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節
劉拂揮手讓那三家的小廝帶上護衛,好去撿個方便的位置,又寫了份清單,吩咐陳遲趕在藥鋪開門前去將單子上的東西全買回來。 “家中可是缺藥?” 劉拂搖頭:“常備的還有幾丸,只怕近期不夠用?!?/br> 蔣存緊張道:“是哪里不適?”他不由分說搭上劉拂手腕,閉目靜待一會兒后把不出什么不對,急忙將陳遲喚回,“還是請個大夫回來?!?/br> 周行攔住他:“你急什么?阿拂面色紅潤氣息順暢,哪有什么病痛模樣?!?/br> 仔細觀察過劉拂面色,蔣存臉上微紅,急急撒手。 “可是有什么緣由,就別再賣關子了?!敝苄袣舛ㄉ耖e,招招手讓陳遲不必聽蔣存的。 “按著今年的局勢,有些藥今早不買,恐怕一個月內都買不到了。不知何時就要重考,為以防萬一,藥還是得備足的?!?/br> 不知是不是旱災的緣故,百姓們怕極了朝不保夕的日子,對于早就將“窮秀才富舉人”之說印在骨子里的江南士子來說,即便是本沒準備參加今年秋闈的學子,也都紛紛加入進來。 是以今秋鄉試,比之往年足足多出近千人。 劉拂話音剛落,方奇然便已反應過來:“云浮此言甚是?!彼氵^府中留藥,向著她笑道,“到底是你心思細膩?!?/br> “大哥到底是戶部侍郎之子,遇到財務之事,就是要比他人通透一些?!币娏矶艘琅f不懂,劉拂只得解釋道,“多年苦讀與九天煎熬,加上近乎半年的缺衣少食,不論是落榜大悲還是中舉的大喜之下,想是有不少人會因此病倒?!?/br> “明日的鹿鳴宴,也不知有多少人會帶病出席……若真有那般才學人品俱佳的,全可以藥相贈?!?/br> 劉拂的視線滑過三人面龐,輕聲道:“結黨營私是重罪,但又有誰沒幾個知己好友呢?” 若她記得沒錯,今年金陵秋闈,確有幾個稱得上英才的青年士子得中。 黎明時分,主考官親捧榜文上了八抬大轎,由兵丁相護鼓樂開道,一路行至巡撫衙門。 辰時正,榜前已聚了無數人。 考生增多,錄取名額卻沒多到哪里去。 江蘇安徽兩地,分錄一百九十人,排名一百八十七位的周行可謂是末尾之末。 主考官李正賢十分艱難地越過圍在榜前的三千余人,下轎張榜,又艱難地登上高臺。 榜下不論是書生還是家仆,都恨不得將眼珠子黏在三尺見寬的黃紙上。 他們一遍遍搜尋著自家或主人的名姓籍貫,有人欣喜若狂,有人傷心欲絕,在歡呼雀躍與哭泣哀嚎間,小小一片空地,排滿了人間悲喜劇。 由武威將軍府侍衛護持,方、蔣、周三家小廝蓬頭亂發地擠進人群中,好不容易才摸到名榜。 不必細查,自上往上前四位,都是熟悉名字。 而唯一沒在前列的周家公子,半夜時就已知曉了排名,也兀需再看。 重新擠出人群,三人商量著分派任務后,一人去謝府報喜,一人去徐府報喜,還有一人跟著一眾侍衛回府通報。 他們走得太快,是以錯過了之后的混亂。 *** 這一天府中如何驚喜混亂,不必細表。 直到金烏西墜后,聞訊前來賀喜的街坊鄰里都已散去。饒翠樓送來套天香全宴,四人飲酒歡笑,難得放松一日。 第二日,得中的新舉人們收拾一新,均穿著細棉布所制的淡青色學子衫,帶濮頭遮發,前往巡撫衙門赴為慶賀而舉辦的鹿鳴宴。 宴會開始前,負責主考的學政督查李大人帶領眾新科舉子拜過孔圣人后,再由解元帶領學子們一齊拜見眾考官。 一百九十位學子恰好兩人一桌,分領桌上早已布好的金銀花與綢緞等相賀之物。歌者唱“鹿鳴”,舞者起“魁星”,預祝舉人們會試高中。 又有耳順之齡的老士子入席,坐于金陵同知謝大人下首,受大小官員與新舉人們的敬酒祝壽。 老士子中領頭的,就是德鄰書院的宋院長。 身為解元的徐思年打頭,領著方奇然與謝顯,端酒上前。 “晚生祝先生福壽安康,松柏常青?!?/br> 目不斜視的走來的徐思年在仰頭飲酒時,才一個不小心將視線觸及了宋院長身后的小廝。 徐思年微頓的動作,只有他身后的方奇然與謝顯能夠發現。 當然,還有他面前的宋老院長。 宋老院長捻須,向著臺上呵呵笑道:“老朽年高,便帶了小徒弟前來,還請大人們勿怪?!?/br> 別說此事并未亂了規矩,就算有些不妥,以宋理的年歲與桃李滿天下的聲譽來說,也算不得無禮。 站在宋老院長身后的劉拂,反倒得了早已與她見過數面,甚至承過她不少人情的大人們的贊譽,李學政自也順著夸獎有嘉。 向著呆立在那里聽人夸贊自己的三人眨了眨眼,劉拂心安理得的受了杯酒。 按著規矩走完全部儀式后,鹿鳴宴才算正式開始。 而在新科舉子們可以自由走動,互相敬酒恭維時,便有一布衣短葛的青年從下仆處大步走向大人們端坐的高臺。 劉拂看著那人,便是一愣。 她眸光微閃,待要走出桌臺攔住對方時,卻被拉住了手。 “宋先生……” “此子我曾見過?!彼卫斫柚垌毜膭幼?,掩蓋住輕語時的動靜,“心性耿直忠厚,文采稱得上中上,現觀他一臉孤勇,怕是已下定了決心?!?/br> 劉拂微愣。 “先生的意思是……” “他此行勢不可擋,若想緩和一二,還需另作圖謀?!彼卧洪L低沉威嚴的聲音,若非劉拂離得極近,幾乎無法聽到,“自古民告官,不論告中與否,都難逃重責?!?/br> 劉拂輕嘆口氣,收回了腳步,視線卻未從那人身上收回。 她那日在車上,已與劉平江約定了見面,等了又等他卻未來見她。而在之前,也一而再再而三的叮囑對方不要摻和此事,可眼見著劉平江并未聽進心里。 關于此事,她能做的,也只有盡力保他一條性命。 全不知meimei亦在此處的劉平江,已大步流星走至官前,拱手道:“學生金陵府劉平江,有事求稟!” 第76章 保護 民告官, 如子殺父,需得先受笞五十,才可遞上訴狀,雖勝亦判徙二千里。 不論是鞭撻還是流徙, 其中可運作的地方都有很多, 可是若她所料不錯, 劉平江要面對的,不止如此。 劉拂靜靜看著越眾而出的劉平江,幾乎是從他身上看出了用筆墨篆刻在史書上的字句。 建平五十四年九月, 江南士子攔轎狀告取士不公。獄具, 核臟八十六萬銀, 自學政督查李正賢下六人皆死,副考官朱鴻失察革職, 斬考生四人,革舉人五十八。 六十七字中, 對挑起此事者的記述,僅有“江南士子”四字。 江南舞弊案能快速清查, 全賴考生一心。都說法不責眾, 但領頭之人到底付出了什么, 無人得知。 就劉拂所知的小料傳言, 都說那攔轎的士子是觸柱而亡,以命拼了個科舉清白,公平常在。 按著劉平江的執拗,這種事是極有可能發生的。 死不聽勸的人, 以她的本性,就是任他去死。 可她承了劉小蘭活命的恩情,就只能絞盡腦汁相救。 劉拂在心內嘆了口氣,將視線從劉平江身上短暫的移開,瞄了眼就立在學政督查左前方的石柱。 光潔如新,一看就是為了今日的宴席特意擦洗過的。 血濺鹿鳴宴,實在是太不吉利了點。 江南鄉試歷來是在巡撫衙門擺宴,她可不想后生們去布政府司衙門那個烏糟地吃席。 轉回目光死死盯著劉平江的一舉一動,滿心躁郁的劉拂放空思緒,決定暫時不再想這件頭疼事。 她本以為自己能憑著改變望日驕的人生,來驗證下自己是否真的能改變過往,卻不想在劉平江這兒栽了個大跟頭。 像是苦心籌謀多年的大事,被小兒射鳥兒的石子兒戳破般,平生從未有過的煩亂非常。 劉拂緊緊攥著拳,壓住眼底紛雜的情緒,努力將呼吸放得又平又緩,以免在宋院長面前露出端倪。 卻不料事情的發展,全不似她想象中的兇險。 “大人請看,此乃學生搜集來的考生錢燦于考前三日所作的文章?!眲⑵浇ЧЬ淳吹貙|西呈上,又退回遠處,“學生狀告錢燦使人捉刀代筆,名不副實?!?/br> 他一句未提作弊者題從何來,將全部矛頭指向了金陵富商錢家獨子。 方才喧鬧非常的宴會,已變得寂靜無聲。 一人作弊事小,泄題漏題事大,就算劉平江不提,到時徹查此事時,重點也會放在舞弊一事上。 將供狀收進袖中,謝知府偏頭望向學政督查:“李大人覺得呢?” 李正賢面色微白:“此事……事關重大,不如先將提供者收押……” 謝知府正色打斷他的話:“李大人此言不妥?!彼焓痔擖c垂首立在下方的劉平江,“李大人專研學問,想來是不大通曉審案之事。這位劉秀才身負功名,又有狀紙憑證,言之鑿鑿怎可收押原告?” “但他未敲登聞鼓,擅闖鹿鳴宴,既是藐視公堂,又是不敬圣賢!還請謝大人先待本官剝了他的功名,再行審問!” 劉拂看著色厲內荏的李正賢,挑了挑眉。 很好,她現在只需向少將軍借人,以防劉平江被人滅口了。 她知曉這個人蠢,卻沒想到他竟能蠢到這個份上。難怪欽差到了十幾天,便把案子破了。 想來賀子寅與他背后的安王輕易將李正賢誆騙了的時候,也未想到他會如此不中用。 鹿鳴宴自然要繼續,只是宴上少了主事的知府謝大人、負責本屆鄉試的學政李大人、原告劉平江與被告錢燦。 劉平江隨在各位大人身后離開時,還抽空給了劉拂一個安撫的笑容。 而跟在他身后的錢財,則是一臉土色,全不似身正不怕影子斜的模樣。 只字不提舞弊泄題一事,如今又在大庭廣眾之下被知府與學政帶走,想來劉平江便是吃些苦頭,也不會傷了性命。 經此一事,在挖根掘底徹查清楚后,說不定他還能落下個孤勇的好名聲。 而在他們走后,劉拂側目觀察,果見一眾竊竊私語的新科舉子中,有不少人臉色很是古怪。 這一百九十人中,絕不止六十二個有問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