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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科幻小說 - 清明上河圖密碼5在線閱讀 - 第47節

第47節

    這樣,除去運糧費用,他還剩二十多貫錢。他家那二十八畝地,辛苦一年,也剩不出這些錢。何況這只是秋稅。

    自那以后,他一年只忙兩回,一回只忙幾天,便已勝過中等人戶。他聽了父親告誡,不欺那些窮戶,偶爾反倒會替那些人減省一二,因而尋他兜攬田稅的農戶越來越多。幾年后,連三槐王家的王豪都將自家那上百頃田稅托付給了他。攬下這一大樁,他迅即成了頭等大攬戶,不再限于田稅,縣衙和買物料、鄉里買賣田產牛羊,都來尋他。他家中的田早已佃出去,更添買了幾百畝。他將家里那幾間矮草屋翻造做大瓦房,擴出一個大院,雇了兩個村婦照料他爹娘。鄉民都開始喚他白大郎,他爹娘也成了太公太婆。

    他仍不善言語,卻再無拘謹怕懼。尤其成了大攬戶后,那些稅吏在他跟前也漸漸矮了下去。不過,他知道這些人瞧中的是他的錢,而非他的人。一旦生了仇隙,這些人立即會變作蛇蝎。多少富戶,頃刻間便被他們敲軋得家敗人亡,因而,他也從不敢自傲,面上盡力讓這些人順意。

    別人瞧著他富順安樂,他心里卻藏了一分憾。在鄉里,的確人人都敬讓他??扇チ丝h里,那大大小小的衙吏,得了他錢的還好,沒得過錢的,個個都要設法作難使刁,更莫說那些為官的。在那些官人面前,他只如靴底的泥巴一般。這時,他才領會父親當年深意,為人處世,錢還在其次,勢位才最要緊。

    于是,除了田稅,他不再兜攬其他雜務。閑時只在家中,關門讀書,想重新舉業。卻沒想到,去年一樁小小的差事,竟將他卷進這等災禍中。

    去年開春,他正在家中讀書,那個縣學同學施萬忽然來到他家,避開他父母,讓他辦件事,說是縣衙里的公差,不能推拒,并叮囑他莫要告訴任何人。他聽了,雖有些納悶,卻也不是何等難事,只得答應。

    第二天過午,他照施萬所言,趕到了王豪家。王豪正在辦桃花宴,他沒讓王家仆人驚動王豪,只說去后院尋表弟問件事,走側邊來到后頭廚房那院子。站在院門外一瞧,他表弟鄭十一正坐在廚房門前一只矮凳上出神。這個表弟小他三歲,生得極胖壯,自小不愛務農,跑去應天府酒樓后廚幫工,學了一套手藝,回到縣里,成了清香樓名廚。兩年前惹了一場人命官司,得王豪搭救,便做了他家私廚,人都喚他鄭廚子。

    表弟抬頭看到他,并不意外,忙站起身,朝他點了點頭,眼里似乎有些憂懼。白攬子頓時明白,施萬也已給表弟交代好了。他原要問表弟,可看表弟那神色,此事恐怕藏了些什么,見不得人。他頓時有些怕,又見廚房里有兩個端菜的仆婦,便沒有進院門,只望著表弟點了點頭,而后照著施萬所言,轉身穿過一道圓門,走到后頭那片花園。

    花園那片水池東頭敞地上,擺著長桌圍屏,一群男女聚在那里,或站或坐,正在吃酒談笑。那些男子他都認得,是這兩鄉的九大豪富。其間另有一個男子,四十出頭,兩眼細長,頭戴著黑紗幞頭,身穿一領青綢褙子,正笑著舉杯,和游丸子對飲,正是施萬交代的那人。

    白攬子站到一塊石頭后,一直瞅著那人,瞅了許久,腿都站酸,終于見那人離開席桌,獨自往院角走去。白攬子忙轉身,快步回到廚房院子,表弟仍坐在那里出神。他站在門邊,忙朝表弟使了個眼色。表弟看到,神色一慌,忙站起身,瞅了他一眼,猶豫了一瞬,隨即轉身走進了廚房。

    白攬子站在那里瞅了片刻,不知表弟進去做什么,心想:施萬交代的事已經做完,還是盡早離開為妙。于是,他忙轉身快步走到前邊,朝那看院門的仆人點點頭,隨即離開了王家。

    回到家后,他仍后怕不已,又不知其中藏了何等隱情。他想去尋施萬問問,但又一想,這些隱秘還是不知情為好。惴惴等了幾天,并未聽到有何異常。他又借故去縣里,向縣衙對街的茶肆店主打問那個中年男子,那店主說那人不告而別,新知縣正在尋他。白攬子一聽,頓時慌起來。

    過了不久,王豪過世。白攬子借著吊唁,去尋表弟,王家仆人卻說,桃花宴那天下午,鄭廚子不知去了哪里,至今都沒見人。白攬子越發慌怕,忙趕去表弟家問,舅舅卻說鄭廚子厭了這鄉里窮僻,去汴京謀營生去了。說話時,雖有些惱悶,卻并無憂煩,不像有何不妥。白攬子不敢多問,只能疑疑惑惑地回去。

    半個多月后,他又去縣里那茶肆打問,那店主說那中年男子恐怕是去了別處,新知縣也已撂下了這事。白攬子這才略略安了些心。再見到施萬,施萬只字不提,他也不敢開口詢問,又未見任何異常,他也就漸漸放下了這事。

    誰知有一天,施萬忽然又來尋他,開口便問:“你表弟鄭廚子回來了?他在哪里?你若見到他,讓他趕緊去尋我。千萬莫要四處亂走動!”

    他聽了一驚,施萬見他這樣,騎了馬急急走了。他慌忙又趕到舅舅家去問,舅舅說兒子昨晚才回來,今天一早便又出去了,沒說去哪里。他忙留下話:“表弟若回來,讓他趕緊來尋我?!?/br>
    可是,過了幾天,鄭廚子也沒回家,更沒來尋他。他四處問了許久,并沒人見過鄭廚子。問施萬,施萬也說沒見過。他不知表弟究竟惹了些什么禍端,也無從猜測。

    半年多后,表弟仍不見蹤影,他便也漸漸忘了。卻沒想到,翻過年,施萬竟又來尋見他,讓他正月十五一起去汴京做一樁事。他忙問何事,施萬卻說:“你最好莫問,知曉得越多,罪便越重??傊?,是你表弟鄭廚子惹下一攤子禍事,汴京這趟若辦不干凈,咱們全都等著發配?!?/br>
    他越發震驚,反復逼問,施萬卻一個字都不肯透露:“你不愿去也成,不過,這事背后那些人,個個都不是善主,一旦敗露,所有罪責必定都推到你頭上,那時節,你莫到我跟前哭?!?/br>
    他像是猛然掉進一個莫名黑坑,嚇得再說不出話,只能跟著施萬一起騎馬去汴京。同行的竟然還有兩個人,都是常日交好的稅吏,一個斗子,一個倉子。那兩人瞧著也都滿眼慌懼。

    正月十五到了汴京,他沒想到,施萬竟是帶他去殺人,回來路上,才知道殺的是王小槐。白攬子雖沒有動手,聽了之后,卻驚得險些從馬上摔下來?;氐郊液?,有天清晨,白攬子家院里落了許多栗子,他先還不明所以,隨后便聽到皇閣村那邊傳來王小槐還魂鬧鬼的祟聞,許多家院里都落了栗子,三槐王家請了相絕陸青來驅祟。

    白攬子慌忙也去求解,陸青見了他,先默默盯了半晌,眼里似哀似憫,隨后才緩緩說:“此屬夬卦,心之決也。得失之際,一念生根。利之所起,患亦隨之。貪甘得苦,因易陷難。濁淖無明,何以自拔?”隨后,陸青又教了他一句話,他聽了,心里一陣悲悔:

    “當初唯見青云路,眼前空悲落日昏?!?/br>
    第二章 姤

    姤,遇也。夫世之治亂、人之窮通、事之成敗,不可以力致也,不可以數求也,遇與不遇而已。

    ——司馬光《溫公易說》

    施萬始終覺著自己懷才不遇。

    自幼,他便比其他傻孩兒靈透。誰家果樹結了果子,別的傻孩兒見了只會傻偷,常被樹主追著打。他卻從來不偷,反倒會去尋那樹主,說些甜話哄逗一番,樹主聽樂了,自家便會摘幾顆最好的給他吃。讀書時,一篇文章,別人幾天才能背會,他卻讀幾遍,便成誦。他知道如今這位官家詩文俊雅、書畫超逸,宰相蔡京也是能詩善文、風流富雅。他便苦練書法,極力摹習官家瘦金體和蔡京行書,積了十年之功,見者無不驚嘆。

    考入縣學后,朝廷正重興新法,他知道不能死讀經書,必得獨出新意,方能脫穎而出。做策論文章時,他極力求新求變,并尋出一套獨家法門:一句話,只須反著說,便能驚人。比如父慈子孝,他起筆便是父不能慈、子不該孝。立了這新意后,再左勾右連、斜穿曲繞,團攏出一番新見解。每寫罷一篇,他自家都忍不住高聲贊嘆,甚而拍案鼓掌。然而,教授讀了,卻把那老臉扭成個燋酸豏,嘴撇得爛刀豆一般,怪聲怪氣丟一句:“歪門邪道!”

    同學們背后都笑他是“施歪歪”,他聽到后,雖有些惱,卻立即告誡自己,自古英雄少知己,從來壯舉人難識,燕雀安知鴻鵠之志?因此,他始終獨來獨往,從不屑與那群庸才為伍。每逢月圓花開,風朝雨夕,他都攜一壺酒,去河畔田邊,自飲自酌,自歌自嘆。雖說孤寂,卻也幽懷萬端、豪興自壯。

    只可惜,朝廷興的這“三舍法”,只能由學校一級級考閱推選,由縣升州,由州至省。這一層層,天梯一般。他文章雖新,卻始終難入教授學官之眼,回回都被批為下等。他堅信若是宰相和官家讀了他的文章,一定會擊節贊賞??缮坏街輰W,便去不得京城赴省試,更莫說殿試。

    幾年后,他被縣學辭退。離開那學舍院門時,那些同學沒一個來送他,全都低頭裝作不見,有的甚而在竊笑偷嘲。瞥見那些卑丑面目,他不由得仰天大笑,笑聲驚得門外拴的一頭驢子也跟著叫起來。

    回到家后,父母倒也沒有在意。他家是鄉里上戶,田產幾百畝,便是整日白坐,也一世無愁。他又是獨子,父母一直都順著他的意,由他自在。他卻難安于這等自在。思來想去,去縣里應募了一個吏職。做衙吏,一個月只有三兩貫錢,只夠一個人兩頓粗飯、一碟醬菜,而且還時時拖延累欠。他自然不屑謀這點兒微利,是想在這鄉里有一番作為。他早已知道鄉里許多上戶詭名寄產、隱匿田產,將自家田稅轉嫁于下等窮戶。王安石當年推行“方田均稅法”,便是要清查這些匿田,均平天下稅賦,富者多納,窮者少繳。

    他想:我應不得舉,仕途無望,那便從鄉里做起,也是朝廷極看重的一番實務,做得好必定能得人賞識,由蹊徑升進。

    于是,他選了做鄉書手。鄉書手專管稽查鄉里田籍、督催兩稅。論起鄉里田稅不公,頭一樁便是“產去稅存”。一些豪強買了窮戶田產,卻瞞隱稅籍,窮戶賣了田,稅卻仍在,被官府年年追討,許多人因此被迫逃亡。

    他被分撥為帝丘鄉鄉書手,他知道帝丘鄉隱匿田產最多的是皇閣村的兩大豪強——王豪和婁善。兩人中,婁善雖名為善,卻最刁頑狠辣,被人喚作“婁雞公”。生了三個兒子,兩個也和他一般強橫,唯有幼子還算溫良。施萬打算先從婁家查起。

    他從縣里主簿那里領到稅籍,先翻看婁家田稅,婁家田產至少千畝,稅籍上卻只有三百多畝。施萬看了,越發定了主意。他先裝作閑步,穿了身半舊常服,騎頭驢子來到皇閣村,尋見田里勞作的農人,慢慢探問。那些農人聽到婁善的名字,頓時便不敢再說。施萬只得轉過話頭,只問產去稅存的人戶。其中兩家的田全都賣給了婁善,可說到“婁”字,那兩家全都含糊抹過,不敢直說出來。

    施萬記下這兩家的姓名,騎了驢,離開皇閣村,一路思忖,往縣里趕去。那時,天已黃昏,行了半里路,兩邊田頭的農人都已歸家,四野一片寂靜。施萬望著西天紅霞、千頃金麥,想到自己即將解救窮困、懲治jian豪,多年郁郁抱負,終于能得施展,胸中升起一股豪情,不由得笑起來。正笑著,身后響起一陣馬蹄聲,回頭一瞧,兩個漢子騎著馬疾奔過來,行至他身前時,忽然掉轉馬頭,攔住了他。兩個生得都極兇橫,其中一個粗聲問:“施歪歪,你將才在打問什么?”

    施萬并沒見過這兩個人,頓時有些怕,忙說:“沒打問什么,只是閑走走?!?/br>
    “閑走走?閑了不去嘬你老娘的奶,來這里扯卵含鳥?”兩個人一起跳下馬,其中一個過來一把揪住施萬衣領,施萬尚未來得及掙扎,便已被揪下驢子,摔在地上。隨即,兩個漢子抬起腳,朝他一陣猛踢,一腳重過一腳,疼得他幾乎背過氣去。兩個漢子踢飽之后才轉身上馬,丟下一句:“往后若再見你閑脧亂探,把你腸子扯出來喂狗子!”

    施萬在地上趴了許久,才費力爬起身子,渾身疼得連腿都抬不起,歇了一陣,才勉強騎上驢子。那驢子顛一下,渾身便劇痛一陣。千挨萬挨,才挨回家。他父母見了,慌得抓手抓腳。他只說不慎跌進了土溝里,心里卻知道,那兩個兇徒是婁善指使的。在床上躺了兩天,才疼得輕了些。

    他再躺不住,硬掙著下了床,騎了驢趕到縣里,去主簿那里申領了稅籍簿,怕鄉司手力不濟事,又去拜見縣尉,懇請他差兩個弓手??h尉聽說他要去查婁善的田,忙說:“婁雞公的田你也敢去查?莫說你,上一任知縣要查他的隱田,他使錢囑托京里朝官,上書揭舉知縣私挪鹽稅,修造官舍。那知縣被奪了職,發配嶺南?!?/br>
    施萬聽了,卻更激起斗志:“小人有實據在手,不信他敢公然毆打官差?!?/br>
    “你身上這傷是哪里來的?何況朝廷嚴令,弓手只緝捕盜賊,不許下鄉催稅?!?/br>
    “小人那天去皇閣村查問田籍,回來途中被人毆傷,這便是盜賊行兇?!?/br>
    “嗯……我給你差兩個弓手容易,你們一伙人同去,婁雞公倒也不敢如何。只是查了這幾十畝地,你恐怕得賠出更多來?!?/br>
    “此事因果,小人獨自承當!”

    “哼哼,那便由你。我給你撥四個弓手?!?/br>
    于是,他帶著四個弓手,又來到皇閣村婁善家。門仆進去通報,婁善迎了出來,臉上含著笑,竟然極謙和:“這位是施書手?有何公干嗎?”

    “有兩塊田,前幾年已被你買下,稅籍卻仍在原田主戶頭上,我是來查明此事的?!?/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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