軍管?”攸桐問。 “左將軍?!?/br> 攸桐當然不知此人是誰,但對方上道,顯然不是閑人,便又道:“可否看看令牌?” 對方并未推拒,果然給她看了一眼,跟傅煜曾給她瞧過的極像,若她記得沒錯,據徽記推測,這令牌的主人品級還不算太低。 攸桐再不遲疑,掏出封好的信遞過去。 “有人綁架傅家小公子,藏在佛寺后山,煩請兩位找人盯著,切勿打草驚蛇。這信請務必送到節度使大人手上,請他設法營救?!闭f完,怕他們不信,又補充道:“他認得這筆跡,不必擔心。對方瞧著兇悍,請務必小心,免得傷了小公子性命?!?/br> 她的聲音壓得很低,聽在對面兩人耳中,卻如霹靂震響。 在齊州地界綁架節度使的公子,這是何等膽大妄為!且不久前,軍牢那邊剛出了點事,上峰忙著調人追查,風聲極緊,難保不會與此事牽扯。 兩人稍稍色變,哪敢怠慢,當即拱手謝過攸桐。 傅煜麾下綱紀嚴明,行事也有章法,緊急之事該如何處置,事先皆有約定。兩人知道輕重,一人快馬往城里遞信,另一人則去尋上峰往東林寺周圍派遣人手。蹄聲噠噠遠去,很快便消失在山道拐角。 攸桐記掛著傅昭,又不敢孤身去后山犯險,一顆心懸著,掌心皆是汗。 待消息遞出,不敢多留,抬步便往春草煙波那邊走,想趕緊回寺里人多處。 殊不知墻后的石塔旁,有人疾步趕來,瞧見她時,目光霎時頓住。 …… 魏天澤捉了傅昭和賀清瀾,命人藏到寺里以備急需,又叫接應之人故布疑陣往別處引后,便打算孤身逃離。誰知那軍牢里應變倒快,想來是很快發現他逃走的事,他才逃出來不到小半個時辰,這附近便已有了調人圍剿的動靜。 若不是魏天澤久在傅煜麾下,深曉其中門道,怕是早已撞入羅網。 好在對方只是搜查,尚未摸到他的蹤跡,魏天澤不敢往前沖,便只能退往東林寺。 ——對方人多勢眾,他即便有魏建派來的人接應,深山密林里孤掌難鳴,也不可能躲過傅家的網。但東林寺卻不同,那兒有僧人、有香客,僧人中混有魏建派來的內應,香客更是男女混雜、老弱婦孺皆有,方便他趁亂施展手段。從前奉命行事時,憑借這般環境逃出生天的事,已有過許多回。 魏天澤主意既定,便往東林寺撤,打暈一位落單的香客,迅速換了衣裳。 換衣裳時聽見熟悉的哨聲,也不知是何動靜,待易裝畢,便摸過來。 誰知如此湊巧,竟然就瞧見攸桐獨自站在墻外,往丫鬟跟前走,也不知在做什么。 第107章 瘋了 東林寺僻處京郊,又不算名勝古剎, 來這兒進香的多是周遭百姓, 偶爾有幾撥到隔壁山頭射獵觀玩的途徑, 香火不算旺盛,卻也不冷清。如今天氣轉寒, 城內富戶高門自重陽后便甚少出游, 只能初雪時再來賞玩, 原本沒多少游人。 誰知今日湊巧,魏天澤竟碰見了兩撥? 數年歷練,曾管著傅煜麾下的小半數暗線, 魏天澤聽聲辨位的本事甚是高超。 方才哨聲來自這方向,周遭又無旁人,那么吹哨之人,多半就是眼前的魏攸桐。 ——他跟傅煜相處十年,極清楚那位的性情,也見識過傅煜婚后的種種轉變,那樣心高氣傲的鐵面悍將, 會為一介女子退讓和離, 可見用情頗深。和離之后還能留著傅煜的銅哨,亦可見此女在傅家仍有些分量。且那哨聲來得突兀, 若不探問清楚,終究令他難安。 魏天澤心思微動, 瞧著左近無人, 身影微晃, 輕易翻墻過去。 攸桐原本緊張走路,猛然見一道黑影越墻而來,手掌掃過時,春草煙波悶哼著倒在地上,那人迅如疾風,頃刻間便到了她的跟前。不等她開口驚呼,稍稍粗糲的手掌伸過來,便緊緊捂住她口鼻,力道過重,撞得她鼻頭悶痛。 她瞪大了眼,駭然抬眸,便對上一張男人的臉。 劍眉之下星眸如電,頜下長著頗濃密的絡腮胡子,幾乎遮住下面的半張臉。他身上穿著不起眼的灰布衣裳,頭上一頂氈帽,有些陳舊。這打扮陌生之極,但那雙目光鋒銳的眼睛卻十分熟悉,她愣了一瞬才猛然想起來。 “魏……”驚愕之下嘴唇微動,卻立時被對方緊緊捂住。 攸桐剩下的聲音化為嗚咽,只見了鬼似的盯住對方,眼睛瞪得溜圓。 魏天澤?他不是關在牢里的嗎?怎會忽然跑出來出現在東林寺? 確認他身份的一瞬,滿心的擔憂也頓時尋到了方向——在這齊州地界,敢對傅家人下手,還能得逞的怕是沒幾個。剛才報信時,她絞盡腦汁,想著是誰對傅昭動手,待看到這張臉,原本深深的疑惑立時有了頭緒。 綁走傅昭的人跟魏天澤必定脫不了干系,那么她方才報信求救的事,他知道嗎? 攸桐剛落回腹中的心高高懸起,便聽那位惡狠狠地道:“敢發出半點聲音,她倆必死!” 說話間,左手袖中明晃晃的匕首晃了晃。 攸桐趕緊乖覺地點頭。 魏天澤這才稍稍松手,見她確實沒膽子喊人,才回身兩步,提起春草煙波,扔向墻內。他一身的緊實肌rou,能拉開幾十斤的重弓,拎姑娘時輕而易舉,丟沙袋似的。旋即環住攸桐翻身入內,而后掀起墻根的濃密茅草,將兩人輕易蓋住。 抹平痕跡抬眼時,攸桐仍站在那里,像是嚇傻了。 魏天澤橫目示意,帶著她往近處僧舍走。 僧舍閑置,翻窗進去時里頭灰塵嗆人。 攸桐上回險些被刺喪命,如今冤家路窄狹路相逢,瞪著魏天澤時,眼底藏著驚恐慌亂,卻也有隱隱憤恨。這般復雜的神情落入魏天澤眼里,他只冷笑了聲,道:“方才那銅哨是你吹的?” 見她并沒否認,便盯緊她的眼睛,探問,“是為何事?” “與你何干?!必┞曇衾涞?,一雙杏眼里帶著仇人相見的恨意,又藏幾分畏懼,譏嘲道:“去年派人刺殺失手,今日無緣無故,還想清算不成?傅煜竟拿你這種人做朋友,還留著重用,當真是瞎了眼!” “別跟我提傅煜?!蔽禾鞚蛇谘览湫?,匕首抬起,徑直抵到她喉嚨。 “在這兒做什么?” 氈帽之下眼神鋒銳冰寒,帶著亡命之徒的狠辣。 攸桐心驚膽戰,忙往墻根縮,聲音也微微顫抖起來。到了這地步,她當然不能提傅昭兄妹,否則一旦魏天澤起疑,猜出她吹哨是通風報信搬救兵,狗急跳墻時,難保不會撕票重傷傅昭。但若理由太過搪塞,也瞞不過魏天澤這種久練成精的老狐貍。 心念電轉之間,想起東林寺后山那幾位和尚,便面不改色的胡謅。 “是來打探一件事?!彼t疑了下,答得不情不愿,卻似迫于yin威不得不開口,“東林寺近來有幾位僧人游學而來,據說行跡很可疑,傅將軍派人來問住持,卻沒問出端倪。想著我如今跟傅家沒瓜葛,還勉強能談論幾句佛法,若以信女身份請教,或許能摸出線索,便來旁敲側擊地打聽。剛才是將探聽的消息遞回去,傅將軍若有吩咐,晚點我再接著打探?!?/br> 這事兒倒跟魏建的屬下拿假度牒冒充和尚,前來接應的事吻合。 魏天澤目光如刀劍鋒銳,冷然審視。 攸桐縮了縮腦袋,一副滿心害怕卻強撐著不露怯的模樣。 終究是個女子,想來刀鋒之下,她沒膽子騙人。 魏天澤顧慮稍去,沒空再過問此事,扯下一段衣衫,將她雙手縛在身后。而后目光往她身上掃了一圈,逼問出那枚銅哨的所在,拿到手里,取下一枚顯眼的發簪權當信物,撕了段衣襟揉成團,就想往她嘴里塞。 看這樣子,顯然是打算丟她在這兒當人質。 攸桐推測這會兒營救傅昭的人恐怕正往后山摸,若魏天澤出去,憑此人的機敏本事,沒準會壞事,總得盡力拖延一陣才好。顧不得對方兇悍,趕緊往旁躲開,怒聲道:“魏天澤,你這忘恩負義的王八蛋!傅家教你本事、重用提拔,傅煜父子兄弟都拿你當袍澤兄弟,哪怕知道你了jian細的身份,也舍不得殺你,留著性命,你卻如此報答嗎?傅煜拿你當朋友,你難道瞧不出來嗎!你如今恩將仇報,對得起誰?” 不高不低的聲音,疾言厲色,戳到魏天澤最隱秘的痛處。 魏天澤動作微頓,忍了忍,卻仍強道:“關在暗無天日的地牢里,這不叫朋友?!?/br> “是你背叛在先!先前傅家對你可有半點薄待?傅暉兄弟戰死,西院夫人病故,每年去金昭寺進香時他們都帶著你,拿你當半個家人來對待!如今,你卻要拔劍相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