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節
這人說到一半,突然后腦勺吃痛,不禁啊地一腳。他扭過頭,看到白康一臉怒色。 白康如今是千戶了,掌著含元殿前的一眾侍衛,那人趕忙起來抱拳:“白大人?!?/br> 白康朝謝逢那邊睇了一眼,又罵他:“你瘋了是不是?早飯堵不住你的嘴?” “……”屋中的氛圍一下變得十分尷尬,那人繼續戳在這兒不對,去向謝逢賠不是也很別扭。白康懶得再理他,徑自折回桌邊盛了粥,端了一碟包子,坐到了謝逢旁邊。 白康先前在謝遲府上參宴時就見過謝逢,雖然沒說過幾句話,但知道他跟謝遲關系好。白康又一直對謝遲印象不錯,這幾天沒少關照謝逢。謝逢便和他也熟了,見他過來,頷首道了聲“白大哥”。 白康掰開包子瞅了一眼,見是實實在在的rou餡,就塞了一個給謝逢:“別光吃饅頭,一會兒還cao練呢,不吃點rou頂不住?!?/br> 謝逢啞聲笑笑,就把包子接了過來。他也是坐下才發現自己竟然只拿了饅頭。 白康接著跟他說:“別放在心里,他們就是嘴碎,沒壞心?!?/br> “我知道?!敝x逢輕嘆,白康又往他碟子里夾了一筷子咸菜:“你也連著當了好幾天值了,今兒歇歇吧。陛下賜了些東西給東宮伴讀的宗親,你跟著一起送過去,然后回府便是,cao練緩上一天?!?/br> “我沒事?!敝x逢即刻道。 白康鎖眉:“你眼下都青得發黑了你知道嗎?”他覺得謝逢和當年的謝遲一樣,拼起來不要命??芍x遲那會兒好歹是白天當值啊,謝逢天天都是夜值。 可白康忘了一件事,從御前侍衛里起步的宗親不少,可宮中頒賞的事鮮少交給他們干,那是有原因的。宮里雖然等級森嚴,但若硬要劃分成兩類也不是不能化,無非一類是被伺候的,一類是伺候人的。御前侍衛顯然屬于后一類。 侍衛們去東宮送賞賜,見了滿屋的宗親,免不了要行禮——那種自己帶著爵位在侍衛中任職的當然可以免去,可謝逢現在沒爵位啊,見了面這禮他行是不行? 不行,憑什么?行,伴讀的全是他的小輩。更要命的是,許多孩子都與他還算相熟。 謝逢心里憋悶得緊,他逃無可逃的意識到,在目下的處境里,并不只有迷茫無助和憤怒,還要面對尊嚴被踩在腳下的窘境。 可是他沒有和白康說這些。因為就算避過了這一次,也難免還有下一次。 總要面對的,他既然看不到自己今后是否有翻身的一天,就得一步步接受這些。 東宮里,小輩宗親們正各自在房里用早膳。常言道食不言寢不語,可各府里對這事大多都沒有那么嚴格,他們又都還小,東宮的嬤嬤們也不好管太多。 元晰近來都愛跟元顯元晉湊到一起用膳,因為他發現元顯元晉好像對吃飯特別有熱情,除非生病,不然他們總是胃口很好。 他覺得這很新奇,因為他吃飯時總在想功課的事,時常吃得心不在焉的。他也不想這樣,可他控制不住,他還好奇地問過元晉:“你吃飯的時候,不會想別的事嗎?” 元晉茫然地看著他:“吃飯的時候為什么要想別的事?” “就……”元晰啞了啞,“你吃飯的時候就悶頭只顧著吃,腦子里一片空白?” 元晉搖頭:“那倒也不是?!?/br> 元晰登時一臉期待:“所以呢?你都想點什么?怎么頓頓都吃得那么香?” 元晉歪頭,回思了一會兒,認真地告訴他:“比如前天的午膳,我就一直在想……那個紅燒雞腿真好吃,舀點湯拌飯最好了,不過吃完覺得有點膩,于是我又想飯后要吃一點水果,比較爽口?!?/br> ——元晰當時就服氣了!為什么有人能在吃飯的時候如此專心致志地研究味道和吃法? 殿外,侍衛們陛下的賞賜交給東宮里的宦官,正要走,又被東宮的掌事宦官給叫住了:“哎,你們,過來搭把手?!?/br> 幾人循聲看去,旁邊的宮道上有一口大瓷缸,旁邊幾個宦官累得氣喘吁吁。那掌事的道:“抬到皇長孫殿里去,小心著些,里面的金魚都是精挑細選的好品相?!?/br> 確實只是搭把手的事。幾人也沒多想,就上前抬了,這一抬才發現分量真不輕,而且瓷缸外壁光滑圓滾,抬也只能抬邊沿那一圈,手指還真有點吃不住勁兒。 幾人圍了一圈合力去抬,謝逢恰是其中倒著走的一個。到了殿前有兩級臺階,謝逢第二步抬得不夠高,不經意地一絆—— 下一剎,驚呼齊響,清水涌出。瓷缸轟然砸下,謝逢下意識地背過身躲避,便覺背上一陣劇痛。但也多虧那缸是瓷的,砸中謝逢的同時也觸到了石階旁的扶手雕鏤,于是缸體瞬間碎裂,這力道才沒繼續壓下去。 幾個人全傻了,看看全身濕透的謝逢,又看看在滿地水漬里掙扎跳躍的金魚。 殿里的三個孩子聽到外頭不正常的動靜,相視一望便齊刷刷地放下了碗筷,沖到殿門口,三個腦袋一個摞一個的扒在門邊。 最上頭的元晰痛心疾首:“啊——魚!” 當中的元顯聲音發蔫兒:“沒的玩了?!?/br> 蹲在地上的元晉更傷心:“我還給它們準備了魚食呢!” 外頭,連那掌事宦官都怔了好一會兒才回神,然后勃然大怒:“瞅你們這事兒干的!來人,來人!都押出去,杖三十?!?/br> 周圍的宦官趕緊上前來押人,幾個侍衛心頭一緊,接著有人上前了半步,壓音跟那掌事的說:“公公,我們您打也就打了。那位……是從前的寶親王?!?/br> 那掌事的正在氣頭上,自然聽不進這些,尖酸地道了聲“寶親王?哪還有什么寶親王!”就又接著招呼手下:“快押出去,愣著干什么!” 宦官們便七手八腳地押了人要出去,元晉抬頭看看元顯:“哥你看!那是不是四叔叔?” 元顯心說肯定不是啊,仔細一瞧:“還真是四叔叔?!”話音未落,元晰已經跑出去了:“喂,你們!住手!” “你們——住手!”他喊了兩聲,前面的眾人終于注意到了,押人的和被押的都停下腳來,回頭一看,又趕忙見禮:“殿下?!?/br> 元晰并沒怎么見過謝逢,看看他,指指元顯和元晉:“他們說,您是四叔叔?” “……”謝逢想找個地縫鉆進去。 其實剛才剛被從地上拽起來的時候,他就看到后頭殿門口的一摞小腦袋了。他不知道元顯元晉能幫忙么?他當然知道??伤麑幙砂堰@頓板子挨了,也不愿意讓小輩看見他這副模樣。 但小孩子哪懂那么多?元顯元晉看到他們被元晰叫住,可高興了,一前一后跑過來,元晉還一把抱住了謝逢的胳膊:“四叔叔好久不見!您怎么不來我家玩兒了?” 謝逢:“……” 他不知道說點什么好,一邊覺得無地自容,一邊又覺得小孩真可愛。 另一邊,元晰像模像樣地擺手讓其他人都退下了。那掌事宦官自不會傻到非得打完人再走,余下的侍衛也就此逃過一劫。 半個時辰后,謝逢穿著半濕的衣服回了府。因為沒有cao練的緣故,他今天回府的時間要早了不少,南宮氏還正在正院和胥氏一起做女紅呢,他就一語不發地走了進來,倆人都一愣。 然后,她們又幾乎同時注意到他衣服濕著。 “怎么弄成這樣?”胥氏先一步走了過去,不由分說地要幫他脫衣服,南宮氏便去柜子里找干凈的衣衫??神闶辖o他脫了外衣一瞧,卻見里頭的也濕著。 “來人,快備水去?!瘪闶蠐P音道,又跟謝逢說,“先洗個澡,暖一暖?!?/br> 謝逢沒答話,胥氏只道他是心情不好。南宮氏卻覺不對,上前一摸他的額頭,臉色都不對了:“快叫大夫!” 屋里一下子忙了起來,下人們備水的備水、喊人的喊人,然后,這忙碌一直持續到了深夜。 因為謝逢燒高了,越燒越高,用了藥體溫也不見退。 胥氏和南宮氏都急得不行。子時剛過,葉蟬被減蘭從睡夢中喚了起來。 減蘭躬著身跟她說:“謝四公子府里來求大夫,說是四公子病了,外頭請的大夫開的方子不頂用?!?/br> “怎么病了?”葉蟬迷糊間下意識地問,接著搖搖頭又問,“他們自己府里的大夫呢?” 減蘭答說:“說是為了府里少些開支,早就把大夫辭了。原本大概覺得偶有些小病小災隨時請外頭的大夫醫治也一樣,沒想到四公子突然病得這么厲害?!?/br> 謝逢家這是……屋漏偏逢連夜雨??! 葉蟬只好趕緊讓趙大夫去,又讓人去顧府知會了謝遲一聲,讓他得空時過去看看謝逢。 交待完這幾句話,她卻徹底清醒了過來,一時再醞釀不出睡意,索性去看了看元明和元昕。 元明睡著,很乖。元昕醒著,正大睜的雙眼聽乳母念歌謠。 葉蟬便把元昕抱進了自己房里,放到床上,跟他一起咿咿呀呀了半天。最后元昕先困了,葉蟬把他攏在被中拍了會兒,他就睡了過去,葉蟬大概沒過多久便也睡著了。 臨近天明,葉蟬感覺有人輕手輕腳地擠上來,大概覺得地方不夠,又把她和元昕分別往里挪了挪。 她不睜眼知道是誰,迷迷瞪瞪地問:“怎么這時候回來了……” “出事了?!敝x遲聲音沉然,葉蟬心頭一緊,睜開眼,他在室內迷蒙的光線中一嘆,“二王兩個年紀最小的兒子,昨天沒了。二王的病情也不太好?!?/br> 葉蟬訝然清醒:“怎么回事?” “可能是時疫?!敝x遲道。 屋里一下就變得死寂。 時疫每過個幾十年,總要鬧上一鬧。有時能找到方法治,有時也不能。不能治的時候,最好的方法便是將疫情嚴重的地方封城,以確保別的地方不再遭殃。但那一城的百姓,只能自生自滅。 百余年前在洛安也鬧過一回,虧得洛安是國都,雖然封城但也不可能讓人自生自滅。饒是那樣,城中人口還是一下少了將近三成。 眼下又鬧起來了?;蛟S有上一次的經驗,這回的情形會好一些,可身在洛安,葉蟬自然還是難免害怕。 然后,她打著激靈想起來:“謝逢……” 謝遲的表情滯了一滯,嘆息著搖頭:“不知道。也許是,但愿不是?!?/br> 若是的話,他能不能活下來,一來看命,二來看醫者的本事??梢袁F下的局面,陛下肯不肯給他指個太醫過去,真不好說。 皇宮之中,皇帝也因疫病嶄露頭角而被驚醒。他驚出了一身涼汗,又迅速地冷靜,吩咐太醫院堂上官、御醫、吏目速去為二王診視,盡快研制藥方,避免民間鬧起疫災。 傅茂川即刻著了人去傳了話,接著又稟道:“在吏部的七世子、八世子和勤敏侯連夜上了折子,說事情急,讓臣先看了稟給陛下,免得陛下顧不上,臣便看了?!?/br> 皇帝點頭:“你說?!?/br> 傅茂川道:“他們請旨暫且免朝,免得文武百官在出入之間染了病又帶進宮或者帶進各府。另外,請旨讓太醫院在宮外專設一處衙門,若有哪位大人出現疫病的癥狀,方便即刻去稟,隨時安排太醫前去醫治?!?/br> 皇帝尚未聽完就懂了,這是百余年前洛安那場疫病留下的經驗。他不禁點頭贊許:“他們反應倒快?!?/br> “另外……勤敏侯還提了件事?!备得ㄟt疑道,“他想請旨動用御令衛。百姓也好、官吏也好,一旦患病,便將一家子都看在家里,免得出來走動再傳給別人?!?/br> 皇帝點頭:“理當如此,交給他去辦吧?!?/br> “可這事……”傅茂川有些猶豫,“平頭百姓還好,各位大人、還有各王府人手都多,勤敏侯的意思,是一旦出現疫病,便連采買的下人也不許進出,朝中恐怕要怨聲載道了?!?/br> 要讓傅茂川說,這主意是好,干脆果決而且有效??墒?,他也真佩服勤敏侯敢把這主意說出來,因為它得罪人??! 不讓采買的下人進出,便只能靠外頭送日常所需進去,這準定會造成許多不便。官吏也好宗親也罷,受了這份委屈可不會怪陛下,只會怪提這主意的人。 皇帝笑了一聲,搖了搖頭:“這小子有魄力,讓他去辦吧。告訴他,宮里也歸他管,若哪處宮室出了疫癥,他可以著人封宮?!?/br> “……”傅茂川縮頭應聲的同時心下揶揄著,陛下您怎么不寵死勤敏侯。 這份皇恩浩蕩,若是分給四公子一成,四公子現下的日子估計都能好過不少。 四公子府中,謝逢到了入夜時,高燒終于退了一些,渾渾噩噩地醒了過來。 他腦中像是被塞了一團漿糊,看了眼窗外的天色,沒做多想就要起身下床。 “你干什么?好好躺著!”趴在床邊的南宮氏趕忙攔他,謝逢暈乎乎地說:“我還得進宮當值……” “……當什么值!”南宮氏鼻中酸澀,強把他按了回去,“你病著呢,快好好養著吧?!?/br> 他得的或許是時疫這回事,南宮氏不敢告訴謝逢。她只能盼著陛下能顧念幾分情分,讓太醫來瞧瞧,別讓謝逢這么生熬著。 可是,太醫沒到,御令衛卻先一步來了。 各處府門都被把手住,還有幾人涌進了府,徑直去見了胥氏。 胥氏端坐在正廳里,面色鐵青,卻又氣勢不減:“你們干什么?我夫君還沒被革出宗室呢!” 為首的那個抱拳:“夫人息怒,我們是奉勤敏侯的命來的,勤敏侯暫還忙著顧不上過來,請您多擔待?!?/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