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節
劉拂相信,這已是劉大姑娘所能展現出的最好的一面??上F在一身男裝,做出這幅女兒家的嬌俏,實在是萬分違和。 不論臺上臺下,怕是除了無知小兒,都看出了她是女兒身。 余光掃過高臺,將守備大人驚怒的神情收入眼中,劉拂已知這出癡女探情郎的戲碼,全出自劉大姑娘一人之手。 說來也是,別說劉守備像是個慈父,就算不是,他將女兒和妓子同時送到方奇然面前的做法,也夠御史參上一本了。 可憐天下父母心,劉拂心下微嘆,退開一步朗聲道:“按著規矩,該是作為擂主的在下出題?!?/br> 劉三金哼道:“那你還不快出!” 聽著臺下的起哄聲,劉拂暗自搖頭,也不再擺出謙遜的姿態,直接道:“達之于己,苛求于人,何解?” 江南文風鼎盛,便是尋常百姓,但凡家中小有錢財的都會送兒孫進學,便是無意于科舉,好歹也不會落得個目不識丁。 是以劉拂話一出口,下面就轟然笑開。 他們都已猜出那“劉書生”的身份,因著對賀為早有好感,已看不慣欺凌姑太太之子的守備夫人許久。雖不敢直講守備千金的壞話,但能在此時起起哄,也可一平往日的郁氣。 更何況,這位劉三金劉姑娘,也確實甚肖其母。 狹隘善妒,尖酸刻薄,實是對著母女二人的極佳形容。 劉三金小臉漲的通紅,她恨恨地看了劉拂一眼,又可憐兮兮的望向高臺上擔任評判一職的父親,見他面沉如水,沒有絲毫要替自己出頭的模樣,這才收回目光。 “劉兄說什么,我沒大聽清?!眲⑷鸷莸芍鴦⒎?,冷聲道,“可是‘不求聞達于諸侯’一句?” 劉三金雖是武將家的姑娘,倒還有些學識,即便擺明了以勢壓人,還能先給自己遞個臺階。 見劉拂含笑不語,只當對方怕了自己。忍不住抬起下巴,夸夸其談道:“圣人說品質正直遇事講理者,便為通達,孔明……” 劉拂搖頭打斷她的話,輕笑道:“劉兄聽差了?!?/br> 直接無視少女的小心思,劉拂重新復述了一遍自己的問題后,對著羞憤不已的劉三金,著重解釋了一番:“在下問題中的‘達’字,所指并非顯達通透,而是豁達寬容之意?!?/br> 兩人目光交匯,劉拂彎彎的笑眼中,不含絲毫笑意。 她走近一步,偏頭笑望著張口無言的劉三金:“推己及人是為仁,不知劉兄對此句又有何妙解?” 接連兩問,無一不是直諷劉三金寬以律己,嚴以律人。 方才親眼見到劉大姑娘如何輕待自家表哥,很是為賀為忿忿不平的百姓紛紛叫好。 一陣冷風襲來,劉三金微張的牙關上下磕了磕。她怯怯望著劉拂,想將目光從那雙懾人的眼中收回,卻發現完全由不得自己。 好歹,好歹答上一句!正在搜腸刮肚的劉三金聽到身后百姓的諷笑,臉上陣紅陣白。 要是表哥方才攔住她,她哪里會出如此大丑! “達……達……”劉三金恨得咬牙,更加說不出話來。 劉拂也不逼她,微笑道:“劉兄不必緊張?!庇謮旱吐曇舻?,“看在那十兩銀子的份上,便是渾說八道,我也會助你一助?!?/br> 劉三金猛地睜圓眼睛,抖地如寒風中的嬌花:“我……你!” “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欲與不欲,接可兩全?!眲⒎魑⑼艘徊?,轉身向著臺上評判者拱了拱手,“大人,學生問完,也答完了?!?/br> 她甚至還趁著這個機會,跟陪坐在末尾的徐思年與謝顯眨了眨眼。 二人收到她的目光,全都失笑,心中的緊張也蕩然無存。 當事人都如此輕松隨意,他們還有什么好焦慮的呢。 更何況,這一局比起之前的二十八局,簡直輕松簡單到無法形容。 劉拂收回視線,眼觀鼻鼻觀心,很是恭謹有禮。 文武二長官本就互別苗頭,兩人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又因面子上需得保持平和,所以平日里的往來也很是不少,就連百姓都認出劉三金的身份,謝知府又如何認不出? 今夜雖是十五,卻月色昏沉,謝知府只當自己看不清爽。他捻須而笑,大贊劉拂品性剛正。一旁的徐同知與一干金陵文官,也都如此。 劉守備即便心疼女兒,也對比如此懸殊的情況下,也只能隨了大流。 當毫無疑問的評定結果被仆侍唱報出來后,臺下響起一片熱烈的呼聲。 這已是劉拂贏的第二十九場對論。 即便臺上碾壓金陵眾書生的少年并非本地人,但百姓們還是為難得一見的對論驚喜非常。而在這位女扮男裝不知所云的劉大姑娘下臺后,僅剩的四位挑戰者全不是金陵水生土長的書生。 對百姓們而言,既已與自家無關,那還不如看得精彩。 是以在賀為聽到仆役唱報自己的名字,起身整理衣袍時,原先對他頗有好感的群眾,呼喚的名字已換成了“小劉公子”。 還未上臺,聲勢就已先弱了一半。 賀為苦笑,望了眼表妹跑走的方向。 當看到賀為起身后,劉拂豎起手指在唇前,對著臺下的觀眾輕輕“噓”了一聲。她放下手,含笑向眾人拱手致謝。 黯淡的月色照在劉拂臉上,只襯得她愈發恬靜美好,溫柔和煦。 “賀兄,久仰?!?/br> 劉拂先一步拱手相迎,言行舉止全部發自真心。 她看著面前二十余歲略顯憔悴的青年,艱難地將這張年輕的臉,與六十年后的耄耋老翁對上。 但是不管時間過了多久,對方身上的儒雅溫和,都沒有絲毫變化。 誰能想到,他就是撐著這么一副病弱之軀,將閩州苦地打理的井井有條,將百寨夷族教導的有禮有節……只除了理不清自家事外,再無缺點。 “賀兄,久仰了?!眲⒎鞲锌?,并不給這個第一個見到“故人”放水,如同方才面對劉三金般,直指對方死xue,“小弟曾聞令慈如孟母,不知賀兄心中,慈母敗子何解?” 賀為微愣,很快反應過來。他剛想說話,就被冷風激得嗆咳不止。 與方才劉三金羞憤臉紅不同,賀為本就帶著病態蒼白的臉色,越發白了。 看著賀為極不好看的氣色,劉拂也收斂了三分。 不論如何,她的目的并不是將人氣死在當場。 畢竟她雖不喜對方對妻兒子孫無能為力的懦弱,但也是真心佩服他于政事上的能力——若非賀為上臺,劉拂還未曾想起,那看不起自家表兄一意想做左都御史夫人的劉大姑娘,最后是親上加了親。 好不容易止住咳意的賀為輕聲道:“某不才,想先聽聽劉兄之言?!?/br> 這回輪到劉拂有些反應不過來。 她細細打量著眼前的賀為,發現以往的記憶太過根深蒂固,竟讓她忘了一件事。 現在的賀為,還不是六十年后將死的老人,他還年輕,還有著奮發向上的精神,也還未娶那個糟心的表妹。 又何止是賀為呢? 劉拂的目光掃過臺下的蔣存、方奇然,又滑過臺上的徐思年謝顯。 他們的人生,也都以站在了與她已知的“過往”所不同的拐點上。 而那個或許會改變他們一生的人,就是自己。 杏眼中溢滿了晶亮的神采,劉拂對著賀為一揖,輕笑道:“多謝賀兄,讓小弟開悟了?!?/br> 她的舉動太過突然,不論是反應不及未曾阻止的賀為,還是臺上臺下的所有人,都驚了一跳。 只有劉拂自己知道,她在歡喜什么。 心中藏著個無人能知,卻說不定可以影響天下的小秘密,讓劉拂生出一種隱秘的快.感。 “人不求福則無禍,人不求利則無害,禍福相依利害相關,盲求定有弊端。吾等非生而知之者,不經教化只恐淪于不肖?!?/br> “愛子不教,猶饑而食之以毒,適所以害之也。忍不求?!眲⒎髌骋谎叟_上的劉守備,輕笑道,“還望賀兄多思多想,切莫重蹈……覆轍?!?/br> 賀為朗笑一聲,向著知府守備等人道:“學生學識淺薄,自愿認輸?!?/br> *** 不過三言兩語,連勝兩人。此時時間才過了一刻鐘,整個對論環節也只用了個把時辰。 劉拂向著臺下僅剩的三人笑道:“方兄、蔣兄、周兄,你們誰先來?” 明明是再溫柔不過的笑意,卻莫名讓三人感受到了殺意。 面對一個興頭正高斗志昂揚的書生,最好的選擇,就是順著對方的心意。 蔣存清清喉嚨壯壯膽色,大步上臺。 “蔣兄,你我就不必客套了?!?/br> 劉拂的聲音清冽非常,配著泠泠的月光與寒涼的夜風,讓天不怕地不怕殺人不眨眼的蔣少將軍抖了抖。 “你、你且問吧?!?/br> 反正他該丟的臉,已在剛才對詩時丟盡了。 更何況……蔣存利如鷹眼的目光,滑過另一邊那群面如菜色的書生。更何況今夜丟人的,又不止他一個。 “那小弟便出題了?!?/br> 蔣存心中升起一抹不好的預感。 “正直為正,正曲為直,蔣兄如何解?” 蔣存微滯,扯起一抹干笑:“云浮莫記仇了,之前魯莽,是為兄不是?!?/br> 劉拂笑道:“蔣兄多慮了,小弟怎會是這樣的人?” 她就是這樣的人。 今天的三十三場對論,前半段還是正經的論述,后半段……她已準備好了戳人心窩的刀子。 劉三金驕縱,賀為無為,蔣存魯直,方奇然多思,周行口無遮攔。 前兩者是否重走舊路她不在乎,但那三人真心與她相交,她劉云浮就算有所圖謀,也要對得起這份情誼。 少將軍曾因剛直不阿而被捋奪軍權,若非北疆大亂只怕會一蹶不振;左都御史更因思慮過重而身體早衰,三十而立便沉疴難起,哪怕是太醫院院正也無回天之力;周行查無此人,只怕是才華蓋世也難抵一條毒舌…… 她既知道,就不能眼睜睜看著他們再入歧途。 劉拂捏住蔣存的手腕,冷笑道:“蔣兄欲要何為?” 蔣存摸了摸鼻子:“我答不上,自要認輸?!?/br> 見劉拂冷著張俏臉,蔣存想將被她握著的手藏起,又有些不敢,只得賠笑道:“今日的事,為兄真的知錯了?!?/br> 微黯的月光,藏住了蔣存通紅的脖頸與耳朵。 即便原來還未體會到魯莽帶來的后果,他今日是真真正正吃了個大虧,記在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