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節
他說:“我看著你睡?!闭归_皺成了一團的鶴氅,替她披蓋上。 她抿唇而笑,笑容里依舊有少女般甘甜的味道,嬌聲道:“又不是只有這一夜,咱們在這里長久住下去,住到不得不離開時,說不定出去的時候是三個人?!?/br> 他聽了半是歡喜,半是憂傷。他從來沒有告訴她,他只有三個月期限,期限一到就要復命,無法再逗留人間了?,F在是子夜時分,等到天亮,就只剩二十四天了。在他漫長的生命里,不知多少個二十四天如水一樣無聲流過,這次的二十四天卻要細細品咂,連合上眼都覺得奢侈。 “你的仇,不報了么?” 她輕捺了下嘴角,“我不甘心就此放過那些人,可惜來不及了,也只能作罷?!鳖D了頓問他,“你一個人跑出來,門下的人怎么辦?” 紫府君到這時候才想起大司命和那幫弟子,愣了半天道:“等不到我回去,應該會上王舍洲吧,畢竟蘇畫回波月樓了?!?/br> 崖兒哦了聲,“我先前還在想,蘇畫和魑魅魍魎他們,不知現在怎么樣了。五大門派拿不住我,只怕要對波月樓不利?!?/br> 她在人世間的牽絆,終究比他多得多。他沉默了下道:“若是你不放心,我天亮就帶你回波月樓?!?/br> 崖兒見他這么說,倒愣了一下,“你不必事事為我考慮,你應當由著自己的心意,和我在山里廝混?!闭f著翻身上來,騎在他腰間,“波月樓注定有此大劫,我回去不過帶著他們廝殺。但若是我不在,他們可以各奔東西,自謀生路,反而比跟著我要好。我呢,就在這里避世,陪著我的心上人,過幾天安穩日子?!?/br> 她在高處,春盎雙峰,芙蓉綴頂,令他感到目眩。他昏沉間什么都沒聽清,只聽清了那三個字,“我是你的心上人……” 她俯視他,像救苦救難的菩薩,“你是我的心上人,從鳳凰臺上初見,你就已經是了?!?/br> 她還記得無根的長街上,抬袖拂拭瑯玕燈的仙人,眉目鮮熒,月華都遜其一段磊落。曾經那樣神圣高潔,可望不可攀,如今卻落得和她這個滿身血腥的人在一起。崖兒有些自慚形穢,其實她是配不上他的,全因自己先下了手,才讓他沒有選擇的余地。 他聽后仰唇微笑,笑容里有意氣風發的味道。撐身坐起來,沉沉的長發紋絲不亂,依舊飛流般垂在胸前。雙手扣住那一捻柳腰,溫柔地搖曳著,“我在蓬山太多年,不通人情世故。聽聞樓主治家有方,以后的日子,便勞請樓主千萬分地愛我、惜我、調理我吧?!?/br> 第57章 融融的情話,撫平歲月罡風吹出的裂隙。外面不知是怎樣一番斧鉞橫飛的亂景,但在雪域,卻能體會到一種歲月靜好的溫軟。 紅日懸在天邊,滿地的銀雪折射出耀眼的光。這里遠比外面的世界來得明亮,一切的顏色映襯著素白的背景,便顯得格外濃重端莊。遠處有高聳半空的雪杉和松樹,雖不如烏桕濃艷,但有大氣豪放的美態。如果這里搭個小屋,那里再置辦個灶頭,可以一邊看日出東方,一邊在柴米油鹽中消磨時光。 紫府君摸了摸剛撿回來的幾根枯枝,念個訣,把它們變成了桌椅。隨手撿起一片葉,當風一搖就是一架香案。起初他還在猶豫,不知究竟該不該壞了自己定下的規矩,可想起里面的人,夜半之后到底當不得那種冷,她終究只是個凡人。 這滿身的修為,再不用早晚要過期,反正已經這樣了,剩下的日子還是過得灑脫些吧。他起了個早,把山洞妝點了一番,家徒四壁怎么能稱之為家呢,他將兩張猞猁皮變作香軟的褥子,還給她準備了一頂素紗大帳。打起帳幔,昨夜太辛苦,她正沉沉好眠。他抽身退出來,擺弄些雜草樹根,把過日子必須的東西都準備妥當了。 崖兒睜開眼時,滿目飄拂的鮫紗,讓她誤以為回到波月樓了。怔忡盯著帳頂看了良久,隔著朦朧的經緯,看見山洞嶙峋的石壁,才確定自己身在哪里。床頭有一套新衣,是蓬山統一的式樣,月白的袍子鑲嵌藍色滾邊,穿上很覺得溫暖。她咂了咂嘴,發現做神仙就是好,危急關頭總有讓自己過得舒服的手段。他是個墨守成規的人,以前一直一絲不茍遵循九州的規則,可是落進這紅塵里,便開始一次又一次破戒。她有些擔心,不知這些逾越積攢起來,最后會不會一并清算。 從山洞里走出來,日光之下,雪原之上,一個素衣銀袍的人正以枝為筆,在平整的積雪上練字。崖兒癡癡看著,恍惚蓬山的歲月里,那個圣潔的紫府君又回來了。他運筆如龍蛇,最后一個輕云蔽日的立刀作為收勢,長風浩瀚,白玉簪頭的錦帶被吹得飛揚起來,那道清澈的眼波穿過繁復的紋理,落在她臉上。她心頭一陣怦然,仿佛自己還是碧梅扛著掃把清掃落葉的雜役,見了天人之姿的府君,自發生出云泥之別的自卑感。 “你醒了?”他丟了樹枝過來,看她拘謹,覺得奇怪,“怎么了?” 她笑了笑,“這陣子你一直奔走在云浮,我都快忘記你原來的樣子了??茨憔氉趾鋈幌肫鹆鹆m,你真的不屬于這濁世,剛才的你才是原來的你。我在想,就算我將來投胎轉世,每一世見到你,必定都會一眼驚鴻,不管我那世是女人還是男人?!?/br> 紫府君眨眨眼,側著頭思量,“前面說不錯,我很喜歡,可最后那句是什么意思?” 她大笑調侃:“意思是就算我哪一世錯投了男兒身,也還是不會放過你?!?/br> 他的一雙眼在天光下愈發明亮,眸中是深濃的笑意,趨身拉近她,悵然的語調回蕩在她頭頂,“如果你真的變成男人,那我也認了。一世禍害不完,還可以留到下一世一并結算?!?/br> 她緊緊抓住他的手臂,希冀地望他,“說定了,你要記住我,永遠不能忘記?!?/br> 他垂眼看她,“這話應當我對你說,你要記住我,不能忘記我。如果忘記了……偶爾午夜夢回,想不出我是誰,至少要對這張臉有似曾相識之感?!?/br> 彼此都知道好景不長久,所以字里行間總有一股悲涼的味道。崖兒從來不是黏糊的脾氣,生死也看得很淡。她從落地起就受盡苦難,人生最后能有這樣一段輝煌,已經是意料之外的驚喜了,萬一有幸緣分不斷,那時間絕不能浪費在兜轉彷徨上。 “我想不起來你就提醒我,做什么似曾相識?你告訴我,我們相愛過,曾經是最親密的人。你長得好看,說什么我都會相信的?!?/br> 他簡直要發笑,她的貪財好色倒是從來不掩飾。許多人都懼怕她冷血無情,其實是他們無福消受這世間最可愛的姑娘。 她回頭看他們棲身的山洞,他給洞府做了個門楣,中間鄭重地落了款,叫“波月洞天”。她眼里浮起一片凄涼,“和我娘比起來,我幸運得多。如果當年他們能逃過追殺,也像我們一樣找個山洞安家,再也不問江湖事,那該多好!” 他負手回望,淡聲道:“人之生死都有定數,他們的故事結束了,你的故事才能開始?!?/br> 她轉頭看他,“那么我的故事結束時,會成就另一個人故事的開始么?” 他微笑,“你的故事不會結束,我不會讓它結束?!迸滤僮穯?,忙岔開了話題,“你帶我去那片山崖看看吧,離這里遠么?” 崖兒說不遠,那片山崖,是她爹娘最后一程的歸宿。骨骸雖然移走了,但他們的魂魄不知是否還停留在那里。 他們在廣袤的雪域上行走,從這里過去,沿著小樹林走上二里就到了。積雪踩踏,發出咯吱的聲響,經常一腳深陷,需要身旁的人來扶持。遠遠看見那片凸起的山巖了,白天很尋常,但那個月夜,卻是她父母頭頂唯一的遮擋。 時隔多年再站在這里,心里依舊感到凄惶。仙君的手緊緊握著她,溫暖堅定,給她力量。她看著巖下的三塊石頭,緩聲說:“我的母親在別人口中,似乎除了容貌就沒有別的了。他們提起柳絳年,無非是萬戶侯府的大小姐,一曲《綠腰》令天下男人無不艷羨??墒撬麄儾恢?,我母親才是真正的女中豪杰。她一生嬌養,沒有受過半點苦,最后卻隨我父親亡命天涯。酒館里的貍貓告訴我,她中箭后一聲不吭,到死都沒有對我父親抱怨一句疼……” 他哀戚地望著她,“所以你和你母親很像,有堅韌的心性?!?/br> 她赧然一笑,替他把話補全,“也同樣遇見了值得托付的男人。兩年前我來替他們拾骨,那時候我以為自己這輩子不可能擁有愛情,我活著,就是為了替父母報仇。也許是爹娘看我太可憐,把我推到了你面前,真是沒想到,我居然會有這樣的成就,現在想起來都覺得不可思議?!?/br> 她所謂的成就,很大一部分是指睡了神仙吧。其實也是這神仙道心不定,才最終上了她的鉤。兩個人的姻緣,是萬萬年前就注定的,不管以怎樣的機緣巧合開始,是中規中矩還是劍走偏鋒,最終都是一樣的結果。 一縷發絲在她頰畔飛舞,他伸手替她繞到耳后,“我等了一萬年,等來的是你,這何嘗不是我的成就?” 她在陽光下輕笑,紅唇貝齒,說得嬌俏,“我只怕引你破了戒,你就無所顧忌了。你這人太隨緣,會不會再去喜歡別的姑娘?” 白雪映照他的眉眼,他做出苦惱的神情來,上下左右端詳她,“你這么胖,往我面前一站,我眼里哪還塞得下別的姑娘!” 這下子她不樂意了,一蹦三尺高,“我哪里胖?聶安瀾,你給我說清楚!” 他只顧笑,被她搖得討饒,“我說錯了,說錯了……”低下頭,換了個曖昧的語調,在她耳邊低語,“一個你便讓我丟了大半條命,我已經沒有力氣再去應付別的姑娘了?!?/br> 兩個人之間的私房話,慢慢也變得不那么難以啟齒了。他能發現自己的改變,往日的蓬山之主不問世事,但千萬年風平浪靜的生活,早已令他感到厭倦。他生來是個情感豐沛的人,有一顆眷戀紅塵的心,卻被迫枯守瑯嬛。萬年的水滴石穿,棱角漸漸被打磨,但于不為人知處,依舊保有殘留的鋒芒。愈深入紅塵,愈愛上這片泥沼,即便有滅頂的危險,他也深深墜下去,不愿起身了。 笑鬧間,有淺灰色的點移動,起先尚遠,轉眼就近了。他駐足四顧,周圍狼群聚集,這種生靈有極強的戒心,在沒有確定你對它們也是友善的之前,不會輕易接近你。 它們保持一定的距離,發出嗚咽般的低鳴,圍著他們打轉。直到狼王現身,立刻匯聚起來,在它身后站定待命。 仿佛一場正經八百的交涉,人和狼對面而立。 有風吹過,吹動狼王胸前厚重的皮毛,那寬坦的胸懷,簡直和一個成年壯漢一般大小。 白耳朵滿臉肅穆,雪域上的狼群部落原本不止一處,這兩年它到處征伐,已經一統天下,如今是真正的王者了。王者就要有王者的氣派。它看看這個漂亮的男人,又看看老友,表示她應該引薦一下。 崖兒也很鄭重,她向紫府君比了比手,告訴白耳朵,“這是我的男人,他從方丈洲來,是鎮守九州的瑯嬛仙君?!?/br> 然后又向白耳朵比了比手,告訴紫府君:“這是小白,雪域的狼王。我和它在一個狼窩里長大,是生死之交的好兄弟?!?/br> 介紹完了,居然發現自己的來頭很了不得,男人是神仙,兄弟是狼王,這樣的身家拿出去,足以成為說書先生的新素材了。 那廂的一人一狼呢,也十分莊重的樣子,彼此點頭示意,就算認過親了。 接下來例行的聯絡感情還是需要的,白耳朵照舊橫撲上來,舌頭在她臉上狂舔一通,以狼的方式表達了對她重返雪域的歡迎。他們在雪地里滾作一團,狼群也很快樂的樣子,大家集體四腳朝天大肆磨蹭,然后起身抖落皮毛上的雪。一時雪沫子四射,紫府君閃躲不及時,被射了個滿頭滿臉。 抹了把臉,無可奈何。但是雪狼很講義氣,帶他們去狼群藏匿食物的地方。那是一片盆地,大雪覆蓋了周圍的痕跡,乍看上去并沒有什么特別。但小白做了示范,鼻子在地上細嗅,嗅到一處,開始用前爪刨挖,很快拽出一只黃羊,扔到了他們面前。 崖兒笑道:“這是把你當自己人了。雪域氣候太壞,食物很少,每年開春的時候守在入口狩獵,獵到的黃羊都埋起來作為儲備,等斷炊的時候再拿出來果腹。狼能和你分享食物,是天大的面子?!?/br> 紫府君看著四腳蹬得筆直,凍得冰塊一樣的黃羊,向狼王拱了拱手。 崖兒退下腕上的跳脫,一頭綁住黃羊的腳,另一端系在腰上。白耳朵又帶她上了一處坡頂,這里地勢絕佳,可以清楚看到五大門派的動向。那些江湖劍客三三兩兩聚在一處飲酒烤rou,精神松散,也沒有作任何防范。如果自己是孤身一人,也許天黑之后會潛進敵營,殺他們個措手不及。然而現在……殺不盡也是不痛不癢,她答應了要過兩天安穩日子的,就不能再戀戰。 她慢慢退回來,說走吧,“時候不早了,回家做飯?!?/br> 紫府君順著她眺望的方向看了眼,擔心她會動心思,可她卻先給他吃了定心丸,“他們人太多了,我單槍匹馬涉險,萬一困住了,還得讓你來救我。刀劍不長眼,那幫人冠著正派之名,行的是齷齪之事,要是害你破戒殺生,那我就真的連累你了?!彼氖衷谘┑乩镔M力跋涉,身后拖著黃羊,不時還要回頭望他,“仙君在我眼里,是世上最高潔的人,別讓那些畜生的血弄臟了你,你只能被我一個人玷污?!?/br> 他又紅了臉,停下步子把她拽回來,也用不著她一步一個腳印了,抱起她騰身飛越山谷。他們在半空中駕云,底下是歡快奔跑的狼群,雪域里清冽的空氣撲面而來,滌蕩了心頭的陰霾。 “你一直沒有告訴我,什么時候要向上界復命?!边@事一直在她心里,落地后處理了黃羊,把rou掛在草棚底下,轉過頭看了他一眼,“魚鱗圖就藏在雪域,托小白代我看管?;仡^我帶你去取,將來要走時,也不必多費手腳?!?/br> 他沒有應,只說不急,“圖冊既然安全,暫且就不要動它?!卑抵袇s在考慮,如果圖冊對她很重要,是否索性留給她。反正罪過的輕與重,對他已經沒有多大分別,如果數罪并罰,削了他的仙籍,直接打入凡塵,那簡直是求之不得了。 崖兒不知道他的所思所想,見他從容,也就不急在一時了。 烤了昨天的狍子rou,問他吃么,他笑著緩緩搖頭。她嘟囔了句:“你一定是世上最好養活的男人?!弊约何缚谝膊灰姷枚嗪?,隨意吃了一塊就扔下了,只覺鼻子里呼出的氣guntang,扶著額頭說,“我又困了,得進去補個覺,你要一起么?” 一起好是好,但只怕又讓她休息不了。忍耐再三還是搖頭,推說要打坐,讓她一個人好好休息。 崖兒倒戀戀不舍的樣子,“不要走遠?!?/br> “我哪兒都不去?!彼退洗?,替她蓋好了褥子?;厣碛秩シ腔鸲?,往里面投了新柴?;鸸庀乱浑p眼清嘉坦蕩,見她還望著他,寬撫地一笑,“我就在這里,你睜眼就能看見我?!?/br> 她這才安穩閉上了眼睛,只是還不放心,隔一會兒便會掀起一道細縫來看。后來腦子愈發沉重了,支撐不住,落進了昏昏的夢里。 第58章 已經記不清多久沒有病過了,大約是在十三歲那年吧,她跟隨弱水門四星,隆冬的雨夜伏擊一個商隊。商隊來得比預計的晚,她藏匿在草叢里,一個時辰連動都沒有動一下。雨勢稠密,浸濕的衣裳包裹住身體,像落進了沼澤里,無法掙脫。她從未那么期盼目標快快出現,至少揮舞起刀劍的時候,能夠讓凍僵的四肢和血脈重新活過來。 商隊來了,十幾匹快馬颯踏而過,她第一個蹦起來砍斷了首領的馬腿。后來混戰,她的刺殺近乎瘋狂,事后危月燕向上回稟,對她最大的控訴是不服管教,至于任務的完成,她得了個中肯的評價——嗜殺。 其實她們不知道,她只是想盡快暖和起來,因為敵人的血是溫熱的。嗜殺在波月閣里也不是缺點,甚至算得上美德。雖然很多人因為她的殘忍和目中無人退避三舍,但蘭戰卻對她的表現卻大加贊賞。從觀指堂退出來后她就病了,生病對殺手來說太奢侈,如果你未立寸功,你就連臥床休息的資格都沒有。 她在床上翻滾,一會兒熱得燒心,一會兒冷得哆嗦。幾碗藥灌下去也不見起色,蘇畫對藥師說:“三天了,恐怕燒壞腦子?!?/br> 閣里的藥師無關痛癢,“稟報閣主一聲,不行了就移到山洞里去吧?!?/br> 波月閣旗下那么多女孩子,死了個把根本不算什么,如果她不是蘭戰親自過問的,死活根本不必驚動閣主。崖兒聽著,那些對話忽近忽遠,弄不清到底是誰說的。真把她送到山洞里等死,她也無法反抗,因為實在連眼睛都睜不開了。 蘇畫把她的病情如實呈稟了,蘭戰來看她,不勝唏噓道:“雪域里光著身子都能活六年,現在淋了一場雨竟然要死了?人啊,果然嬌慣不得?!?/br> 如果還笑得動的話,崖兒也許真的會笑出來。這些年她在弱水門吃盡了苦,原來有衣蔽體,有屋可住,就夠得上“嬌慣”了。這位閣主指鹿為馬還一臉中肯的樣子,常叫她覺得惡心。鋪板上伸張的手指無意識地屈成了爪狀,可惜握不動,她除了喘氣,什么都做不了。 厭煩至極,不是不愛熱鬧,是因為來這里的人都是為看她的熱鬧。她寧愿這些人不要出現,就算死,也讓她一個人安安靜靜地死。 蘭戰當然并不愿意就此放棄她,畢竟神璧依舊下落不明。他觀望一陣子,吩咐繼續治,轉身出去了。崖兒別過頭,又陷入了一片混沌。 外面開始下雨,她聽得見雨滴打在廊檐上的聲響。有輕輕的腳步聲,鑲嵌進颯颯的春雨里。她勉強睜開眼,有個身影立在她床前,天色昏暗,逆光相向,她看不清他的臉。起先以為是蘭戰,因為身形很像,但那人身上的熏香和蘭戰并不相同,蘭戰常用龍鱗,而這人的衣袂,散發的是刀圭第一香。 她以前受訓,分辨過上百種香料,對刀圭第一的印象很深刻。這種冷香,寒中帶辛,一旦燃起來,繞梁不散,可以持續三日。蘭戰剛走沒多久,不可能這么快換了香,閣里其他的男人和她沒有交集,她想不出會有什么人來探望她。 努力瞇起眼,試圖看清他,但沒有成功。窗外雨聲更加綿密了,一陣風吹過來,那人的衣袖在她手背上留下若有似無的觸感。她沒有力氣問他是誰了,恍惚著,在疑惑里睡了過去。 時隔這么多年,幾乎從記憶里消散的一段經歷,居然又莫名跳了出來,真稀奇。她到現在都沒弄清那個人到底是誰,也沒有和別人提起。從夢里醒來,恍惚間有一只手落在她額頭上,她聽見仙君的聲音,“你病了?!?/br> 崖兒睜開眼,眼眶發熱,要噴出火來似的。勾著頭想起身,又倒了回去,嗡噥著:“精神頭一松懈就要得病,沒關系,明天會好的?!?/br> 她向他伸出兩臂,紫府君俯身來抱她,“怪我迂腐,要是早點動用法術,你也不必出去打獵?!?/br> 他身上帶著涼意,正好用來平息她身上的火。她閉著眼吸了口氣,“吃還是要吃的,那些枝枝葉葉又不能填飽肚子?!?/br> 她燙得像火爐似的,他在她的脊背上輕輕摩挲,“雪域沒有草藥,小白帶來了羚羊角,我磨成粉末了,過會兒你服下去,出一身汗就好了?!币幻嬲f,一面看她面色,“冷么?我把火燒得旺些?!?/br> 她卻無賴地笑,“火堆燒得再旺也沒有用,仙君何不直接在我身上放火?” 人熱得兩眼滿布血絲,還不忘口頭上占便宜,紫府君哼笑一聲,“現在放火,只怕你生受不住?!睂⑺龎夯厝?,又溫聲道,“我去給你熬碗rou湯,熱熱地喝下去,寒氣就散了?!?/br> 他提袍走出山洞,姿態嫻雅,依舊一派清正文人的神韻??烧驹谠铑^前,卻開始犯難,仙人辟谷,自己早就不食煙火了。應該怎么把rou燉出湯汁來,甚至怎么使用自己變幻的所謂灶頭,他都一竅不通。 反正無論如何,先試試再說。于是紫府君開始嘗試洗手做羹湯,在熏出了滿臉涕淚,熏得山間狼煙直上后,終于還是讓他做成了。 人生來聰明,就算略走彎路,最后也不會空手而返。他把rou湯端到她面前,催促她喝了,崖兒捧在手里,喉頭微微哽咽。她想落淚,但又覺得很難為情,便解嘲式的笑了笑,“唉,這是頭一回有人給我開小灶?!?/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