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節
冬豫…… 冬豫。 窗外烏云綿綿。 眼前仿佛出現那張從兒時開始相伴的臉,永遠走在他前面,替他開路承受風險。永遠先他一步,怎么追,也追趕不上。 陳文席把煙掐滅在窗臺,燃燒的火星摁出一個黑點。 …… 從書房出來,蕭靜然心氣不順,冬勤嫂又不在,沒處發火。她在房間里窩了一下午,才把那股火氣壓下去。 傍晚陳就回來,蕭靜然等在客廳,一見他進門就迎上去。 “回來了?累了吧,mama幫你……” 陳讓一側身,躲開她伸來拿包的手。他彎下腰換好鞋,不看她,徑直朝樓上走,“我回房了?!?/br> “兒子……” 她急急跟了兩步,陳就人高腿長,三階臺階一起邁,很快就不見。 蕭靜然又氣又急。 不就是把琴退了,不就是不讓他給那個死丫頭送東西?至于嗎!她不過挨了幾下打,本來就是該!他鬧幾天脾氣就算了,這都多久了還沒完沒了? 從前十幾年,兒子聽話孝順,從來沒有忤逆過她的意思,本以為他的青春期會一直這么乖乖巧巧地過去,誰承想突然來這么一出! 巨大的落差難以忍受,蕭靜然舍不得沖兒子撒氣,憋得快瘋了。 坐在客廳想了半天,蕭靜然趿著拖鞋上樓?;氐椒块g,從包里拿出一千塊錢,頓了頓,又咬牙拿出一千塊,整兩千塊揣在手里,她提步去了陳就房間。 敲開門,陳就沒把門全開,身子擋在門邊,沒有要讓她進去的意思,“什么事?” 蕭靜然一見心里更不高興,面上擠出笑:“是這樣,下午你爸爸跟我說,讓我給冬勤嫂發點年禮。她今天不是不在么,我想著,放寒假嘛,你跟冬稚約了出去喝喝奶茶逛一逛,去買兩本書也挺好……”說這句話,她笑得臉都僵了,“你幫媽把這個錢給她?!?/br> 蕭靜然把錢塞到他手里。 陳就垂眸,看了一眼手里的一沓紙幣,再看向她,“媽,你是不是覺得我傻?!?/br> “???”她一愣。 “你上次對冬稚說那樣的話,我買的琴也被你拿去退了,現在又讓我拿錢給她,你不就是想讓她覺得我在羞辱她,以后好躲著我,對吧?” “我……” “差不多夠了?!标惥驼f,“媽,我真的對你很失望。我以前以為你跟別人不一樣,在我心里你是最溫柔最好的,從小到大你從來不跟我和爸爸紅臉,幾乎沒有打過脾氣,也不打我罵我。但是我沒想到,你竟然也這么嫌貧愛富,骨子里看不起窮人?!?/br> 蕭靜然想說話:“mama不是……” “我還一直奇怪,為什么這兩年冬稚越來越不愿意理我,看到我就躲開,在學校里不跟我說話,裝作不認識我,回了家也盡量不和我待在一起,生怕和我扯上關系……也是,要是有人來找我會害我挨罵挨打,我也躲著他?!标惥桶逯?,眼里有點嘲諷,“你知道嗎?那天你在客廳里的樣子,真的很丑陋,我從來沒見過你那樣,尖酸,刻薄,甚至有點惡毒?!?/br> 被自己疼愛的兒子這樣說,蕭靜然眼睛都紅了:“你……你怎么能這樣說mama?你不知道mama……” “我不會拿錢羞辱冬稚,我希望你最好也不要,不然我會對你更失望?!标惥桶彦X塞還給她,“砰”地一下,關上門。 “你……你就是這樣想mama的?!”蕭靜然回過神來,砰砰敲門,“我哪里有要你羞辱她?我就是想讓你開心,讓你別生mama的氣!你現在怎么會這樣,mama做什么你都忘壞的方向去想?我在你眼里就有那么壞是不是?” 她邊哭邊敲門,“兒子你開門!你開門聽mama說,兒子……” 陳就的房門緊閉。 門依然是門,無論是現在任她怎么敲也不開,還是從前毫不設防隨時開著那樣。 門,還是那扇門。 …… 咖啡廳的店長人挺不錯,春節前就給冬稚發了一部分工資。 冬稚拿到錢數了又數,最后小心翼翼地裝在口袋里。 回到家,冬勤嫂正在房間里做鞋墊。外面的鞋墊其實不貴,但她就要剩那么幾塊錢,堅持自己做。 冬稚回房放下東西,立刻去了她房間,“媽?!?/br> 冬勤嫂抬頭,見她站在房門口,“干嗎?” “馬上就過年了……那個,我們去買身新衣服吧?!倍膳滤`會,忙不迭說,“我之前比賽拿獎,不是送了那把琴嗎,還有獎金,這幾天發……嗯,發下來了。我們一人買一身新衣服穿,也好過年?!?/br> 冬勤嫂看了她幾秒,垂下眼,繼續做鞋墊,“我不去。買什么新衣服,我一把年紀的人了,要買什么新衣服。你有幾個錢,拿了點錢就凈想著亂花……”她停了停,“你自己去買,挑顏色鮮亮的買,別買那些黑的白的,不好看?!?/br> “媽……”冬稚還想勸。 冬勤嫂皺起眉趕蒼蠅一樣擺手,“哎呀哎呀,不去,說了不去就不去,你出去,別煩我?!?/br> 冬稚站了站,只得走開。 聽見她進了廁所,冬勤嫂才抬頭,朝那個方向看了一眼,沒幾秒,又低下頭,似嘆似念。 “撒謊都不會,跟你爸似得……” …… 拗不過冬勤嫂,給她買新衣服的打算只能作罷。冬勤嫂讓冬稚自己去買新衣服穿,冬稚隨便買了一身顏色亮的,到家后想了想,給苗菁發消息。 “過幾天有空嗎?出來我請你們看電影?!?/br> 苗菁大概閑在家,回得很快:“好呀好呀!有時間,哪里會沒時間!我天天待在家里都快悶死了!” 馬上又問:“請我們?還有誰???” 冬稚說:“溫岑啊?!?/br> 苗菁回了兩個哦字,說:“那你問問他什么時候有空,我隨時都可以?!?/br> 苗菁和溫岑都請她看過電影,再者還有那把小提琴,里外里,她還欠溫岑四百塊。 問過苗菁這邊,冬稚就給溫岑發消息:“過幾天有空嗎,我請你和苗菁看電影?!?/br> 溫岑回了四個字:“有啊,隨時?!?/br> 如此,冬稚看好時間,之后告訴他倆,定在大年初二下午見面。 …… 為了迎接春節,冬勤嫂早將家里收拾一新。 除夕一大早,冬稚被叫起來幫忙,母女倆吃過熱乎的早飯,一起上香、擺祭品。家門口的春聯也要換新,冬勤嫂選了一幅——“一年四季春常在,姹紫嫣紅永開花?!?/br> 冬稚扶著椅子,讓冬勤嫂站上去貼好。 她昂著脖子看了一會兒,沒出聲。 這幾年春節,冬勤嫂再沒買過有“家和”、“興旺”這類字眼的春聯。 忙活了一個上午,吃過午飯,冬稚被冬勤嫂趕出去遛彎,說是活動活動,悶在家里不像話。冬稚出去逛了一會兒,沒什么意思,轉眼又回來。 快三點的時候,冬勤嫂催她洗澡,趁著還有太陽,冬稚洗過澡,換上新衣服。 冬勤嫂不肯買新的,隨便穿了一身干凈整潔的冬衣。 她倆坐在電視機前,圍著燒炭的火爐,嗑瓜子,吃花生,剝兩個橘子,邊吃邊烤火邊看電視。 冬稚拿起橘子給冬勤嫂看:“媽,你看,這種皮皺巴巴的橘子特別甜,我就喜歡吃這種?!?/br> “就你挑?!倍谏┢乘?,說著,手里剛剝好的一個,扯下三分之二塞給她。 過會兒,冬稚又去廚房門后放的蛇皮袋里找紅薯,興沖沖跑進房間,往火盆里丟。 冬勤嫂道:“這哪烤得熟!” “能烤熟!”冬稚有自信,“我特意挑的小的,真的……很小,你看,你一個我一個……” 冬勤嫂只能由她去。 就這么過了下午,吃過晚飯,晚上有人放煙花,冬稚站在院子里看。前面陳家黑著,陳文席的習慣是每年除夕都要在外面酒店吃,很晚才回。 一朵接一朵,在天上展開,耀眼無比,但又很快消失。 冬稚看了一會兒,覺得脖子有點疼,春節聯歡晚會開始了,聽見冬勤嫂開電視的聲音,她抱著胳膊扭頭就往里沖。 每年的晚會其實都差不多,圖的是那個氣氛。 像冬勤嫂這一輩的人,不看春晚,過年就好像少了什么。 冬稚穿著睡衣坐在冬勤嫂床邊,冬勤嫂怕冷,靠坐在床頭,窩在被窩里。 “你冷不冷?”床高,冬勤嫂低頭看她一眼。 冬稚搖頭,“不冷?!闭f著,扒了個橘子,扯下一瓣往嘴里塞,水滋滋的,拔涼拔涼。 甜得她瞇起眼。 一個節目接一個節目,看過了歌舞看小品,電視機里熱熱鬧鬧。 窗外偶爾有人家放的煙花在天上炸開。 “吵死了,突然一響,嚇死個人……”冬勤嫂被連著嚇了好幾次,忍不住抱怨。 冬稚偷偷地笑。 過會兒,嫌燈太亮,冬勤嫂讓冬稚把燈關了,坐到床上。冬稚起身關好燈,聽話地鉆進被窩。 她們倆靠坐在一塊,一起點評節目。 看著看著,發覺冬勤嫂好久沒出聲,冬稚扭頭一看,她閉著眼睡了過去。 盯著她的臉看了半晌,冬稚輕輕給她拉高被子,掖好被角。 電視里正放到下一個節目。 冬稚抬頭看向墻上,那里掛著冬豫的遺像。從掛上去那天開始,冬勤嫂沒有摘下過一次,時不時端著凳子站高,給它擦一擦灰塵。 眼睫輕眨,視線在那張黑白的照片上停留許久,冬稚默默收回目光繼續看晚會。她輕輕歪了歪腦袋,和冬勤嫂頭靠著頭。 房間里只有電視機幽幽的光。 此時此刻,一家團圓。 又是新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