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節
待將菜的做法說完,見老夫人也停了筷箸,便順口說她想出府一趟,不知可否。 老夫人也沒像從前般當即流露不耐煩,只狀若和氣地問道:“府里有的是花園子給你逛,采買東西也可交給管事買辦,你出去做什么?” “想挑幾樣東西,順道散散心?!必┐鸬霉Ь?,沒敢說想見外人。 老夫人慢聲道:“若是想散心,府里有觀景樓,你那兒望云樓也不錯。咱們傅家男兒征戰沙場,最要緊的是后宅安穩,不添半點麻煩,你獨自出去終究不妥。且等等吧,等你伯母忙過這陣子,得空時,咱們一道出去,到城外的別苑住兩日。趕明兒她來了,我跟她提一嘴?!?/br> 她說這話時,并無先前的冷淡苛責姿態,但那雙渾濁眼睛里,卻沒半點愿意商量的意思。 攸桐遲疑了下,只好微笑道:“多謝祖母費心?!?/br> 傅老夫人亦滿意頷首,轉過頭去喝茶。 攸桐維持著臉上笑意,等出了壽安堂,卻是忍不住暗自嘆息。 傅煜那晚曾說過,若她想出府,可多帶些人,跟壽安堂稟報一聲即可。她如今身在傅家,入鄉隨俗,傅煜讓多帶人跟著,她順著便罷,哪怕把周姑和兩書閣那邊傅煜頗信重的管事仆婦請過去也無妨。避嫌么,眾目睽睽,自然不必怕旁人瞎說,最多累贅麻煩一點。 但老夫人這一關,卻是傅煜想得過于簡單了。 莫說老夫人對她的芥蒂,即便她能像沈月儀那般花言巧語地哄她高興,也未必能得允準。 ——譬如傅瀾音是傅家嫡親的孫女,也要被老夫人拘束著,除了由長輩帶著赴宴外,出門前均須稟過老夫人首肯,才能眾星拱月般帶著一群人出去。即便如此,三回里也有兩回不準的。算起來,還不如攸桐在京城時自在,至少那時魏家不會拘束她腿腳,只消不是去惹事生非,多半會容她隨意出府。 好在傅瀾音有恃無恐,實在憋悶了,拉著傅昭蒙混出去,回來最多挨一頓責備而已,還有傅昭幫著說情、扛住老夫人的不悅。 為了此事,傅德清也曾勸過老夫人,請她不必如此嚴苛,奈何沒用。 外頭的事傅老夫人不插手,但內宅的事她也不肯退讓—— 主持中饋幾十年,她有她的原則,老太爺在的時候都沒說過不妥。 因當初滿門男丁在外征戰,老夫人獨自將府里庶務扛了許多年,撫育兒孫長大,著實不容易,傅德清也不好太強硬。勸了幾回沒用,便只能讓暗里縱容,默許傅瀾音打著他的名號出去。 攸桐可就沒那么幸運了。 若傅煜在,她還能拿已經跟傅煜商議過來搪塞。如今夫君不在,她沒有傅德清罩著,若當真膽大包天,像傅瀾音似的蒙混出去,被壽安堂知道后便難逃埋怨。那時候規矩如山,她犯錯在先,連解釋的機會都沒有。 被老夫人否決,這結果雖在意料之中,卻仍令人失望。 攸桐暗自腹誹了一陣,便往望云樓去看落日。 遠處蒼山聳峙,浮云染金,目光越過傅家的屋宇樓臺,是外面廣闊的山水。 百川入海、殊途同歸,面談的路行不通,那就得另想法子。那廚娘她惦記了太久,若因這點規矩束縛便輕易放棄,豈能甘心?不過有點麻煩而已,老夫人拘束得住她的腿腳,難道還能管住所有人不成! 這般想著,豁然開朗,當即哼著曲兒下了望云樓,往小廚房去。 第53章 幫忙 南樓的這座小廚房已整治得十分周全, 各色廚具佐料齊備不說, 這半年來夏嫂也沒閑著,按著攸桐的吩咐,做了幾樣rou丁醬料、入味香油裝入瓷壇, 整齊碼在背陰處的木柜里。即便懶得開火,煮碗面和青菜, 舀兩勺醬拌進去,也能叫人吃得津津有味。 攸桐進去時,夏嫂忙著做晚飯。 臨門的籠屜里蒸了糕點和rou末豆腐, 鍋里的松鼠桂魚香氣四溢,待澆上熱騰騰的鹵汁,便能誘人饞蟲。旁邊則是剛出鍋的醋溜小丸子和栗丁煨羊rou羹, 丸子酥軟可口, 羊rou切成丁,加上醬汁豆粉煨成羹,舀一勺到嘴里, 湯汁稠香、rou丁軟嫩, 不止滋味可口, 亦能補氣養身。 攸桐眼底含笑, 環視了一圈, 便道:“夏嫂, 百葉肚還有嗎?” “跟外頭說了, 后日還會送來。少夫人想怎么做著吃呢?”夏嫂說著, 利落地將魚出鍋。 “涼拌吧, 到時候我教你?!?/br> 攸桐瞧著菜幾乎齊備,便出了廚房,回去洗手等著吃飯。 自是齒頰留香,心滿意足。 到隔日前晌,百葉肚按時送來,攸桐便叫夏嫂往鍋里放了切碎的蔥姜和八角茴香等作料,熬出味道來,舀半盆放涼備用,而后將切成細絲的百葉肚放進去煮。這東西嬌嫩,煮老了影響口感,夏嫂經手的少,不敢擅做主張,聽攸桐吩咐時,趕緊撈起來,放到旁邊湯盆里。 待涼透了取出來,拌上鹽、醋、生抽、麻油等物,再灑些細碎的辣椒丁,色澤鮮嫩。 遂裝了兩盤,一份留著自家享用,另一份則擱到食盒里,由春草拎著進屋。 屋里沒旁人,攸桐叫她掩上屋門,進了里間,才道:“昨兒的消息遞出去了?” “遞了,用的人也是穩妥的?!贝翰菔撬男母?,知道攸桐在府里的處境,遲疑道:“上回在雙桂街的事鬧成那樣,奴婢如今還后怕呢。少夫人當真要去食店見他?即便咱們心里坦蕩,旁人若是得知,怕是……” “誰說我要去了?”攸桐挑眉。 “那這菜……”春草瞧了瞧食盒,面露不解。 “還是你出去買菜,在那食店歇腳?!必┙兴蕉^來,囑咐了幾句,“記住了?” “這倒容易,就只問幾句話而已。不過,萬一他不來呢?” 這就看秦良玉對美食有多熱忱了。 攸桐固然有九分篤定,卻也不敢打包票,只道:“權且試試吧?!?/br> 春草應命而去。兩個時辰后便匆匆回來,眼底里帶著驚喜笑意,隨攸桐進了里間,便道:“少夫人還真沒猜錯,秦公子果然來了,嘗過那涼拌百葉肚,直說好吃。我看他那樣子,倒跟咱們三姑娘似的,對吃食很上心?!?/br> 這自然是叫人欣慰的,攸桐頷首,“我要的答案呢?” 提到這個,春草的臉微微垮了點,“奴婢按少夫人的囑咐問了。秦公子說,他不清楚少夫人找尋那人的用意,不便輕易透露旁人的事,就算往后吃不到這涼拌百葉肚,也不會破例。少夫人若胸懷坦蕩,想必樂意跟他當面說,他好斟酌?!彼距街?,低聲道:“那人瞧著溫和,其實油鹽不進,奴婢半點辦法都沒有?!?/br> 這樣看來,這秦良玉并非不愿吐露,只是摸不清她的意圖,謹慎而已。 攸桐便笑著拍她,“算了。他是位郎中,出入內宅的次數多,嘴緊也是應該的?!?/br> 不過想當面談……這不是為難她嗎? …… 沒等攸桐為此苦惱想轍,次日去壽安堂時,竟有道意外之喜迎面砸來——正逢楊柳拂堤、春燕銜泥的時節,齊州頗有盛名的秦家花園里,百余株姿色各異的玉蘭次第綻放,秦家老夫人心緒甚好,便想請幾家交好的女眷們聚聚,共賞春景。 秦家出過幾位名儒,在齊州地界亦頗有聲望,秦良玉那一手醫術,更是幫了許多的忙。 傅老夫人接了帖子,哪能不給面子? 趁著眾人問安的時候提了此事,說她身體抱恙,不宜走動得太遠,便讓沈氏帶上女眷們一道去那邊赴宴。 這事兒簡直跟天上掉餡餅似的,攸桐喜出望外。 到得赴宴之日,便將早已寫好的做涼拌百葉肚的菜譜帶上,出府赴宴。 長房三位兒媳,長媳周氏寡居,身邊帶著老夫人深為寵愛的孫子傅璋,因前日娘家有點事,暫且不在府里。次媳懷孕已有九個月,就等著臨盆。最后便是沈氏帶三媳趙氏,外加沈月儀母女和攸桐、傅瀾音姑嫂倆出行。至于已戰死的傅暉的妻子韓氏,自打喪夫后便搬到寺里居住,已是半個出家人,從不摻和這類的事。 一行人出府,沈氏和梅氏各乘一輛,沈月儀和趙氏同乘,攸桐與傅瀾音一輛。 到得那邊,秦家請的人不少,都是齊州有臉面、常往來的人物,攸桐跟在沈氏旁邊,規矩見禮問候,因她生得容貌出眾、外客跟前舉止端方,還得了不少夸贊。 待宴席過后,各自賞花。 今日并非衙署休沐,秦家主事的男人不在,男客也不多,都是秦良玉兄弟倆常往來的少年郎,傅昭也在。少年們正是精力旺盛、意氣風發的時候,因園外有秦家片自用的蹴鞠場,心血來潮,便央著秦姑娘過來,請幾位有意蹴鞠為戲的姑娘過去,人多了熱鬧些。 齊州城的風氣跟京城相似,像傅老夫人那般嚴苛的是極少數,少年男女相約踏青賞花、蹴鞠對弈,并非異事。 秦姑娘說完,便有人附和,傅瀾音也躍躍欲試。 沈氏哪里管得到她,且別家并不拘束姑娘,便知笑著允了。 閑著的少婦們三兩結伴過去瞧熱鬧,攸桐也被傅瀾音拉了過去。 春意漸濃,姑嫂倆挽手穿過玉蘭林子,偶爾風過,還能吹落幾片潔如細瓷的花瓣,落在肩頭發梢。熏風暖融,日頭明媚耀眼,雙燕追逐繞過,不遠處的場地上,一群人圍著,正嘰嘰喳喳地商量組隊。而場邊兩桿丈高的青竹竿,橫著張網兜,迎風輕晃,襯在滿目茵茵綠草之上。 這般情形,著實是暌違許久的。 攸桐深吸口氣,心緒暢快,覺得秦家這宴席設得著實太過及時,便只在旁邊站著觀戰。 傅瀾音也不強她,自入場中,毫無疑問地加入傅昭所在的隊伍。 不多時,一聲清亮的哨響,兩邊開戰。 男女組隊蹴鞠為戲,本是為取樂解悶,比得不算激烈,卻是花樣百出。有那等身手敏捷、長于蹴鞠的少年,在搶到那彩色斑斕的球時,還能玩出許多花樣,肩挑胸扛、前翻后勾,惹得場邊陣陣喝彩。 漸漸的,眾人目光也多凝在那幾位身手出眾的少年身上。 而攸桐的視線,卻時時瞥向傅瀾音。 不知是不是錯覺,傅瀾音似乎跟其中一位少年接觸得有點多。那少年眉清目秀、身手矯健,似跟傅昭十分熟稔,時常遞球給他,連帶著傅瀾音也得了便宜,玩得心花怒放。有那么幾次,少年的目光落在傅瀾音身上,笑意深深,卻總在傅瀾音瞥過去時,迅速躲開。 這倒有意思,攸桐莞爾。 正琢磨著那少年的身份,眼角掃到旁邊衣衫微晃,瞧過去,就見秦良玉站在四五步外,瞧著蹴鞠場,擺出閑站觀賽的姿態。 他的旁邊站著秦九,目視前方,道:“那道百葉肚味道很好。我家公子說,多謝少夫人?!?/br> 攸桐笑了笑,“費了不少功夫才做成的,比之先前吃過的如何?” “稍勝一籌?!鼻鼐糯鸀榛卮?,“少夫人很想找她?” 攸桐端然而立,瞧秦良玉那副仿佛專心看蹴鞠的樣子,覺得這人真是洞察而有趣——想必是知道傅家內宅的規矩,才會有今日之事。亦可見,他當日拒絕吐露,并非惡意,倒是頗能為旁人的處境考慮,不管是她,還是那位尚未謀面的廚娘。 遂語氣誠懇地道:“從公子那日提過她后,便一直想找她,交個朋友?!?/br> 秦九瞧了秦良玉一眼,會讀心術似的,“少夫人身份尊貴,恐怕她未必有那福氣?!?/br> “那有何妨?都是嗜好美食之人,切磋廚藝,與身份何干?秦公子既不肯輕易透露,想來是將她當朋友,不欲輕易給她添煩惱。難道公子的身份就不算尊貴嗎?”攸桐瞧著場上眼花繚亂的少年風采秀,也是目不斜視,道:“我是誠心想找她,若她愿意與我結識,自是皆大歡喜。若她不愿,我也能死心。若真為她著想,公子不該徹底斬斷這條路,對嗎?” 她說話時,秦良玉便不動聲色地留意她神情,待幾分審視探究。 周遭喝彩聲此起彼伏,這邊安靜了片刻,他才點頭,朝秦九比個手勢。 秦九便道:“我家公子是兩年前認識杜姑娘,卻不知她如今去向。少夫人既有誠意,可代為打探,少夫人若方便,不如修書一封,由她自行決斷。并非公子有意阻撓,是杜姑娘不喜被亂七八糟的事打擾,還請少夫人見諒?!?/br> 這便是愿意幫忙的意思了。 攸桐大喜,當即道:“公子也是好意,我很是欽佩!這是百葉肚的菜譜,聊表謝意?!?/br> “客氣?!鼻鼐湃阅恳暻胺?。 片刻后,兩人挪地方,經過攸桐身旁時迅速取了折好的菜譜,換個地方接著觀賽。 …… 賞完花回府,攸桐當即磨墨寫信。 她在這件事上能做的著實有限,跟那位杜姑娘的交流,也僅此書信而已。斟酌著分寸寫了兩天,才算是滿意,而后封蠟,命人遞出去。誰知秦良玉倒是講義氣,既答應了幫忙,便當真派人去打探,到三月中旬,竟真將那位杜姑娘送到了傅家門前。 彼時攸桐剛從壽安堂回來,因聽老夫人說了些傅煜在南邊平叛的事,頗為擔心。 聽見春草說有位杜姑娘求見,倒覺精神一振,當即命人請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