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節
“唉呀,你是不是中了什么邪啊大侄子!” “醒醒,風哥,風哥!你看清楚你掐著的人是誰!” 是誰?誰在喊我? 是楹楹的聲音,她在哭?為什么哭?她都知道了? 陸驚風的眼睫垂落著,遮蔽了眼睛里一半的神情,看不出視線的落點,如同一臺冷冰冰的機器,面無表情地歪著頭,對周圍人亂糟糟的叫喊無動于衷,像在捕捉著什么微弱的信號。 而他的雙手之間,緊緊鎖著陸焱清岌岌可危的咽喉。 “小……小風……”陸焱清漲紅了老臉,艱難地從齒縫間擠出兩個字,顫巍巍地抬起手,摸索著撫上陸驚風勁瘦的小臂,先是摸到了一小截凸起,那是嵌進尺骨的鎮棺釘,再一點點往下,穩著呼吸凝神把脈。 陸驚風被他的舉動驚動,輕輕蹙起眉,手上驟然發力,鋼鐵般的五指合攏碾動,扼得死緊。 “!”小兔崽子,造了反了! 陸焱清本想破口大罵,但心有余而力不足,他通紅的臉色急劇轉青,嘴唇發白眼前發黑,喉骨發出可怕的嘎吱聲,嚇得魏菁菁失聲尖叫,周圍人魂不附體。 “茅楹,你繼續喊他,別停!”林諳一直在旁冷靜地觀察著陸驚風的神色,忽然出聲吼道。 “啊……???”茅楹手足無措地圍著陸驚風瞎轉悠,試圖尋找空隙出手解圍。 林諳語速極快地解釋:“沒發現嗎?他只對你的聲音有反應???,陸道長快堅持不住了!” 老頭子已經嘴角流涎,開始翻白眼了。 “哦!好好好,我試試!風哥!風哥我是茅楹,你聽得出我的聲音對不對?” 茅楹從左走到右,陸驚風臉便跟向日葵似的,追逐著從左轉向右,果然就像林諳說的,有反應! 茅楹大喜,敲鑼打鼓般扯著嗓子吼起來:“風哥,行了,這會兒也不恭維你了,陸驚風,你怎么回事兒?魏奶奶猜得沒錯,你不會真中邪了吧?我們辛辛苦苦地幫你恢復業火,可不是為了讓你躥起來弒師的!我攔不住你,午暝這是不在,他要是在,直接把你叉起來拖出去試陣,整不死你!你快醒醒啊,真是急死個人!” 她信口胡謅,一不小心就扯到了午暝。 這也不能怪她,盡管三年過去了,一遇到緊急狀況,她還是第一時間就想到午暝。 這是日積月累形成的慣性思維,刻在骨頭上,可能一輩子也改不了。 但這會兒,她瞎貓逮著了死耗子,午暝二字一出,陸驚風反應劇烈,眼睫一抖刷地睜眼,寒劍般的目光直勾勾地射了過來。 “風哥?”茅楹跟林諳交換一個眼神,頓時意識到什么,往后退了兩步,試探性地啟唇,“你在想什么?是什么魘住了你?午暝,是午暝嗎?” 陸驚風死死盯著她,雙唇抖動,死灰般的暗色瞳孔里出現一絲裂縫,有什么濃烈粘稠的液體從里面傾瀉而出。 破綻一漏,林諳跟黃正奇瞅準時機,同時出手,一個從背后偷襲勒住陸驚風的脖子,抬起他的下顎,死命往后拉;一個一出手就鐵面無情,捏住陸驚風的腕子就往上狠狠一折,咔嚓一聲,竟活生生擰斷了! “你——”林諳摟抱著劇烈掙扎的陸驚風,瞪著黃正奇的眼珠子能噴出火,要不是看在人家是長輩的份兒上,能直接上腳把人踹出去五米遠。 陸焱清被救下來,伏地猛咳,頂著頸子上兩道觸目驚心的淤紫啞聲道:“制住他,快制住他!然后把那所有鎮棺釘□□!快!他這會兒經脈全亂,危及性命,體內壯大的業火跟冥虎強行灌注的陰氣兩廂博弈,暫時失了心智!快呀,再晚就真的來不及了!” 強撐著說完這段話,他又沒命咳了起來,竟是咳出了血。 魏菁菁倉皇失措,六神無主,以為這浪花里翻騰了一輩子的老不死已到了油盡燈枯的境地,抖著面皮撲上來,一把抱?。骸帮L流老狗啊風流老狗,你缺德少肺地花心了一生,最后沒得花柳病沒得那什么艾滋,竟然死在了唯一的徒弟手上,你說說看你,走得這么不體面!我堂堂天蠶派菁夫人,當初是瞎了眼,才看上你這么個斯文敗類!嗚嗚嗚……” 她哭得昏天黑地,妝容盡毀,鼻翼兩側深刻的法令紋形成了溝壑,里面填滿了脂粉淚水,等她哭夠了,瀟灑地擤完鼻子往陸焱清衣服上揩,一抬頭,只見風流老狗直直地瞪著她。 霎時悲從中來,又是哇一聲哭出來,抖著滿是老人斑的手蓋上去:“嚶嚶嚶……你有啥死不瞑目的?還惦記著哪個老相好的吶?” 黃正奇在旁攏著手,擠眉弄眼,欲言又止,喉管里像是有小貓兒在撓,不停地清嗓子。 魏菁菁渾濁的眼睛一轉,嬌嗔:“大黃你干什么?閑著沒事干過來一起哭喪??!好歹朋友一場……” 黃正奇兩手一攤,哭笑不得。 “哭你奶奶個腿兒的喪!魏滅絕,睜大老花眼看清楚,本道長還沒翹辮子呢!”懷里的陸焱清怒斥一聲,拍開她的手一個打滾爬起來,形容狼狽,“想守寡也不用這么火急火燎的!” “你沒死???”魏菁菁有點尷尬,囁嚅起來,“那你吐哪門子的血?” “可能是傷了咽喉里的毛細血管啊菁菁?!秉S正奇提醒。 這三個老不正經的互相掰扯不清,那邊三個小的扭作一團,發出一聲砰的巨響,林諳跟茅楹兩個人合力堪堪制住了發狂的陸驚風,齊齊摔出去,在墻上砸出個凹洞。 “茅楹你讓開,免得傷了自己?!绷种O一把推開茅楹,語氣不容拒絕,“傷到你,他醒來后又得沒完沒了地自責,別再雪上加霜了!” “可是……”打斗中,茅楹早就灰頭土臉,發絲散亂,嘴角挨了陸驚風一拳,這會兒腫得老高,疼得直嘶嘶,“你,你一個人能行嗎?” 林諳沒回她,沒空回她,他正以身高和體重的優勢壓倒陸驚風坐在他身上,曲起其雙臂交叉在胸前用雙膝抵住,然后雙手抱住陸驚風的頭,前后左右下死力搖晃,像是要把他腦子里的魔障驅逐出去。 陸驚風估計是被他晃得懵了,眼神更茫然了,木偶般全無聚焦。 “我。林諳。認不出來?”林諳掐著他的下巴強迫他正視,食指指著自己,吞下喉口泛腥的唾沫,“我沒多少力氣了,乖乖配合,不然真的揍你?!?/br> 陸驚風眼里空洞洞一片,林諳的話不知道傳進他耳朵里多少,是否奏效,但奇跡的是,他好像真的聽懂了一點,眼珠子毫無目的地晃了晃,定在林諳不斷喘息的臉上。 那張臉即使遍布凌亂的汗水,黑色的頭發軟塌塌地躺倒在額頭上,眼無瀲滟,唇無血色,然而這病容即使憔悴,也無損一二皮相的俊美絕倫。 陸驚風其實僅僅是單純被美色攝住,就像第一眼看見這張臉時一樣,下意識停止了掙動,意識依舊混沌。 他的一只手被黃正奇折斷,正以一種詭異的角度彎曲著。 林諳心疼得心快碎成齏粉,伸手摸了摸那腕子,往上,摸到鎮棺釘。 陸驚風喉嚨里呼嚕一下,發出一聲小獸般的嗚咽。 “你說什么了?”林諳想轉移他的注意力,俯身貼在他唇側,唇齒交錯,近在咫尺,溫聲細語地安撫,“別怕,我不傷害你,我喜歡你都來不及?!?/br> 正閉目運功,調息療傷的林天罡睜開眼,聞言,不適地蹙眉皺臉,狂捋胡須,渾身不得勁,覺得哪里甚是怪異。 茅楹剛巧在身旁,覷著林觀主的臉色不大好,連忙尷尬地打圓場:“哈哈哈,他們感情好,現在的男孩子啊,相處起來都這樣,關系好起來跟咱女人之間的閨蜜有的一拼,成天把喜歡你中意你掛在嘴邊上,沒事就一起逛街吃點心睡一張床,哈哈哈,真的是……” 林天罡瞥了她一眼,又看看那兩個疊在一處的身形,從鼻子里哼哼出聲:“不像樣?!?/br> 茅楹:“……” 她面上干干地賠笑,心里苦笑:這才哪兒到哪兒啊,以后可有的是不像樣的。 呼吸交纏,溫暖心安的感覺被一點點吸納進肺腑,陸驚風被迫揚起頭,下巴的線條瘦削尖銳,眼睛、鼻子和臉頰都是木然的,唯有兩片薄唇像是獨立出去的生物一樣,自主翕動著。 “什么?”林諳手上運起內力,置于鎮棺釘上。 陸驚風順應本能,呢喃:“好疼?!?/br> 第67章 第 67 章 他說“好疼”, 跟說“沒事”一個腔調,囈語般輕輕的,語氣尋常,無波無瀾,捕捉不到一絲疼痛該有的緊繃和異樣,但這兩個字穿透林諳耳膜的瞬間,就化身燒紅了的鵝卵石, 擲在心湖,沸騰的水滋滋地冒起白煙,蕩起層層疊疊鎮壓不住的漣漪。 “我知道, 我知道你疼,疼的話不要忍著,可以喊,可以發脾氣, 沒人笑話你?!绷种O心尖上的那捧水酸苦得快把五臟六腑腌臜了,隨便一擠, 酸意都能泛濫成災,縈紆鼻尖,就像安撫道觀里那些野貓一樣,他情不自禁揉捏起陸驚風的后頸, 放軟聲調保證道,“這是最后一次,以后汐涯再也不讓你疼了,好不好?” 陸驚風:“……” 林諳低沉沙啞的嗓音被呼之欲出的情意浸得濕濕的, 輕而易舉就沖破重重迷霧,攜帶著柔和的光暈,開辟出一道明亮的甬道。 而陸驚風孤零零地站在原地,若有所覺,遮住濺滿污穢的眼簾,仰頭從指縫里窺視光源,細碎的白茫茫的光點灑了他滿頭滿臉,在他身周跳躍著,懸浮著,而他的身后,是血流漂杵的修羅場,陰暗的,腥臭的。 明暗的分界點,他疲憊地支著鮮血淋漓的手,長久地佇立著,茫然于何去何從。 思緒一再被打斷,耳邊絮絮叨叨著某人鄭重其事的保證,哄小孩兒一般:以后汐涯再也不讓你疼了,再也不,我跟你拉鉤…… “不是……”他頭痛難當,忍不住喃喃出聲。 “!” 車轱轆話說得顛三倒四,竟然有了回應! 林諳驚喜交加,想大聲呼喚,又怕把陸驚風好不容易恢復一點的纖細的神志給嚇退回去,只好壓著有些發抖的聲帶循循善誘,謹慎又雀躍:“嗯?不是什么?” 渙散的視線逐漸攏到一處,碎片化的視野里拼湊出一張模糊的臉。 眼底的血色褪去,陸驚風有氣無力地糾正:“是林諳……不是汐涯?!薄?/br> “對了,是林諳,我是林諳?!?/br> 陸驚風第一個認出了他! 林諳被狂喜沖昏了頭腦,一時間忘乎所以,得意忘形,俯身在那人汗涔涔的眉間落下一吻。 陸驚風愣住,睫毛輕顫,他剛醒,意識還沒徹底回籠,就被登徒子偷了香,恍惚間瞇起眼,以為做夢。 當局者迷,其他人看得門兒清。 茅楹:“……” 林天罡及三位老不正經:“?。?!” 林天罡駭笑:“姓茅的這位小姑娘,現在你們年輕人之間的友誼,都演化成這樣了?” 茅楹支支吾吾,翻眼觀天,埋頭看指甲,半天不敢答話。 這副心虛作態,還有什么不明白的? 林天罡大驚大怒,氣得胡須都繃直了,不顧重傷爬起來,飛起一腳就踹開趴在別個男人身上行不軌之事的自家兒子,指著他鼻子破口大罵:“不成體統的東西,你剛剛對人家做什么?輕薄一個大男人?在自家門口丟人現眼?!今天不給老子解釋清楚,老子打斷你的腿!” 那三個老的面面相覷,陸焱清咳嗽一聲,就都不約而同地出手,像三塊狗皮膏藥般黏上去,抱住發作的林觀主不撒手。 “林侄消氣,有什么事日后再算賬,我這徒弟現在還半死不活著,先把人救回來,回頭我把他綁到你跟前,想打想罵任憑發落,你看成不成?”陸焱清一手捂著脖子,一手拉著林天罡道袍的衣袖。 魏老太時髦地劃拉著手機,見縫插針:“是啊是啊,現在小伙子之間情情愛愛的也不稀罕了,你用手機上網瞧瞧,今天這個出柜明天那個臉上涂著彩虹旗出鏡,都很平常了。什么時代了,就別這么迂腐了,家長的思想也要跟上潮流啊……” 林天罡拍開懟到鼻子底下的手機,屏幕上是兩個大男人激情擁吻的圖片,一刺激儀態盡失:“潮流個屁……” “林觀主大局為重?!秉S正奇不客氣地扒在林天罡肩頭,客氣地作揖,“法律禁止包辦婚姻,戀愛自由?!?/br> 林天罡被三人拘在中央,吹胡子瞪眼,氣血全都往頭上涌,憋著一腔怒火憋得臉紅脖子粗,險些氣炸:“林某敬三位是長輩,不敢造次,但眼下是林某家事,先讓我打死這小畜牲再來掰扯!小畜牲你給我過來!” 林諳不管他,被踢飛出去又趕忙爬回來,趁陸焱清他們牽制住林天罡,出手飛快,連著拔出陸驚風兩條手臂尺骨上的鎮棺釘,順帶著把錯位的手腕關節接上去。 陸驚風全程不吱聲兒,蹙著眉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等他再往小腿上的兩根摸去時,陸驚風則像是一直沉睡著的機器突然被插上電,猛地運作起來,柔韌的腰肢平地一提,彎成拱橋狀,雙腿蹬向地面借沖力飛速起身,腳跟還沒站穩,一個干凈利落的旋轉側踢,飛踹林諳胸口,人霎時間摔出去幾米遠,多虧茅楹眼疾手快地從后抱住一齊滾了幾圈,才避免其直接被拍在墻上。 “驚風——”林諳被攙扶著坐起,胸膛劇烈起伏,胸口衣襟上滲出斑駁血跡,還沒愈合的傷口再次破了開。 被踹了也沒有半分怨言,推開茅楹還想再次上前,一臉焦灼關切的神色,落在眾人眼里,那是情也真意也切,感人肺腑。 林天罡氣得連連冷笑,抖著手指遙遙指向他:“好啊,好啊,以前只當你是茅坑里一塊不開竅的頑石,沒想到原來還是個情種!我老林家真是祖墳上冒青煙了,生出你這么個斷子絕孫的不肖子孫!” 轉臉氣不過,又指著陸驚風發邪火:“不爭氣的玩意兒,滿腦袋齷齪心思就算了,還剃頭挑子一頭熱,好心被當成驢肝肺!被踹了吧?踹得好!有本事把人搞到手??!我老林家的好兒郎從來沒有得不到的東西,沒有追不到的人!” 林觀主這刺激是受大發了,都開始口不擇言了。 陸焱清心里惴惴,忍不住揣測,這親家到底是怎么個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