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3節
廣州廣昌全傾覆滅,上海廣昌受其牽制茍延殘喘,迄今兩家紗廠還未重新復工,如果再掏空這五十萬銀錢,那廣昌……廣昌可就真完了! 林涼哥一輩子的心血,果真要生生毀在她手里么…… 她大睜著眼睛,木然的瞧著頭頂的天花板,有人過來抱住了她,將她拽在懷里緊緊抱住,陳芃兒急痛攻心,呼吸急促淚流滿面,臉貼在他的懷里,淚水很快浸透了他的衣服:“安哥哥,我該怎么辦???” 他安靜的看著她:“芃兒,你總是容易忘記,你還有我?!?/br> 青幫、洪門、海龍,上海灘三大幫派。 但據阿水帶回來的消息,英奇的失蹤,并不為其中任何一家幫派所為。 孫水鏡也不再避諱陳芃兒:“總覺得,這事還是跟咱們的事兒有關?!?/br> “廣昌在上海這些年出廠的棉紗約占了市場的七八成,即便是大昌之前的軍服織造,也大都是用的廣昌的棉紗廣昌的布。但大昌從幾年前就不甘心只做軍服成品這一塊,和葉家聯姻便是第一步,然后借了葉家的資產,開始自己籌備建紗廠。但上海灘紗廠雖多,卻也不是說建就能建的,機器、紗錠、技術、甚至工人的培訓都急需人力物力以及時間,這大昌卻是一上來就有氣吞山河之勢,去年軍服染色事件便是個開頭,完全要把最大的對手廣昌給一氣打壓下去的勁頭,好做到它自己一家獨大!” “但如果真是從生意上互相傾軋來說,大昌的膽子未免也有些太大了些。我們得到的線報,晉笑南和日本軍部在香港偷偷會晤多次。這大昌本來做軍服起家,整個華南區的各路兵馬,包括一半北伐軍的軍服都是大昌所出,油水絕對可以,軍方背景也不可謂不深厚,結果大昌卻偏偏反其道而行之,要做什么紗廠,總叫人覺有些莫名其妙。而晉笑南幾次三番的和日本軍部私下密會,難道也是想接日本軍隊的生意,為他們在滿洲的關東先遣軍做軍服???” 此話一出,連孫水鏡自己都覺得可笑,嗤笑了兩聲:“不可能!其中必有蹊蹺?!?/br> 陸安扶著陳芃兒坐在沙發上,道:“現在大昌的鳳凰火勢頭正足,風靡上海灘,大昌憑此又賺了個盆滿缽滿,而廣昌現在完全失勢,兩家紗廠都還沒有復工,各區的門店也才才重開張了不到一半,銷的還都是舊貨,完全不能與大昌抗衡。而大昌趁此機會,已經把市場上棉紗和生布的份額給搶去了一半?!?/br> 陳芃兒在一開始的錯亂后,終于冷靜了下來,她雪白一張臉,看上去尤為憔悴,卻是硬撐著精神,問道:“你們都在懷疑大昌……可,可它都已經得到了雙宮的配方,鳳凰火也賣的這樣好,廣昌現在就像安哥哥所說,元氣大傷,還未恢復,根本沒辦法與他們抗衡。他們……他們為什么還要綁英奇?” 其實,還有話在她胸口盤恒卻沒有說出來——那就是,既然英奇已經為他們偷到了配方,那為什么大昌還要恩將仇報,又綁了英奇? 難道,他們是非要用這五十萬白銀把廣昌逼進絕路,永無翻身之可能? 陳芃兒以前跟著韓林涼,向來也信奉生意場上以和為貴的信條,林涼哥曾說過,其實做生意,賺多賺少都無甚關系,重要的是和氣生財,叫大家都有飯吃,人脈和交情都要護好,這樣生意可以做的不大,卻更穩固長久。 可,可為什么,為什么? 這樣,不是為商之道…… 陸安捂嘴低咳了一聲,攬住她的肩,柔聲道:“芃兒,你累壞了,先上樓去睡一下,千急萬急,還是得把自己身子護好。你放心,不會有事的,再有消息,我就去叫你?!?/br> 陳芃兒的確昏昏沉沉的厲害,額頭發燙如火燒,四肢卻冰涼僵硬,這個節骨眼上她不能讓自己生病,所以她想了想,順從的點點頭,陸安起身推門喚了守在書房門口的阿菊,好生叮嚀了幾句,阿菊扶著陳芃兒一步步上樓去了。 書房的門一關上,陸安溫煦的面孔頓時變的平靜而冷靜,眼睛投向孫水鏡:“你也這么認為?” 孫水鏡面色肅穆:“這分明就是一石二鳥,五十萬銀子絕對立時能把廣昌的家底給掏空,而他們要求只能少夫人一個人去交錢,恐怕,不光英奇換不回來,少夫人一去,他們手中又會多一個牽制你的砝碼?!?/br> 第七十八章赴約 第七十八章赴約 [Z 西郊大生紗廠廢址。 大生紗廠,清末創辦的第一家私營大型的棉紡織企業,當年在“設廠自救”的浪潮中開始籌辦,官家作價25萬兩白銀,另集商股25萬兩,官商合辦,全廠共有40800錠,占了當時全國紗錠總數的11.9%,曾是江浙一帶最大型的紗廠,且有官家護航,方圓五百里內不得再建第二家紗廠,不論大小。但一戰后,日、美、英加緊向國內傾銷商品和輸入資本,占領市場,使大生受到嚴重打擊,再后由于天災,軍閥混戰和經營規模過大,出現虧損的資金周轉不靈,大廈傾覆,只不過一夕之間爾。 而現在,這里只是一片荒廢地。 雨已經不下了,初春的雨后,空氣很潮濕,天空鉛色的云塊大朵大朵的壓頂,看不見太陽。 車轅在泥濘的地面吱吱呀呀,行進的很慢。這是一輛很不起眼的騾車,弓起的車篷,用竹篾子簡單的籠著,釘著已經看不出顏色的土布。 陳芃兒坐在車頭,兩條腿垂下去,白棉襪上濺滿了泥點子,雙手抄在袖筒里,捏成了拳頭。她往身后的車篷看了一眼,車篷里整整齊齊碼放著十多個箱子,每一個都沉重的非單獨人力可以提起,所以這輛車的騾子行進的異常吃力,即便是頭壯年騾子,走兩步還是嗤嗤的鼻孔里直噴著白氣。 但是她知道,這碼放規整的十幾個箱子,除了最上面的幾個箱子里放的是她從銀行和票號兌換處來的銀子,下面的所有箱子,盛滿的都是鐵渣土。 一聲刺耳的鞭哨在耳邊噼啪烈響——趕車的漢子手腕抖動,三米長的鞭子在空中繞了個鞭花,擊打在路旁的一塊青石上。 嗤嗤噴著白氣的騾馬頸毛炸了一下,低頭掙命趕路。 那漢子膚色黑黑的,頭戴氈帽,看不太出年紀,脊背微微佝僂,可是袖口處露出的一雙手,青筋畢露,一眼望去力道遒勁。此刻唇角微挑,似是還算滿意騾馬的出力,鞭柄頂了下帽子,朝一旁吐出去一口濃痰。 他一路上連半句話都不曾與她閑聊,除了揮鞭子便是不停的吐痰??申惼M兒知道,此人一定不可小覷,是陸安特地請來的一個“人物”。 本來陸安還找來了一個女人,一個與她身材十足相似,發型衣著更是仿的一模一樣,容貌雖有不同,但臉型五官還是像了六七成,稍加打扮,便是平時與她相熟的人,也十之八九會錯認。 她知道他什么意思,但她執意不肯。 本來銀子就已經被鐵渣土摻了假,當下只能聽他們的安排放手一搏,可如果僅靠這樣一個“替身”,更是險上加險! 但凡對方一眼認出那是假扮的“她”,那一上來的境況就會糟糕透頂。而如果是她出面,最起碼還有把握與對方周旋一二,最起碼,得讓她看見英奇好端端的,才能見機行事。 陸安其實何嘗不知道用替身的危險,可是他絕不愿意再一次,再一次眼睜睜看她邁入險境。 陳芃兒一雙眼睛通紅,手攥緊了他的手微微顫抖:“安哥哥,林涼哥把廣昌交給我,我絕不會對廣昌不管不顧,可我也絕不會放棄英奇,他是我弟弟,你就讓我去吧?!?/br> 她一雙睜的大大的眼睛熠熠生輝,閃過一道明亮的光:“還有你在身后護著我,不是么?” 騾車一直駛進最大的一個廢廠房,房頂早塌了,天空濃鉛色的云團低到似乎弄壓到人的眉毛。四周很靜,靜到可怕,只有騾馬終于喘過一口氣,低頭啃咬著地上的草葉,一陣沙沙的咀嚼聲。 一個個的破木磚瓦組成了荒蕪的廢墟,樓倒屋塌,傷痕累累,再沒有了原來的光彩與華麗,只剩下一片空白和滿目灰色的破舊。 趕車的漢子坐在車頭,長長的鞭身繞在手腕上,隱藏進袖筒里,照舊間歇的咳兩聲,吐幾口痰,然后從懷里掏出一桿水煙袋,白銅的壺身,煙嘴是用金鑲嵌的翡翠,溫潤明亮的綠意一閃而過,便“咕嚕嚕、咕嚕?!迸匀魺o人的大口吸起來。 他的閑適給了陳芃兒一點兒的安心,她跳下車,平底的黑皮鞋踩在早就長滿了草和苔蘚的青磚地面上,昨個剛落了雨,打著滑的粘鞋底,她環顧四周,走了幾步,奇怪的是,相比于剛知道英奇被綁時的慌亂,她現在有一種奇異的鎮定。 她想起自己將刀刃扎入那個窮兇極惡的男人的喉嚨,然后橫向找到大動脈狠狠一刀豁開的時候,他的血那樣熱,那么稠,可她一點都不怕,就像現在,她右手撫在胸前,隔著衣服,指尖依舊能摩挲出此刻正緊貼著她皮膚的,那片小東西的形狀。 那是她的白玉片。 紅繩所系的白玉片,仿佛整塊的冰里浸著水,洇著煙,微微透著明,似乎經無數人手摩挲過的那種溫潤,又像是少女身上最柔嫩的肌膚。 她雙手小心翼翼的捧著它,轉頭沖他笑:“你看,我有這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