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0節
他們這些廣昌的舊人,可以說是看著陳芃兒長大的,以前都把她當做大小姐,現在大小姐變成了夫人,夫人又成了東家。這身份上的變化,他們身為底下人,雖有些懵懂,但陳芃兒不是外人,情感上還是很親的。 陳芃兒忙伸手招呼:“周廠長,大老遠的過來一路辛苦了,快坐?!?/br> 雙方坐下來,一番照例的寒暄后,終于說到了正題。 廣州自古就是華南區的商業中心,亦是重要港口及通商口岸,與海外交往頻密,信息靈通,緊貼市場,商業一直暢旺。而自中國開埠以來,國人崇洋媚外,追求洋貨,成了主流的消費風氣,泊來品大行其道——特別是紡織業,這些年日本人開的紡織廠因其先進的紡織及染色技術,還有低廉的價格,大受歡迎,把民族工業擠壓的奄奄一息。所以韓林涼有意將重心向廣州傾移去,廣州紡織廠因勢而建,規模遠勝過上海的兩家,且側重與上海本埠不同,主要是生產香云紗、絲綿等備受歡迎的各色時髦布匹,用的便是日本的技術,仿的更是洋貨的款式,生生在洋貨橫行中劈開了一條生路。 而上海的兩家廠子除了出產平價棉布外,還側重于高檔絲織業,主要用于高檔旗袍的訂制及行銷海外。韓林涼曾說過,現在國貨生意雖不好做,但也并非死路一條,我們斗不過洋貨,那就把國產的這些高檔絲物賣到海外去嘛。國人雖喜洋貨,洋人卻喜國貨,所謂“隔籬飯香”,便是如此。 三家廠子各有側重,所以廣昌才能在各色舶來品的沖擊下,依舊屹立不倒。 而這次周適也來上海,除了向陳芃兒這個廣昌的“新東家”匯報廣州廠這半年的運營及銷售情況外,還有一件緊要事,需要陳芃兒這個老板來定奪。 周適也說起織物來一派從容,頭頭是道:“現在市面上的平價旗袍多用純棉和仿絲綢的化纖品,雖然價格便宜,但是彈性差,水洗后容易縮水,染色單一,顏色也不新鮮。特別是化纖物,手感生硬,穿起來并不舒服。而高檔旗袍大多采用的緞、縐、絨,比如雙縐、桑波緞、素縐緞,顏色漂亮,懸垂性、抗皺都較好,卻又價格昂貴,非富貴人家用不起?!?/br> 陳芃兒認真聆聽,就見他一臉振奮的模樣,屁股都抬離了座位,雙手握拳道:“現在日本人弄出了一種新布料,造價遠比綢緞要低,但是紡出的布,看上去有緞面的光澤,紋理清晰,色彩飽和能做到很高,摸上去還軟!那手感,幾乎能媲美法蘭絨!穿著暖和,透氣性也好!如果做成旗袍的,品質絕不亞于那些高檔旗袍!就是這種料子現在只出了很少一點的樣品,整個中國,包括日本人的紡織廠,都還沒有出產過。咱們是因為之前就和那邊常打交道,所以和日本那個匠人已經搭上了話,我心里尋思著,想高價聘請他來廣州,要是咱們能首先在市面上推出這種料子,眼下秋冬將近,定能大賺一筆!” 第十六章決斷 第十六章決斷 [Z 這是自韓林涼去世后,第一次需要陳芃兒對廣昌生意上的事做出決斷。 她叫了范西屏來商議,范西屏說這新布料雖好,但前期投入巨大,先不說聘請日本匠人及進口新設備需要高價,更多的是要大規模生產這種新式布料,前期需要大量資本投入。廣昌現今三個廠子運營平穩,收支平衡,如果向一方傾斜,那勢必會牽扯到全局。韓林涼在世時,三家廠子市場份額不相伯仲,各司其職,而現在為了新布料的生產,恐怕會此消彼長,打破廣昌一直維持的這種平穩。 陳芃兒手中慢慢摩挲著一塊布料,只是一小塊,但色澤非常美麗,猛一看和最上品的綢緞相差無幾,只在手感上稍有差池。這便是周廠長帶來的新樣品,它其實是一種化纖類的仿絲綢,但憑借先進的技術和染色的渲染,在光澤和手感上相較于天然桑蠶絲,只不過略微遜色,也屬于品質上乘的上等貨。而造價卻比桑蠶絲要低廉的多,可以想象的到,如果這種布料投入市場,憑借出眾的品質及賣相,以及比高檔絲綢優惠的多的價格,大受歡迎幾乎是必然的。 但,同時,她也知道,范西屏的話也有一定道理。 韓林涼做生意,向來眼光長遠,特別是在現在動蕩的國內局勢下,形勢朝夕萬變——這些年日資棉業在華勢力大肆擴張,華資棉紡織廠在原料收購和銷售市場上的皆壓力重重,大都陷入困境,或直接關門倒閉,或猶垂死掙扎。而廣昌有在平津的老字號為基底,上海兩家紡織廠和廣州的廠子各有側重,正是因為其三廠的鼎立,才能在這樣的困境里做到逆水行舟。 陳芃兒眼睛一轉,見亦巖正靠墻站著,嘴里咬了根大拇指,一張還稚嫩的少年氣的臉,眉頭微斂,正在出神的思索著什么。 她問:“亦巖,你怎么看?” 亦巖愣了愣神,見她投過來的目光,精神一振,待想要張嘴,卻是看了眼范西屏,臉紅了紅,又抿緊了唇,勾了勾腦袋。 陳芃兒知道這孩子向來謹慎,有長輩在場的時候,從來不肯冒然講話,免得失了分寸。 她出聲安慰:“沒事,這里都不是外人,亦巖你有什么想法,不妨說說看?!?/br> 亦巖受到鼓勵,稍稍鼓起勇氣,一開始聲音還小,但是說著說著就已經恢復正常音量了:“周廠長帶來的料子我也摸過了,的確是好東西,我在老閘橋門店里做事的時候,去過不少洋布店,可即便是他們那里賣的最貴的料子,都還不及這個?!?/br> 陳芃兒眼睛亮晶晶的,一直側耳傾聽,少年胸有溝壑侃侃而談的模樣實在是叫她受用,好像有一種吾家有兒初長成的自豪感。雖然亦巖既不是她生的也不是她養的,可他現在是她的“養子”,所以她覺得有這種心情還不算太夸張。 亦巖沉吟了一下,微斂了下眉頭又繼續道:“范先生擔心的,是畸輕畸重,恐壞了廣昌目前的格局;不過除此之外,我覺得,還應該考慮的,是現在打仗的形勢……” 陳芃兒:“怎么說?” 亦巖低咳過一聲,清了清嗓子,臉還是有點紅,覺得自己在長輩面前如此賣弄,有逾越之嫌,但姑姑問了,自然要答。 他摸了摸后脖子:“我從寧河來上海,火車到德州的時候,站臺就掛滿了抵制日貨的條幅,好多人聚在一處,嘴里罵的都是抵制日貨,還直接把日本人店里賣的東西拉出來燒……” 陳芃兒知道他說的是什么,去年北伐軍兵鋒直指山東,日本也以保護日僑的名義出兵山東,在青島登陸,在青島與民眾發生沖突,國人死傷眾多,激起空前對日仇恨,抵制日貨運動開始從青島爆發。而今年日本人又在濟南制造慘案,不光屠殺平民,甚至殘殺政府官員,但北伐軍力量不敵日軍,撤出濟南,繞道北伐,憤怒的民眾無法從武力上發泄怒氣,于是便奮勇響應經濟扼制,從而在山東境內引爆了一場聲勢浩大的抵制日貨運動。 而廣昌廣州廠生產的自然是華資國貨,但向來模仿的是日貨,如果因為國內抵制日貨而受其波及,自然要好生斟酌。畢竟這種新式布料的生產需要大量資本注入,如果布料生產出來,卻因為形勢的變化而銷售受到影響,那對廣昌來說,委實可是個不小的打擊。 陳芃兒思量再三,送走了范西屏,把自己關在書房里,手中將那塊布料摩挲來摩挲去,翻來倒去的又摸了半天。 周廠長把這種布料叫做“雙宮綢”,“雙宮”是研制這種料子的日本匠人的姓氏,說是“綢”,卻不是“綢”。 陳芃兒自己苦思冥想了半天,始終沒有辦法做出決定。 料子實在是好料子,她以前雖然并不關心生意上的事,但打小她便是在寧河廣昌的布行老店里長起來的,念女校時也曾跟韓林涼去過上海各處的門店,那些花紋精致、色彩絢麗,質地緊密或輕薄的各色美麗布匹,即便并不懂其中道行,她也勉強能混的上個耳熟能詳。所以她深知周廠長興奮的心情,這樣的好東西如果放棄未免太可惜,但范西屏和亦巖所說的顧慮也的確存在—— 突然,陳芃兒想起了韓林涼。 他離去的這些日子,她盡量都是讓自己不要去想他,每天除了逼自己研究賬本,便是如行尸走rou般胡吃海塞的把自己養胖養壯、養好肚子里的孩子,便是她能做到的全部了。 她刻意讓自己不要去回想他走的如何凄清,不要去想他離去時抱恨的遺憾,可是,這個時候,她還是避無可避的想起了他。 她想起他,不是作為一個病人,而是一個成功的生意人,一位大名鼎鼎的實業家,一個極具傳奇性的商賈奇才。 如果是林涼哥,他會怎么做? 她打小就跟在他身邊,從沒見他為生意上的事皺過眉頭,韓林涼從來都是云淡風輕里舉重若輕,她不知道他是怎樣做到的,就像她,即便已經兢兢業業學了這么久,卻還是覺得沒有學到他的一絲皮毛。 她甚至有點后悔,后悔自己為什么要去日本學醫,跟林涼哥學學怎么做生意,也比現在抓瞎好! 但是林涼哥已經走了—— 踴躍的心潮漸漸落下去,涼下來。 她也許沒什么本事,但是,她不想認輸。 大腹便便的孕婦拒絕了下人的攙扶,自己雙手扶著腰,一路踏踏踏走向大門口,身后亦巖追上來,陳芃兒回頭,眼睛亮晶晶的,像兩簇小火苗:“走,亦巖,叫上阿水開車,咱們出去逛逛!” 第十七章再決斷 第十七章再決斷 [Z 陳芃兒自小身邊就缺少同齡人,特別是同性同齡人的陪伴,來上海念女校之前唯一的伙伴也不過只有一個阿斐而已。 倒不是她性子不好,而是因為身邊有個霸王,這個霸王又著實霸道,誰要是多跟她說幾句話或對她表示下親近,甭管是男是女,霸王勢必要上前去宣誓主權,意思只有一個,那就是這是小爺我的人,管你是誰,麻溜給我滾遠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