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節
這樣造成的結果便是兒時誰都不敢和陳芃兒做朋友,因為誰也沒膽子去挑戰阿斐少爺。 后來她來上海念女校,因為住校才交到了蘇沐蕓這樣一個閨蜜,而阿斐那個時候也大了,開始懂事,知道對女士們要表現的紳士。因為有了蘇沐蕓,陳芃兒才開始體會到一些女孩間的樂趣,比如一起逛街一起挑手帕一起看電影一起仰慕某個男明星,甚至于一起偷偷對某個老師的衣著舉止品頭論足,講些悄悄話,而后吃吃一通心照不宣的亂笑。 陳芃兒其實算不得是個活潑的性子,更多的時候她是偏安靜的,但也并不溫柔,而是有自己的執拗。 比如其實她并不愛逛街。 這一點和其他女孩子多有不同,陳芃兒對商店里那些琳瑯滿目的好東西,向來并不熱衷。她不愛珠寶,對香水脂粉雪花膏之類也向來敬而遠之,她對衣服也并不講究,上學時候穿的最多的是校服,其他衣物大都是廣昌門店里最好的裁縫上門來給她量體定做,或是韓林涼買給她的。 她自從八歲進了陸家,最起碼在吃穿用度上,沒受過什么委屈,而且自從跟著韓林涼,見過的好東西太多,眼界夠開闊,也不會一驚一乍。所以逛街對她來說,其實大多時候只是一個任務,而非樂趣。 以前大都是蘇沐蕓拽著她,兩個人邊逛邊聊,現在蘇沐蕓已嫁人,兩下疏于來往,且她現在懷有身孕,身子沉重,除去廣昌的門店巡視外,她已經很久沒有真正的逛過街了。 而她這回興沖沖出來逛的第一站,就是大世界。 大世界從建成之日起,就像它自稱的“遠東第一俱樂部”一樣,短短時間內就全國聞名遐邇。它的建筑頗具特色,由12根圓柱支撐的多層六角形奶黃色尖塔構成,是一片頗有風格的西式建筑群落,主樓分別由3幢4層高的建筑群體合壁相連,另有兩幢附屬建筑。而這主副樓便是主要的娛樂和商業經營場所,劇場、影院、雜技廳、彈子房、舞臺、西餐廳應有盡有,臨街一面全是商鋪,經營著來自世界各地的時髦商品,游人絡繹不絕,熱鬧非凡,一派歌舞升平的盛世景象。 陳芃兒生性不愛熱鬧,以前念女校的時候被阿斐拉來過一次,喝茶聽戲吃吃小吃,倒也是新鮮有趣,時隔幾年再次站在這里,這個大世界還是一如既往的人聲鼎沸萬頭攢動。 她站在午后的陽光下瞇了瞇眼睛,人流攘攘,車來車往,這隔著的幾年,不知道怎么,竟像是隔了一輩子似的。 不過,太陽下再也不會有那個劍眉星目的少年,在擁擠的人群中緊緊拉著她的手,另一只手里則攥著紙袋,里面是買給她吃的桂花糖。 陳芃兒使勁搖了搖頭,將心頭涌上的失神晃掉,打起了精神。 她細細觀察周圍的人流,大世界里的游人以年輕人居多,打扮多時髦。而現在正逢夏季,天氣炎熱,行人衣物多單薄,特別是女郎們,大都穿著喬其紗的旗袍、西式的百褶裙、連衣裙,荷葉邊的袖子和玻璃絲襪也正是現在的流行。而男士多穿著襯衣,及西裝,也有些年紀略長的身著長衫,但為數稀少。至于女人們打的洋傘,男人們頭戴的涼帽禮帽,胸前掛的懷表,無一不都是“舶來品”。 而就在去年,上海一家日本紗廠工人組織罷工,日本廠主開槍打死為首的工人代表,從而激起了上海各界抗議游行。而英國巡捕在鎮壓游行時,開槍當場打死十余人,被捕受傷者無數,從而導致全國輿論喧嘩!而為抗議英國暴行,國人隨后發動在香港、廣州舉行大規模、長時間的罷工,并封鎖對香港的供應——這次矛頭主要針對英國,市面上掀起了大規模開始抵制英貨的運動,示威游行不斷,英商貿易一落千丈。但英貨受阻,美貨日貨等各色洋貨卻依舊大行其道,甚至靠英貨低迷之際,美貨一度春風得意,亨通無敵,這僅從大世界這依舊歌舞升平的地界,就可窺斑見豹。 從大世界離開,陳芃兒又去了惠愛路。 亦巖一直在擔心天氣炎熱,而陳芃兒身為一個孕婦,這大熱天的非要出來逛街想來是極不合時宜的。無奈陳芃兒實在興致勃勃,雖說有阿水開著車將他們載來轉去,但姑姑今日罕見的對逛街如此熱衷,他其實心里也有些明白,所以也就只能盡心竭力的當好保鏢,一路跟著她東顛西跑。 惠愛路一樣熱鬧非凡,這條路最大的特色便是匯聚了大批的洋服店,以“新派人士”自居的軍人、政客、文化界人士、學生,最愛逛的向來都是惠愛路。因為這里除了洋服,還有各種書店、文具店、皮鞋店、鐘表店、西餐廳、照相館、西式百貨公司,足可以配齊一個“新派人士”的全副行頭。 自民國成立,就僅憑陳芃兒在天津及上海的所見所聞,經營洋服的店鋪愈來愈多,且不獨服裝如此,衣食住行各種日用商品,只要有“來路貨”進來,幾乎都會壓倒國貨,而在洋貨的沖擊下,國貨可以說是節節退卻。 而惠愛路其中很多洋服店,其實都是以前的國貨店,現在為了在洋貨夾擊中為求自救,也開始兼營洋貨。像老字號麗豐祥,在滬的歷史比廣昌可要久遠的多,以前以經營綢緞為主。前朝末年服裝流行以蠶絲綿為芯,綢緞為表的絲棉衣,麗豐詳的牌子愈做愈響,但民國初年,隨著洋服大興,綢緞式微,麗豐詳的生意一落千丈,幾乎瀕臨倒閉。后來,還是幾位南洋華僑把店鋪盤了下來,除綢緞外也兼營洋服和禮服出租,直接仿的是國外百貨公司的經營手法,比如把傳統的百子柜改成玻璃飾柜,在店門口安排迎賓導購員,用印有廣告宣傳資料的紙袋給顧客裝商品,還在店里搞酬賓抽獎活動,才把這家有幾十年歷史的老字號,轉危為安。 這樣的轉變,其實在廣昌的門店里也同樣存在。 陳芃兒找了家路邊的咖啡館,在臨窗的位子上坐了下來。 音樂緩緩悠揚,頭頂上的吊扇搭配著冷氣機,室內十分舒爽舒適,陳芃兒捏著小勺在香氣裊裊的咖啡杯中緩緩攪動著,眼睛還望著外面這條繁華街道上的絡繹人群。 亦巖坐在她的對面,還在拿袖子偷偷擦著汗。這樣精致優美的地方他來的少,潔白的桌布上放著一蓬玫瑰,花香幽幽里他很有些坐立不安,但是又不想讓姑姑覺得他土氣,所以正極力按捺著心中不安,強自鎮定,連面前小碟上放的塊糖,都不敢摸一下。 偷偷拿帕子擦干凈手心里的汗,亦巖伸手正要去捏小勺,就聽陳芃兒說:“我決定了?!?/br> 他不提防的一愣:“什么?” 就見她已經把視線從窗外挪到他的臉上來,黃昏的夕陽里,她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被染上淡淡的一層金色,眸光堅定,極其的澄澈耀眼:“我決定了?!?/br> 第十八章痛 第十八章痛 [Z 狹窄的弄堂,剛落了雨,又出了太陽,蒸騰的水汽從坑坑洼洼的青石板路面升起,夾裹著悶和熱以及地上的水漬,把人眼前晃得白花花一片。 裁縫鋪子正把窗打開,擦著窗臺的雨水,拐角的修鞋師傅也攬了小凳,跟前擺好了家伙什準備再開張,另一旁門口,就著陽光,阿婆佝僂著背,哆哆嗦嗦翻檢著竹竿上晾曬的干菜,于是稠乎乎的空氣里,又多了一道咸菜的酸味兒。 女人墊著腳,小心避讓著路上的積水,免得打濕了鞋子和襪子,她為了出門才換的新襪子,可還是讓一群轟跑而過的孩子逼得連連趔趄退去角落,不提防踩了一腳的濕蘚,險些滑倒,趕緊伸手扶了墻,不知哪個跑過的孩子又踩到了一塊空翹的石板,下面泥水高高濺起,避讓不及的她被濺了一褲腳的泥點子。 女人有心想罵,看了那瘋跑過去的孩子的背影,張了張嘴,嘆了口氣,扶了扶臂彎里的籃子,又往里走去。 她拐過彎彎曲曲的狹窄巷子,一個只穿了褂衩的女人,光著兩條胳膊,在水龍頭下洗頭,濕濕的頭發正冒著熱氣,彎著腰,裸露出腰際一片白膩膩的肌膚。 她低頭不多瞧,邁進一道門檻里,順著樓梯而上,沒敲門,只稍稍一推,門板“咯吱”一聲,一腳踏進去就踩到了什么東西,是一桿已被摔折了煙嘴的老煙槍,她撿起來抹了抹上面的灰,和籃子一并放去桌上。 這是連著閣樓的兩間房,狹窄且憋悶,臨街的窗子皆關的密不透風,在這個剛落了一場雨的午后,悶熱的像個鐵罐子。墻壁潮濕的半邊都生著霉,沒什么家什,就兩條凳子一張桌,一個櫥,地上亂丟著油紙團麻線繩、紙盒子,里間沒有門,就掛了道布簾,她一走進去,先是黑乎乎的看不甚清,再然后才瞧見一點火星子。 男人靠床半依,嘴里叼著煙卷,一明一滅里,手里黑洞洞的槍口直直對著她的胸口。 她愣了愣,小聲說:“是我?!?/br> 她眼睜睜看著他把槍扔在床頭,閉上眼睛,呼了口氣。 里間的氣味更難聞,酸餿的汗臭雜混著膏藥味滾在蒸籠樣的熱氣里,逼得人喘息不得,她走過去想開窗,男人沒有動,也沒睜開眼睛:“別開?!?/br> 她果然沒再動,回頭溫言道:“我過來的時候都瞧過了,不像有什么人的樣子?!?/br> 男人依舊沒動,依舊沒睜眼,但沒再吭聲,她像是得到默認的指令,輕手輕腳打開了窗子,灼熱的陽光雖曬不進來,但屋里亮堂了起來,窗臺上零星一點還沒被蒸發成水汽的雨漬,她無聲且迅速的走來走去,掃走了地上的垃圾煙頭,擦拭凈了窗臺桌椅,去樓下燒了熱水,灌了熱水瓶,兌一盆溫水,絞干凈了毛巾,端去床邊:“天熱,身上出汗不爽利,跟爺擦擦?!?/br> 男人一直拿胳膊擋著眼睛,睡著了樣不吭聲,她也就不多問,伸手過去撩開他上衣的衣襟。 天熱,他只穿了件背心,肩膀處披了件白夏布的衫子,已經被汗漬浸的早發了黃。她先拿毛巾輕輕按了按他的下顎及脖頸,才不過幾天功夫,胡渣又長得老長了,襯著蒼白的皮膚,一直延伸到脖頸——她心里思忖著待會要拿肥皂水給他好生浸一浸,才能刮的干凈,冷不丁眼前一花,有東西一下重重搗在她下頜處,她“哎呀”一聲往后一仰,一跤就跌坐去了地上。 男人連轉頭都沒轉頭瞧她一眼,伸腳一蹬,臉盆“哐當”扣到地上,水橫流了一地。 她趕緊爬起來,撿起了臉盆,拽了抹布跪地來抹。床上的男人坐起半個身子,神情一種形容不出來的厭惡:“滾,別在這惹人心煩?!?/br> 他是一個清瘦的男人,清瘦到胸口露出的一小片胸膛,都瞧的見一根根骨頭的形狀,一張臉顏色蒼白,雙眼細長,額前一層細細密密的汗,長相猛一看還很有些清秀,神態慵懶到似乎連眼皮都懶到抬起來,薄薄的兩片唇,唇角下勾,明明一副很清冷的模樣,可偏偏又帶些莫名的狠戾之氣。只是坐在那里的姿勢有些別扭,右臂垂在身側,呈現出與整個身子格格不入的一種詭異的僵直。 她知道他一到這種潮濕落雨天,右臂就疼的厲害,舊傷加新傷,疼到有時候不得不靠抽大煙才能熬的過去,但現在他們手頭緊,上海的鴉片膏子又這樣難買,還賣的這樣貴,上次僅剩的一點怕是也抽完了,這些天只能拿煙卷來湊合??墒菬熅聿唤馓?,從西藥鋪里買來的那些膏藥貼看來也不頂事,而他一旦疼起來,若說要殺人也不是什么奇怪事。 不過明明知道,她還是又去重新兌了一盆溫水,重新絞干凈了毛巾,把毛巾捂去他的汗濕一片的脖頸:“爺要是疼的厲害,打我幾下出出氣也沒事,就是別打臉,否則回去了不好交代?!?/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