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2節
“不好意思,出神了我。陳清菡,此名是你父親幫你取得?”李弘轉移視線到陳清菡身上,淡淡微笑著問道。 “是,殿下?!标惽遢找驗閯偛爬詈胪驐钐m兒那柔和的目光,也變得不像剛才那般緊張了,回答起來,語氣也顯得舒緩了許多。 “菡乃荷花,有出淤泥而不染之高潔的品質,清菡二字,即寄望了你父親對你品質的高潔,也有清水芙蓉之意啊,陳敬之看來對你是期望有加啊?!崩詈肫吩u著陳清菡的名字說道。 “謝殿下夸獎,請殿下明察,我父親是被冤枉的,為官多年,一直都是兩袖清風,清廉正直,從來不曾干過違背朝廷的事情,還請殿下重新審查我父親之案?!标惽遢胀蝗还虻乖诘?,有些悲戚地說道。 十八九歲的少女,先是被李敬業誘騙監押,而后又被稀里糊涂的被送到了杭州,秘密關押起來。 再后來又膽戰心驚的跟著楊岳東躲西藏,就是希望能夠因自己不被李敬業抓住,而保的父親的性命。 如今就像是一直倉皇奔走在黑暗中,提心吊膽之時,終于迎來了一絲絲的曙光,加上跟他父親分離這么多天,不知唯一親人生死如何。 錯綜復雜的因素加在一起,在見到了李弘之后,還能第一時間控制住自己的情緒,沒有當場痛哭流涕,已經是說明這個陳清菡,是足夠堅強了。 李弘默默的點點頭,示意陳清菡起來,但陳清菡跪在地上,卻是不肯起來,大有李弘如果不答應,她就長跪不起的架勢。 無奈的搖搖頭,李弘和藹可親的看向小女孩兒楊蘭兒,而后柔聲說道:“蘭兒,你去把楊jiejie扶起來可好?” 楊蘭兒沒料到李弘喊她,愣了一下,然后在身邊楊岳的提醒下,乖巧的點點頭,嗯了一聲后,便跑到陳清菡跟前,想要扶起她來。 但陳清菡已十八九歲,在大唐已經是成年人了,那是一個三餐不飽的楊蘭兒能夠扶起來的。 看著楊蘭兒吃力的想要扶起陳清菡,但陳清菡卻跪在那里,讓楊蘭兒使出吃奶勁,也無法攙起她來,于是李弘只好說道:“你放心吧,陳敬之如今平安無事兒,雖然被關押在大牢,但有人在暗中保護著他,所以一時半會兒是安全的?!?/br> “真的嗎殿下?”陳清菡梨花帶雨般,抬起頭問道。 “你再繼續跪下去,我就保證不了是真是假了?!崩詈腚p手一攤,聳了聳肩膀說道。 陳清菡一愣,沒想到高貴如太子殿下這般的人物,竟然也會開玩笑,于是白皙帶淚痕的臉上微微一紅,而后順從的站了起來,低聲說道:“民女多謝殿下?!?/br> “你別謝我,我可沒有那么大的能耐,能讓李敬業不殺你父親,李敬業是巴不得在我到達揚州前,殺了你父親呢。所以說,要感謝,就先感謝你自己,或者是感謝你父親給了李敬業一個謊話?!崩詈胄χf道。 白純輕輕的推門走了進來,在李弘身后站定,不說話的看著陳清菡梨花帶雨的站在那里,身邊還站著楊蘭兒。 陳清菡明白李弘所言指的是何事兒,那就是她手里關于李敬業謀反的證據,于是想了下說道:“回殿下,民女手里并無李敬業謀反的證據,只有幾封吏部侍郎楊執柔與揚州刺史李敬業,以及與括州刺史鄭敬玄來往的書信,其中與楊執柔的書信中,有提及如何罷免我父親揚州長吏一職的密謀書信?!?/br> “就這些嗎?”李弘有些皺眉頭,這些不夠啊,自己想要的是李敬業謀反的直接證據,哪怕是間接的也行。 但如果只是官場之爭的話,如何把這些人一網打盡?豈不是還要繼續與李敬業周旋下去了? 不過話說回來了,有總比沒有強不是,于是李弘不等陳清菡說話,便再次問道:“那些書信你可是隨身攜帶,還是藏在了某個地方?” 陳清菡低下頭,有些不敢面對神情有些凝重的李弘,低聲說道:“民女不敢帶在身上,因為事關家父性命,所以被民女放在了楊伯伯的宅院內,但……但現在怕是已經被人盯上了,我不敢過去拿?!?/br> “派無法無天,跟陳小姐一同前往楊岳家里,無論如何,也要把那些書信拿到手!”李弘起身,看了一眼白純說道。 “是,殿下,我這就去安排?!卑准冊诶詈肷砗?,恭聲說道。 “帶著她一塊兒去,還有,擬旨給吏部尚書李義琰以及大理寺卿狄仁杰,調查吏部侍郎楊執柔、楊思儉二人,是不是……與李敬業暗中有勾結!命中書省、門下省派人立刻前往揚州待命,派來的人級別太低的話,我罷免了他們兩人!”李弘神色變得更加凝重了,這幾日他太清閑了,光想著史書上記載的如何如何了,完全忘記了自己的到來,已經改變了歷史的軌跡。 那么就像是蝴蝶效應一般,所有的事情就不會像歷史軌跡那般,重新再來一次了,有些曾經發生過的事情,它不一定會再發生了。有些不曾發生的事情,那么就會在改變的歷史進程中發生了。 或者,有些曾經發生過得事情,在歷史改變的過程中,會提前會滯后的發生,但不管怎么說,自己有些托大了。 白純不懂為何李弘突然間變得這么凝重,甚至是神態之間還帶著一絲焦慮,但也知道此刻不是問緣由的時候,何況也不該自己過問,所以像陳清菡招了招手,便去找無法無天帶人去找書信了。 留下的楊岳跟楊蘭兒,有些驚懼的看著剛才還和善的太子殿下,眨眼間就變得冷酷起來。 楊蘭兒不自覺的悄悄跑到楊岳跟前,緊緊握著楊岳的手,小小的身形,不由自主的往身后躲著,避免與李弘對視。 李弘在白純跟陳清菡離開后,又再次重新坐了下來,整理了下思緒后,這才看向楊岳問道:“你曾任過臨安縣司戶,據我所知,陳敬之為官之初,便是由從六品下開始仕途的,臨安身為杭州下縣,你這個司戶,怕是還沒有入品吧?你們又怎么會認識呢?” “這……回殿下?!睏钤滥睦镆娺^太子這么大的官兒,剛才回話時,雖然知道李弘肯定是個大官兒,但也沒有想到會是太子,所以一直說話時,都是直接說道。 但剛才聽了陳清菡的說話,每一次或者是開頭都會帶著回殿下三個字后,便有樣學樣地說道:“回殿下,小民從三十歲開始便任職臨安縣司戶,自陳敬之陳大人任職杭州后,一次前往臨安縣時,因土地被世家豪門吞并的問題,與小民核實戶籍數時相識,而后在秉公執行朝廷戶部關于租庸調問題時,跟小民便……便成了朋友,小民的兒子與兒媳,因為此事兒被人冤枉入獄,后來死在了獄中,是陳大人幫小民為兒子、兒媳沉冤昭雪的,所以小民欠陳大人兩條命……” “土地兼并?”李弘猜測道。 “是,殿下。按大唐最新律例規定,世家豪門、門閥貴族不可兼并、買斷百姓土地,但……”楊岳其實就是個普普通通的老百姓,一個小小的司戶,別說是太子,就是最低級的從九品下的縣尉,也不會把他們當成大唐官員看待的。 所以,身為司功、司倉、司戶、司法、司兵、司士之最底層的,不如品級的官員,是沒有人把他們當成大唐的官員看待的。 “那么是誰要強行買斷你們家的田地呢?”李弘雖然在跟楊岳說話,但目光卻一直放在楊蘭兒的身上。 而后向一老一少招了招手,三人出了坊間后,在清雅別致的李府內隨意的走動著,隨意的談話著。 “是……是吏部侍郎楊執柔楊大人的公子楊季康?!睏钤赖椭^,想要打量這府里的一切,但又不敢太過明目張膽,只好低著頭眼珠子四處轉悠著。 身處如此優雅靜怡的環境之下,楊岳跟楊蘭兒感覺仿佛是飛升到了仙界一般,與自己所熟悉的世界,完全不同,完全是兩個世界。 “你既然知道楊季康乃是朝廷要員,吏部侍郎楊執柔的公子,為何還敢跟他們做對,據理力爭呢?為什么就算是賠上自己兒子跟兒媳的性命,也不愿意賣給他們土地,你就不怕他們嗎?”李弘很好奇,你一個不入品的司戶,哪來的底氣,跟楊季康斗呢。 “這……”楊岳有些反應不過來,雖然識字,但也不多,大道理也不是會講上幾句的,何況是面對太子殿下呢。 于是這了半天后,才擠出一句話:“大唐律例這樣規定了,小民怕官府追究,所以不敢賣給他們?!?/br> “……”李弘第一次聽到這樣的邏輯,律例大過豪門貴族,這在大唐,乃至世界,都是不可多見的邏輯啊。 第593章 圣人,罪人 李弘面對楊岳憨厚老實的答案無言以對,不管如何,楊岳的話語站在他的立場是沒辦法反駁的。 大唐的律例大于官員的威壓!樸實無華的楊岳,卻是道出了一個中華上下五千年文明的歷史洪流中,人治與法治的區別。 面對高官要員的威脅,卻堅守著大唐的律例,卻不知道高官要員的能力大于律例,這樣的想法到底是對是錯呢? 上下五千年的大歷史中,華夏民族一直游走在人治的軌道上,法治就像是一塊遮羞布,在需要的時候拿出來堂而皇之的高談闊論,但當風頭過了后,人治依然是占據了上風。 人治為何成為主流的“法律武器”,法治為何一直未能在五千年的歷史文明進程中走上正規,并發揚光大呢? 那么百姓堅守的又是什么呢,他們堅守的法治,為何并沒有因為人數眾多的緣故,而成為歷史的主流呢? 只能說明,百姓愿意在像漢字那般的條條框框、字正腔圓中堂堂正正的做人跟生息繁衍,但官員為了自己的利益,為了集團的利益,為了牟取暴利,卻不愿意以法治來束縛自己。 到的最后,往往遵從法治的是百姓,破壞法治的是官員,謀生與利益之間,衍生出來的久遠矛盾,就像是官與民的對立,竟然持續了五千年。 人治在什么時候登場成為了五千年歷史長河里的主流?先秦法治、統一華夏,漢家尊儒至晉、五胡亂華,大唐顯武到后期、漢民族群雄并起,大宋弘文,崖山之后再無中國,草原狼主宰華夏。 不管如何,這里都繞不開一個“人”,那就是被上一世命名的遠古吹:儒家。 根源在哪里?第一遠古吹是誰?第一個想要回到井田制,恢復周王朝制,而游走在春秋各國之間、說服諸侯的人是誰? 孔圣人。 李弘相信,無論是現在的大唐時代,還是一千多年后的文明時代,遵紀守法者,往往都是華夏民族的基石,是千千萬萬的百姓,而法律也往往只對普通人有效,有約束力。 對于世家豪門、勛貴門閥,法律就像是妓女一樣,是被他們玩弄、踐踏的對象。 苦笑著搖了搖頭,看著大來皇女鬼鬼祟祟的樣子,李弘在一處廊亭中停下,向大來皇女招了招手,示意她帶著楊蘭兒下去梳洗一番。 膽小害怕的楊蘭兒緊緊抓著楊岳的衣襟,眼神畏懼的看著李弘,想要搖頭,但是懾于李弘太子的威壓,又不敢搖頭,只是一雙明亮的眼睛,祈求的偷偷看一眼李弘,而后便求救似的看著楊岳。 “蘭兒放心吧,哥哥不是壞人,你看你這小臉臟兮兮的,頭發亂糟糟的,哪有個小女孩兒的樣子,讓這位jiejie帶你過去梳洗一番,我跟你爺爺就在這里等你,好不好?”李弘拉過楊蘭兒的另外一只小手,感受著小胳膊上那一絲弱小的不情愿,柔聲說道。 楊蘭兒不敢說話,只是仰頭看向楊岳,楊岳卻是滿臉激動,太子殿下一句對楊蘭兒的哥哥,讓他已經是老淚縱橫,顫巍巍著推著楊蘭兒的小身子,說道:“去……去吧蘭兒,殿下應允了你就快聽話去吧?!?/br> 依然是有些不情愿的楊蘭兒扭捏了身子,見爺爺一直還推著她,加上那個美麗的jiejie,已經伸出手準備牽著她的小手了,于是只好膽小害怕的點點頭,一步三回頭的看看楊岳,依依不舍的跟著大來皇女往走廊盡頭走去。 侍女送來了今年杭州的新茶,李弘請楊岳在廊亭坐下,看著侍女乖巧麻利、姿勢優雅的沏茶,而后問道:“那你的田地現在要回來了嗎?” 楊岳抹抹眼角的淚水,豁達的搖頭苦笑著:“回殿下的話,要是要回來了,但……小民卻不敢回家種去,今日種上,明日就被人踐踏了,沒辦法,所以就帶著孫女兒一直在杭州城以賣唱為生?!?/br> “陳敬之沒有幫過你嗎?”李弘好奇的問道。 陳敬之當初在杭州任職時,既然結識了楊岳,那么就算是到揚州任刺史后,保護一個杭州的小小司戶應該不成問題吧? “是啊,陳大人幫忙了,滿村里的地都是我們百姓的,但沒法兒種啊,不過小民聽說,現在村子里有人壯著膽又試了試,好像沒有人踐踏破壞了,小民本打算回去種地的,但知道陳大人被抓后,本想去揚州來著,卻不想去為人家唱曲兒時,碰見了陳大人的女兒,所以就一直耽擱了?!贝植谌缈輼渲Φ氖珠L滿了老繭,李弘想象不出,這樣的一雙手,竟然可以拉奏出優美的曲子。 趁機逃出來的陳清菡,好巧不巧,如小說里的情節一樣,東躲西藏的在看管她的人追擊她情況下,被楊蘭兒偷偷的拉著手在杭州城,與李敬業的人玩起了捉迷藏。 而后在半夜時分,被楊蘭兒小心翼翼的領回了家,經過一番問詢,讓楊岳大感意外的是,這個美麗的小娘子竟然就是陳大人的女兒。 于是便把陳清菡藏在了他家,不想卻被那一帶的混混給撞見了,經過幾天被那幾個大漢的糾纏,最終還是暴露了他們。 李弘若有所思的點點頭,看來這陳敬之還真是命不該絕啊,就連這陳清菡的運氣,看起來也是不錯啊。 白純悄悄的回到了李弘身邊,無法無天帶著陳清菡已經前往了楊岳的家里,但白純的臉上,卻透著一絲的凝重跟緊張。 “殿下……” “直說吧,無妨?!崩詈胩ь^看了一眼白純,淡淡地說道。 白純看了一眼楊岳,再看看李弘,無聲的嘆口氣后,不說話的把手里的密信遞給了李弘。 李弘奇怪的看了一眼白純,而后打開那封密信,只見上面赫然寫著:“車墜人亡!” “真的?”李弘嚯的抬頭看向白純。 “是真的,昨天夜里發生的,趕路過于著急了,以至于馬車失控,墜下了山崖,無一生還?!卑准兤届o地說道。 “李素節現在在哪里?”李弘突然間問道。 “在金陵?!?/br> “立刻去信,命他守好金陵、潤州跟常州三地,千金公主的死,怕是會讓李敬業提前謀反,還有,通知李崇義,立刻率兵南下前往淮南道與江南西道交界處,協助李上金鎮壓鄭敬玄?!崩詈胂肓讼抡f道。 歷史上的李敬業,就是先后攻下了瑞州、常州后,準備繼續南下的,反而沒有往西率先拿下金陵,建立自己的大后方。 但如今,誰知道這一世李敬業還會不會這么辦?何況老六還在他身邊,指不定他們會干出什么事情來。 “是,殿下?!卑准冋f完后便匆匆離去。 李弘與楊岳還沒有來得及繼續說上幾句話,芒種便匆匆來報,李崇義正在門口求見。 “他怎么來了?他不應該率兵前往……讓他進來吧?!崩詈胂肓讼逻€是讓李崇義先進來。 楊岳看了看事務繁忙的李弘,自己坐在對面渾身充滿了不自在跟謹小慎微,他也知道,這些事情,甚至有些自己是連聽都不能聽的。 正要鼓足勇氣,起身跟李弘說話時,便看見大來皇女領著一個可愛、美麗的小女孩兒,梳著孩童特有的小辮子,穿著嶄新的衣服走了過來。 楊岳不相信的動作連連擦了擦渾濁的眼睛,然后一臉震驚跟不可思議的,望著沿著走廊緩緩走過來的小人兒。 楊蘭兒臉上寫著羞澀跟扭捏作態,被大來皇女牽著手,被動的跟著往前走,像是感受到了楊岳跟李弘望過來的目光,白皙可愛的小臉垂的更低了,不好意思的想要往大來皇女后邊躲藏。 “不可以害羞了,剛才咱們在坊間不是都說好了么?”大來皇女嬌笑著,牽著楊蘭兒的小手,看著梳洗干凈后,判若兩人的楊蘭兒,輕松的笑說道。 “難為情呢?!睏钐m兒還是不聽話的,不由分說的要往大來皇女身后隱藏。 “都看見你了,不要躲了,快出來,讓你爺爺看看你,看看蘭兒有多漂亮?!崩詈胍残χf道。 兩根紅繩簡簡單單的幫楊蘭兒在頭頂綁了兩個小辮子,略微發黃的頭發柔順貼合,身子骨瘦弱的她,臉上稍微帶著一絲營養不良的蠟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