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節
但他知道他不能。 這是陸驚風做出的選擇。 那人自愿受著, 那他只好陪著。 每落一根鎮棺釘,密室內都會響起一陣斷斷續續的嗡鳴,聽來宛如深閨怨婦曲折哀婉的嗚咽——那是鎮棺釘上盤桓千年的陰煞之氣遭遇陸驚風體內郁積著的焚靈業火,激烈碰撞時發出的響動。 攜帶型礦燈的照明力度有限,除了陸焱清的手邊,四周昏暗一片,由此反襯出任何一點微弱的亮光都尤為惹眼。 “快看風哥身上!”茅楹低呼。 她看見了, 在場所有人也都看見了,不約而同都屏起呼吸。 只見陸驚風兩條白皙的手臂上,樹冠狀的經脈群一條接一條慢慢鼓脹起來, 凸浮于皮膚表面,就像是被氮氣不斷填充的氣球,眼看著氣球被撐大得薄如蟬翼,瀕臨爆炸的臨界值, 眾人的心臟也跟著坐上了噴氣機,一路往上提。 等心差點掉出嗓子眼, 陸驚風的胸腔深處里發出一聲不堪重負的“嗬”。 林諳眸光一暗,刷地站起身,被單滑落到地上,揚起灰塵。 陸焱清正好落完肩胛骨上的兩根釘, 抬手用手背擦了一把額上的細汗。 等放下手,那些因暴起而顯得格外清晰的經脈里,忽然流動起幽藍色的詭秘光芒,藍光摻在血液里, 自指尖淌過臂膀,向軀干匯聚,這個流勢rou眼可見。 緊接著,同樣的畫面下肢也如法炮制。 散落在體內各處的業火火種正以這種方式,現出勢單力薄的身形在,在鎮棺釘的陰氣刺激下,左沖右突著,意圖撞破受損經脈的栓塞和桎梏,涌去軀干匯成強大的一股。 這個過程想必苦痛難當,陸驚風安靜的表象終于出現了一絲裂縫,由于大部分體力因忍耐疼痛和保持清醒而被快速消耗掉,一直死死緊咬著的牙關難以為繼,松了開,泄出零星的喘息和不連貫的呻吟。 陸焱清忙得如同圍著鮮花團團轉的老蜂,以內力打通各個關節幫忙引流,每隔五分鐘就要檢查一次脈搏和心跳,還得擰干了毛巾給徒弟拭汗,嘴里念念有詞:“小風啊,咱不爭饅頭爭口氣,你可得穩住啊……” 擦到一半,毛巾被一雙冷如寒冰的大手奪了去。 “我來?!?/br> 林家小子冷著臉,二話不說單膝跪了下去,執起陸驚風的手認真揩拭起來。 陸焱清欲言又止,止言又欲,算了,還是隨他去吧。 陸驚風已經陷入了混沌的虛空,疼痛和灼熱充斥了他所有的感官,竭力睜著的眼睛里瞳孔已經開始渙散,漸漸失神。等頭頂的礦燈有一個變成兩個,兩個變成四個的時候,一抹熟悉的人影在余光里晃了晃,裹挾著滿身怒氣沖沖的冰棱,他側過臉,用力瞇眼聚起光,想看清來人。 但他心里其實清楚地知道那是誰,根本無需用眼看。 “你離我遠一點?!标戵@風抖動著雙唇,囁嚅道。 “閉嘴?!?/br> “我是怕焚靈業火傷著你……” “哦?!?/br> “嘖,不識好歹?!?/br> “呵?!?/br> 林少不高興的時候,話會變少,人也恢復高冷,從一根欠揍的棒槌變成了一根難以取悅的棒槌。陸驚風遺憾地腹誹,不可愛了。 剛一腹誹完,被汗水沾濕的睫毛忽而猛地一顫,與此同時,他感到體內溫度陡升,真氣暴漲,血管里游走的液體忽然如同爆發的火山巖漿,奔騰滌蕩起來,那洶涌澎湃的架勢似是要從每一個毛孔里滿溢出來。 “林侄當心!”陸焱清洪亮的聲音炸起,“業火已聚成一股,正往百會xue而去!” “道長放寬心!天罡老雖老矣,尚能一人當關!”林觀主一震寬袖,雙手結印,室內一道刺眼的白光伴隨著虎嘯映亮了偌大的地下室。 林天罡的式獸——一只幾乎虛幻成影的吊睛白額巨虎縱身躍了出來,溜著墻壁騰躍幾圈落到地上,暴躁地左右甩著尾巴,前腿跪地伏低了上半身,將他的主人護在懷中。 最后一根鎮棺釘飄飄忽忽地懸浮在陸驚風頭頂,上下顛簸著,隱隱有被掀飛的趨勢。 這時,一根支棱起來的尾巴籠罩著陰煞黑云,猶猶豫豫地伸過來,在釘子四周左邊點點,右邊碰碰,貓兒一般試探著輕重緩急。 “咳?!绷痔祛竿赖鼐媪艘宦?。 尾巴迅速就落實了,直接壓上了鎮棺釘,為其源源不斷地灌注煞力。鎮棺釘有了冥虎加持,停止了抖動,穩定下來。 到目前為止,一切都按照計劃發展著,經脈疏通基本完成,業火未能沖破爐鼎,替補選手也沒撈到出場機會,出師告捷,一帆風順。 接下來的一刻鐘內,只要陸驚風能調整好內息,安撫下體內暴躁的業火就大功告成,而安撫業火這件事他打小練習了無數遍,早就熟練得有如吃飯穿衣,自然不在話下。 頃刻間,陸焱清只覺得本派歷代傳人疊加起來給予他的重擔總算落下了,肩上猛然一輕,差點沒站穩,彎下腰撐著膝蓋,老機器般緩緩坐了下來。 他正對著陸驚風,松弛的眼皮層層疊疊耷拉下來,凝視著那張雙目緊閉盈滿痛苦的臉,心里升起愧疚。 這孩子打從八歲跟著我起,就沒過上一天好日子,他想,當初小風要是被一個普普通通的人家領養,估計能簡單幸福地長大,也不用這么受苦。我收他做徒弟,替他開陰陽眼,教他本事,領他進了遠離正常人的世界,卻從來沒問過他愿不愿意。 思及此再一轉念,又覺得自己做得很對,幸虧沒問,要是給了這孩子選擇的機會,他肯定第一個不樂意,這不就白瞎了好苗子嗎? 陸道長至今記得,開了陰陽眼之后的小半年,小驚風連覺都不敢睡,每天就抱著被子守在師父門口,一有風吹草動疑似臟東西出沒,他就閉著眼睛狂敲門。 但陸焱清從來就沒開過門,耳朵里塞上棉花被子一蒙,睡得屁是屁鼾是鼾,半年后,當師父的才后知后覺地發現,自己的小徒弟似乎已經沒膽了,無論看到什么或恐怖或惡心的靈體,眼皮子都不眨一下。 陸老道年輕的時候是真不是個東西,老了才稍微懂事了些,心腸軟了,現在常捫心自問,當初那么對一個八歲的小孩子,是不是太殘忍了?否則好好一個小伙子怎么喜歡男人呢?肯定是小時候被他禍害出了什么心理隱疾。 陸焱清又側頭看了看林家小子,擦擦老花眼鏡,更愧疚了。 這突如其來的自我懺悔并沒能持續多長時間,他忽然渾身一震,伸手將西裝馬甲兜里裝著的老懷表掏出來,對著礦燈看了看表盤。 不對啊,一刻鐘過去了,怎么小風還沒動靜?難不成隔了太長時間,生疏了? “道長,你過來看看,我覺得驚風的狀態不太對?!绷种O一只手搭在陸驚風的額頭上,另一只手輕拍他的臉頰,想借此將人喚醒,“驚風?驚風你感覺怎么樣?” 陸焱清大驚失色,連忙撲上來察看。 只見幽藍色的青筋蔓延到了脖頸,陸驚風的面上忽紅忽白,闔著的眼皮下眼珠翻滾,抿緊的唇絳紫一片,嘴角隱有血色。 “呷!小呆子!”陸焱清看了兩眼,連忙捉住陸驚風的兩頰,使勁兒向中間捏攏,迫使他嘟起嘴分開牙齒,急道,“快,找個什么東西來讓他銜著,否則咬斷舌頭醒過來該成啞巴了!” 陸驚風被捏著,極為不適,左右甩頭,掙扎起來。 林諳手里攥著毛巾,卻想也沒想地把自己的手遞了過去,陸驚風張嘴就叼住,犬牙劃破皮rou嵌了進去,頓時淌出血來。 陸焱清用看傻子的眼神瞪了他一眼。 “這毛巾臟了?!绷种O解釋。 陸焱清又用你開心就好的眼神回敬了,伸手招茅楹:“小姑娘過來,按住你風哥?!?/br> 茅楹早就想過來了,但礙著這么多長輩在場,她一個法力低微的晚輩不好冒冒失失地湊上前,就一直隱忍著,這會兒得了令,忙不迭地撒丫子奔來。 還沒等她近身,意外陡生! 陸驚風倏地睜了眼,左右誰也沒看,吐出林諳的手低吼一聲,抱著頭一個打挺就利落地跳了起來,沒等他師父欣喜地拍手,轉身就一掌拍向了林天罡的式獸,反水反了個猝不及防。 林天罡一時沒反應過來,冥虎來不及躲避,天靈蓋被劈了個正著,那一掌凝聚了相當渾厚的靈力,冥虎被震飛出去,靈體差點給拍散。林天罡面色頓變,捂住胸口,當場噴出一口血來,驚得林諳錯愕地瞪大了眼珠子:“驚風?你在做什么!那是我爸!” 陸驚風恍若未聞,他一個鬼魅的閃身,神出鬼沒般出現在陸焱清身后,驟然出手,掐住了老人家頸紋堆疊的脖子。 . “小風!哎呀組長,快撤退!你還沒發覺嗎?這是個陣,我們中埋伏了!” 男子粗重的喘息近在咫尺,他們已經在這個廢舊的工廠里奔逃了一夜,天都快亮了,卻怎么也逃不出去。 除了茫茫的迷霧,還是迷霧,能見度不足三米。 不祥的白色陰云籠罩著他們。 最后長于陣法的午暝總算推算出生門的位置,一邊勸說,一邊掩護著他倔強的組長一步步撤退,但年輕氣盛的陸驚風偏不信這個邪,眼看快出陣了死活不肯再動分毫:“午暝你先走,我要把走散的那幾個找回來,不能放著他們不管?!?/br> “但是他們……他們可能已經……” “午暝!”陸驚風厲聲打斷他,“活要見人,死要見尸。我把人帶來了,也得帶走!” 聞言,午暝青白著臉,瞳孔放大,抱著他的胳膊不松手,半晌才低聲道:“小風,你聽我說,這個陣,千變萬化,難度系數之高,是我平生未見。被困在陣中的人走不出去,擺陣者卻能隨心所欲,來去自如。敵在暗,我在明,最適合偷襲。而且,一進來我們就被沖散,彼此失去了聯系,落單者不知道有多少,剛開始呼喚人名還有應聲者,現在呢?你自己想想,多久沒聽到別人的動靜了?” 第66章 第 66 章 他狠狠地揉了揉眉心, 說話的聲音越來越低,因為知道再怎么分析利害,陸驚風這會兒一個字也聽不進去。 長達36小時的奔逃考驗的不只是他們的體力,還有心理,在深陷孤島無法預知周圍危險的囚籠狀態下,他們的理智和判斷力能在重壓下堅持多久。 迷霧籠罩下的廢棄工廠,如同架在溫火上慢燉的砂鍋, 里面翻滾著的食材,不管多硬多難嚼,都會面臨軟化松散的風險。 出口就在前方, 一步之遙,而身后,他們的同僚生死未卜。 對峙兩分鐘,陸組長的眼神沒有現出一絲松動的跡象。說服失敗, 午暝垮下肩膀,松了手。 陸驚風拍拍他的肩膀, 示意他先行離開,出陣求援。 “狗娘養的老鬼畜牲,放爺爺出去!” 這時,隔著不遠的距離, 傳來一連串熟悉的怒罵,“有種就出來正面跟爺爺單挑,縮在殼里耍陰招裝什么千年大王八!說你是王八都埋汰了龜兄!” “是外聘的那位cao登cao天師?!蔽珀粤⒖叹X地動了動耳朵軟骨,兩指并攏指出一個方位, “三點鐘方向,不足一百米。走?!?/br> “等等?!标戵@風一把拎住他的領子,直接往后甩:“別湊熱鬧,我一個人去,你走。茅楹還等著你回去跟她看電影兒呢,跟前跟后纏了近一個禮拜,我這耳朵都快被磨出老繭來了,求你從了小姑奶奶吧?!?/br> “別,她那脾氣都是我給慣的,這兩天正好兒晾晾,省的成天蹬鼻子上臉盡無理取鬧?!?/br> 那時候是冬天,午暝每說一句話就噴出一團白汽,紅著鼻子搓著手,就算大難臨頭,一提及令人頭疼的戀人,他的嘴角仍然止不住地上揚:“咳,你是不知道,她要看的哪是什么正經電影兒?你猜是啥?日本剛出的一部恐怖片!媽的,這個系列的前幾部我被她硬拉著看了,差點沒給嚇死!不得不說,日本人是真挺那啥的,那家伙,比咱平時看到的那些可……” “啊——啊啊??!” 正倒著苦水兒,cao天師忽然停止了不忍卒聽的辱罵,痛呼起來。 二人神色一凜,交換一個眼神,齊齊往前邁了一步。 . 不——別過去!站??! 記憶的片段中,陸驚風十分清楚接下來的全部經過,除了出現在迷霧中,他同時又存在于上帝視角,俯瞰著,歇斯底里地咆哮著,不斷警告霧中的自己:不要過去!不要帶著午暝一起!推他出去,送他離開!你應該很清楚前面等待你們的是什么! 但不管他怎么揮舞著雙臂吶喊,那只踏出去的腳卻無論如何也收不回來,他也無論如何阻止不了午暝沖過去的背影。 茅楹的哭嚎猶在耳旁,激起骨髓深處流動著的最無力的歉疚。 完了,都完了,午暝又沒了。 這一次,還是沒能攔下來。 . “陸驚風,放開焱清道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