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節
若說方才她的琴聲,是江河湍急于礁石奇絕處激越奔流,最終注入汪洋,浩浩然不可復止,盡歸于茫茫。 那此時,僅用辛棄疾的一句詞便足夠形容。 泉上長吟我獨清,喜君來共雪爭明。 一詞以蔽之,從容自在。 曲畢,余音裊裊隨風遠去。學子們默然佇立,久久不能言。 劉拂所奏,正是俞伯牙會鐘子期時所作《高山流水》。 除張軒外,其余學子即便只是薄曉音律,卻也知道自唐之后《高山流水》便已分為二cao,前八段為《高山》,后七段為《流水》,再無人合而彈之。 除了《高山》琴譜在經年累月的傳播中有所遺漏外,還因為二曲一勢雄渾一勢遼闊,其中意味雖有共通,但相差極大。能在曲音不斷的情況下順其自然轉換心境的人,世間少有。 可今日,用精妙技藝與引人入勝的意境奏出此曲的,不過是個少年。 “先生,致雅自愧不如?!?/br> 想起自己的身份,劉拂將“年歲尚輕已屬不錯還有很多進步機會”之類安慰用的套話全都吞了回來。 她垂眸望向張軒,淡聲道:“不論讀書還是其他,不忘初心才是最重要的?!?/br> 張軒聞言如遭雷殛,方才沉浸于琴意中時朦朦朧朧觸摸到的想法,瞬間明晰起來。 是從何時起,最初對撫琴的熱愛,全部轉化成了炫耀與爭鋒的手段? 見他似有所悟,劉拂收回視線撐地起身,居高臨下地掃視所有人:“今日咱們的課,便從這四善九德起?!?/br> *** 及至下學后,本該準備下堂課的劉拂攬住了周行。 剛剛起身的周行聞言,唇角不自覺溢出一絲笑意和期待:“先生,您喚我?” 虧得鄭榮不在午班,不然見到周行這般恭敬有禮的樣子,只怕要驚掉下巴。 初來京時,劉拂還與周行一同在將軍府上住過數日,兩人還能日日見面;后來徐思年回了金陵立牌坊,劉拂便搬去與謝顯同住,相聚的時間比之之前在金陵就已少了許多;而在來晉江書院的事敲定后,劉拂就已搬入書院提供給先生的房舍,自此之后,就很難再見。 想起方才少女眼中顫動的幾不可查的情意,周行只覺一顆心都軟成一片。 劉拂先向著秦恒等人點頭示意,留下他們想要回避的腳步,才重新看向周行:“阿行,你加冠禮如何籌備的?贊者大賓可都請好了?” 在她的余光中,皇太孫躍躍欲試的神情完全無法忽視。 第122章 東房 劉拂悄悄向秦恒眨了眨眼。 得到她示意的皇太孫眸子更亮了。他久居宮中, 并無兄弟姐妹,亦無同齡玩伴,除了卑躬屈膝不敢抬頭的小太監外,再無一個能說說話的人。 是以當在青山上遇到劉拂時, 才會在離去時那般悵然若失。 好在之后有緣重見, 又與周行等人志趣相投, 這才有了平生頭一遭的主動開口,向皇祖父討一道恩旨來這晉江書院附學。 他作為大延未來的天子,科舉只是他招賢納士的手段, 從未學過那刻板的八股文章。如今為了不在同窗間落了下風, 仔細鉆研后才曉得八股取士是多么禁錮人心。 一邊學習帝王之道, 一邊刻苦讀書,所費心里比之過去不知要多上多少, 可是書院開學不過短短十余日,便已讓他看透了許多過去根本觸摸不到的人心。 為君者最忌清高自詡目下無塵, 百姓才是一個帝國的基石。這些道理秦恒不是不知道,卻也只是知道而已。 如今, 他是真的曉得自己想要做一個怎樣的君王。 而這一切, 都是面前幾人帶他領悟到的。 想起歸來路上, 周行夜月把酒, 帶著微醺醉意講出的憐民憂國之言,秦恒心中只覺一團熱火在燒著。 上月祁國公府的豪請京中權貴,為三子大辦加冠禮的事,秦恒自有耳聞。他作為皇太孫不能插手臣下家中事務, 但作為朋友,卻可以為好友掙得一份顏面。 秦恒看向方奇然:“還請方兄讓小弟一讓,這贊者可否由我來做?” 加冠禮上,需由受禮者的血親二人為主人,再由主人請來德高望重的長者為正賓,贊者一人與有司三人,亦是由主人在受禮者的好友中選擇。 按著情分,這獨一無二的贊者,本該由方奇然或蔣存兩個周行的好友來做;按著規矩,人員的選定該由周行唯一的親長祁國公周振來擇。秦恒毛遂自薦的舉動不止是不恰當,甚至可以稱得上是越俎代庖。 已知曉秦恒身份的方奇然只是微訝,謝顯才是真的驚呆了:“秦兄,這樣不大好吧?周兄本就跟他尊長有些……大矛盾,咱們私下決定,怕會使周兄落下個不尊長輩的把柄……” 在周行看不到的角度,謝顯拼命向著秦恒擠眉弄眼打手勢,只怕周行一時脾氣上來,給秦恒沒臉。 “無妨的?!敝苄谢仡^,將正做著小動作的謝顯釘在原地。他拍了拍謝顯的肩頭,露出難得的親近,“謝兄,無妨的?!?/br> 說罷又回頭看向秦恒,正色道:“阿拂為先生,只旁觀就是,至于贊者與有司,只得托賴你們三位與阿存了?!?/br> 他同樣驚訝,卻是因為自相識以來就從未拿過什么主意,似是全聽他們意見的皇太孫,竟愿意在此事上為他出頭。 “秦兄,多謝了?!?/br> 皇太孫從多年前便已跟在圣上身邊上朝聽政,他們這些小輩不識得太孫的樣貌,祁國公乃正二品大員日日上朝,不可能認不出。 有太孫在,當可省了他許多麻煩。 就算祁國公有意在加冠禮上讓自己沒臉,卻絕不敢敗壞了皇太孫的興致。 原來他一直不愿借助外力,就連方奇然與蔣存的幫助也長拒之門外,現在才知道,有時候有些事,不是自己一力抗下,就能得到最好的結果。 周行抬眼,深深望向劉拂。 若不是碰到她,或許他還會一意孤行,至死不會改變。 想起方才奉琴時劉拂似含著羞怯的目光,想起剛剛她改換的稱呼,即便明知是因著師生之誼無法在書院中再喚一聲“三哥”,周行的唇角依舊怎么都壓不下去。 全副心神都放在劉拂身上的周行,并未發現身旁方奇然欲說還休的無奈。 而被他注視著的劉拂,則旁若無人般地“悄悄”向秦恒眨了眨眼,交換了一個會心的微笑。 方奇然輕嘆口氣,從懷中取出封信,遞給唯一沒看過的劉拂,岔開話題道:“按著發信的時間,阿存十日前便已上路了,想來是不會錯過的?!?/br> 一去月余,甚是想念。 *** 可惜的是,大半個月后周行的加冠禮上,蔣存的身影并沒有出現。 吉時將至,東房內只有劉拂與周行二人。 劉拂抬手,替周行整好滾著朱紅錦邊的衣擺與袖口,輕聲安慰道:“三哥放心,二哥他不會有事的?!?/br> 因著冠禮禮儀,周行下巴微抬雙手平攤,任由劉拂的手在他身上游弋。 本是他期待了多日的親近,此時卻因為蔣存的了無音訊再升不起一絲綺思。周行眸光微沉,到底忍不住攥住劉拂撫過自己頸肩的手。 “阿拂,阿存他定不會有事的,對么?” 他與蔣存自幼時相交,多年來親如兄弟,自然知曉以蔣存的脾性,若非有大事發生,絕不會到此時還不出現。 蔣存從不是個會讓親近之人擔心的,就算真的失信不能及時回來,也會想法子傳些只言片語回來,告知他們到底發生了何事。 “二哥定不會有事的?!眲⒎髂抗鈭远?,直視周行,“你信我?!?/br> 這樣的周行,是劉拂從未見過的。 不論是在她相識多年的周三哥身上,還是在前世的周相爺身上。 關心則亂,關心則亂…… 劉拂反手握住周行的手,既是安慰他,也是安慰自己:“二哥一定會安然回來的?!?/br> 早在金陵鄉試名單改變的那一刻,劉拂便知曉這世間的事再不會完完全全照著她所知的走。 前幾日到了約定的時候蔣存還未回來起,一顆大石便已懸在了劉拂心頭。 前世的建平五十五年,大延國泰民安,除了邊境例行的sao亂外再無大事,武威將軍府少將軍蔣存,自然也安安穩穩。 不論到底發生了什么,蔣存定會安然無恙。 “待禮成之后,咱們去問問太孫,說不定他會知道些什么?!眲⒎饔昧ξ罩苄械氖?,“三哥且壓好脾氣,莫讓國公大人抓到機會,免得二哥回來還得費心替你打架?!?/br> 周行扯起唇角,輕笑道:“你不知道,幼時阿存惹事,是我替他打架才是?!?/br> 他薄唇輕抿,笑得有些僵硬。再次用力握了握劉拂的手后,才緩緩放開了她:“阿拂,你且出去觀禮吧?!?/br> 劉拂應了聲“好”,抽手離開。 門扉闔上的瞬間,周行的聲音從身后輕輕飄來,隱隱約約,讓人聽不分明。 “……阿拂,等我……” 劉拂滿含疑惑地回頭,正對上周行含笑目送她的臉。 那雙清亮眸子中深切的情意,讓劉拂心頭不覺一顫:“三哥?” “無事,你先去吧?!?/br> *** 因著一直盼望著蔣存可以及時回來,是以贊者的位置并未再找他人。受了周行囑托的劉拂千挑萬選,終于在一眾跟他年歲相當的公子哥兒里,挑中了同樣一身緇衣的鄭榮。 “時間緊迫,為少將軍備下的衣衫旁的公子穿上極不合身,只怕有失規矩……是以還望鄭公子能幫幫忙?!?/br> 鄭榮仰頭,望了眼靖寧侯府正廳高挑的梁柱,收回目光時正看到臉色鐵青的祁國公,與他身后那個娘娘道道的周隨,眸中不由閃過一抹厭棄之色。 收起手中折扇,雙手遞給劉拂,鄭榮一震袖子,呲牙笑道:“這事兒本該周三親自來求我,不過看在劉小先生的面子上,便饒他一回?!?/br> 整整衣擺,鄭榮向著劉拂拱手道:“之前周三借花獻佛,拿鄭某扇子獻給小先生,實在是不義之舉。這張圣手的畫扇,還是鄭某親送的好?!?/br> 說罷摘了腰間扇套與其余飾物,一塊捧給劉拂:“扇子贈雅士,其余東西還望小先生先替鄭某看會?!?/br> 環抱著一堆花里胡哨的香囊荷包玉佩扳指,望著鄭榮十分大義凜然地走向方奇然等人的背影,劉拂險要失笑出聲。 即便鄭公子如此做派,有多半是為了他家中幼弟,但其中定也有少半原因,是為了周行。 她當年看二人傳記,倒真未看出素來不對付的兩人間,還有如此一番情意。 周相年輕時,似乎并不像她曾經所想的那么寂寞。想起晚年總是一身孤寂的冷傲老者,劉拂輕嘆口氣。 只盼今生以她之力,能改變大多數人或悲涼或短暫的一生。 *** 因著周行從未想過向祁國公低頭,是以這場加冠禮,是在其母族靖寧侯府上辦的。 而一直等著兒子被服軟的祁國公周振,直到昨日才得到這個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