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節
陸青盯著他,眼里似乎有些厭意,讓他極為不快,但還是忍住沒有發作。陸青冷冷說道:“益卦之益,與損相生。損極生益,益極生損。自損者,有時而益;自益者,時至必損。益人者,終得自益;損人者,同歸自損……”最后,陸青教他清明去東水門外等一頂轎子,對那轎子說一句話,他聽了,似乎又挨了一錘: “自古饕餮稱猛獸,終有食盡自噬時?!?/br> 澤篇 廚子案 第一章 夬 夬者,決也。人之行,必度其事可為,然后決之,則無過矣。 理不能勝,而且往,其咎可知。凡行而有咎者,皆決之過也。 ——程頤《伊川易傳》 清明上午,白攬子站在汴河灣榆疙瘩街口,惴惴等著那頂轎子。 白攬子今年三十七歲,本名白丘,是襄邑一名攬戶,專替村戶代納田稅。多少年,他都盼著能來汴京,沒想到今年竟連來兩回,而且兩回都是為了王小槐。雖然眼見著京城的繁盛,他卻無心去瞧。廂廳門外有個老漢,擺了一攤舊書,在那里跟人講論舊史新聞。他原先最愛聽這些,這時站在人群外,耳朵雖聽著,兩眼卻不時朝東水門那邊瞅望,盼著能早些了結這樁冤孽。 白攬子最怕作決斷,可人生于世,處處盡是岔路,時時都得決斷,哪里避得過?而且,人之決斷,皆是向著好。頭一眼尋見的,也皆是好??蛇@些好背后,藏了多少歹,往往瞧不清、看不透。等你明白時,已被那些好穩穩釣牢。好里藏的歹,則刺骨穿心,讓你叫不出,也掙不破。 白攬子家原本只是個五等小農戶,父親因被官府點差,曾送糧去陜西邊關,雖吃盡了苦,卻也一路上得了些見識?;貋砗?,便不愿兒子一生只做個農人苦不到頭,便竭力勒省些錢糧,求告鄉里大戶嚴漏秤,讓兒子在他家塾中寄讀。白攬子疼惜父母的錢,也知盡力用功,心里卻始終不喜讀書。 十二歲那年他跟著父親去縣里繳納秋稅。父親推著獨輪車,上頭高高壘著幾只麻袋,里頭是三石麥、兩石粟、一石多豌豆。白攬子才學了些算學,一路上便跟父親算稅錢:“爹,俺家一畝地,稅是多少?” “官稅是十分納一。照三壤法分,俺們那二十八畝都是中田,每畝一斗二升?!?/br> “那總共是……三石三斗六升。爹搬這么多糧去做什么?” “這些都怕不夠哪。官倉糧食被鼠雀偷食了,得繳鼠雀耗,一石輸二升;官爺們收稅勞累了,還得加些潤官的斗面耗,繳多少,得隨稅吏心意。稅吏若是昨晚和娘子拌了嘴,今天便得多扣幾升??h里運糧去州府,每石得繳二十文腳錢;搬存糧食有損漏,每石又是二十文?!?/br> “他們不看好糧倉,少了倒叫我們賠?” “他們是官,俺們是民,官說要繳,哪里敢不繳?這些才一半,除去正稅,還得繳一成義倉粟。還有哪,每個人鹽錢三百六十文,身丁錢七十一文,你年紀小,還算不得成丁,得繳掛丁錢,三十文……” “這么多!我都算不清了?!?/br> “你爹算了半輩子,至今也沒算清。除開這些,每年還要新加一兩樣雜變,前年加了鞋錢,去年是醋息錢,今年還不知要加些啥……孩兒啊,你一定得好生用心讀書哪。我聽嚴大戶說,讀了書,做了官,便再不必繳稅,每年幾十上百貫祿錢,出門不是車,便是轎,整日搬拿的最重的對象,只有筆和箸,連宅里仆人衣服薪炭錢都是官里出。外頭許多人又爭著送潤手潤腳錢,眼不靈、嘴不巧、人不得計,送還未必送得進那官宅門……” 白攬子那時只低頭聽著,心里卻有些不情愿,爹常年被那些官人欺壓,恨得牙能咬出血,卻又一心盼我做那等人。等我做了官,不知有多少人恨我? 這話他卻不敢說出來,到了縣里稅場一瞧,滿眼盡是人車驢牛,密密麻麻,擠擠攘攘。一圈木柵圍著一大片場子,里頭一堆一堆麥山豆嶺。許多手力在忙著搬運,一些衙吏則守在場口,看著斗量秤稱,記錄稅簿。外頭排的人極多,他們只能等。沒想到一等,竟等了六天多。好在他父親早已料到,帶足了餅子。白天還能略走動走動,夜里只能靠著車邊打盹。 到第三天,眼看要排到,卻下起秋雨來。那些衙吏立即停了手,不再收糧,轉頭去呼喝人力們趕緊遮蓋搬運場里的糧食。白攬子忙幫著爹展開帶來的一張舊油布,罩住車上的糧食,他們父子各靠一邊,扯著油布,蹲在車旁。那秋雨一下便不停,油布太窄,大半身全都淋透。白攬子冷得直顫,盼著能喝口熱水,可那地方哪里討熱水去?連帶來的一小皮袋涼水也早已喝盡,只能接了油布溜下來的雨水喝。夜里便更加難熬,坐在濕地上,縮成一團,雖然困極,卻凍得睡不著。那時,他才明白了父親心意,即便做不成官,至少也得做個富人,買把傘,換身干衣裳,去前頭那茶肆里買碗熱湯…… 雨下了三天,那三天,如同在水牢里囚了三年一般。見到太陽光從厚云里露出來,滿場的農人全都歡叫起來。白攬子也忙從油布下爬出來,瞇眼望著云縫里那道金光,又想哭,又想笑,大張著嘴,喉嚨里發出些怪異聲響。 那些稅吏也慢慢踱過來,重新開始收糧。輪到白攬子父子時,他爹忙將獨輪車推過去,報上自家稅籍。一個書吏坐在桌邊,叫貼司,旁邊堆了幾摞子簿記,半晌他才翻尋出一本,打開尋到后,報給旁邊一個拿算盤的貼司。白攬子瞅著那貼司撥動算盤,算了半晌,才報出數字:“麥六石八斗三升,錢一貫八百六十三文?!彼φf:“俺除了麥,還有兩石粟米,一石四斗豌豆——”旁邊一個監管糧斗的稅吏叫斗子,歪著鼻子吼起來:“快些搬過來!” 白攬子忙幫著爹將車上糧食一袋袋搬過去,兩個力役將袋口解開,倒進一個大糧柜中。那斗子用木鏟將麥子鏟進糧斗里,每斗都裝得極滿,卻不拿木概子刮平,端起便倒進一個木槽中,木槽下頭有麻袋兜接,每一斗都至少多出一升糧。白攬子瞧見,頓時恨怒起來,他仰頭看父親,父親眼里也一陣陣疼,卻仍盡力賠出些笑。 六大袋糧食都稱完后,那貼司又撥動算盤:“麥豆同價,粟米每斗多計十八文錢。一石八斗,三百二十四文,折成麥,是二斗八升。糧總共還缺三斗五升——”白攬子爹頓時慌起來:“俺算得足足的,還差這么些?”那算子像是沒聽見,冷著臉問:“補糧還是補錢?” “糧只載來這些,補……補錢。錢是多少?” “補四百三文。加稅錢,兩貫二百六十六文?!?/br> 白攬子爹忙從車上搬過錢袋,從里頭拎出兩貫整錢、三陌小串,抖著手解開一小串,要數出六十六文,卻幾道都沒能數清。那個貼司頓時吼起來:“快些!你是生吞了雞爪,得了風癥?”白攬子爹一慌,錢串掉到地上,銅錢滾得四處都是。白攬子忙過去一個個撿起來,有幾個滾到了貼司桌臺底下。他趴到地上,伸長了手去摸,卻被那貼司一挪腳,狠踩了一下,疼得他一抽,卻不敢叫出聲。那貼司卻又挪了一下腳,將一枚銅錢踩到了腳下。白攬子只得先將撿到的那些交給了父親,又爬到地上去看那一枚。那貼司卻再不挪腳,填好一張稅鈔,丟給白攬子爹,隨即又喚下一個。白攬子趴在地上不肯走,被他爹硬拽起來,走了多遠,都仍不時回頭瞅望。那一文銅錢,至今想起來,他都仍有些惦念。 回去以后,白攬子才開始發憤讀書,考了幾年,終于考進了縣學。換上白布襕衫,筆墨紙硯、吃穿用宿,都由官府供給。月錢雖只有三四百文,于他而言,卻已是崇榮之極。他父親更是樂得滿臉皺紋全都舒展開,深一道、淺一道,密密鋪散,全是喜氣。 可到了縣學之后,白攬子便吃力起來。與那些優異同學比,他文思始終滯重,每回月考季考,都落于下等。要升州學,自然無望。再一想,這縣學生便有二三百,州學生數千,全國二十路恐怕得十數萬,可朝廷每三年才一大考,每回考中的舉子卻只有三五百人,哪一年才能輪到自己? 拼爭了幾年后,他被縣學辭退,黯然回到鄉里。父親的皺紋重又密合起來,臉上那些亮光也頓時消散。他滿心愧疚,卻也無可奈何,只能重新拿起農具,跟父親一起去耕田。那些農活兒,他原本便做得不多,丟下幾年后,更加生疏。才墾了半畝地,便已累得腰酸肩痛,雙手打泡。父親不歇,他也不敢歇,只能硬挨。幾個月后,才漸漸順手,心里頭卻越來越苦。 那年交夏稅,他不愿父親再受累受氣,便推了獨輪車,載著母親織好的絹匹,獨自去縣里繳稅。那獨輪車他不曾慣習,路上翻倒了許多回,天又熱,一路狼狽,全身汗濕,費盡氣力才到了縣里稅場。人仍舊那般多,他只能停放好車子,在一邊等。這回還好,等到快傍晚時,便輪到了他。他忙起身推車,一慌,那獨輪車又翻倒在地,稅臺邊一個人大笑起來,聽著極耳熟。抬頭一瞧,竟是縣學時的一位同學,名叫施萬,是鄉里上戶子弟,也和他一般被辭退。施萬穿了一身皂色吏服,竟已入了吏職。白攬子被他瞧見自己這狼狽樣兒,臉頓時紅了。又不好裝作沒見,只得先扳正了車子,而后朝施萬拱手一揖。 施萬仍笑著,眼里滿是歡嘲:“你好歹也是個秀才,竟去做這等賤活兒——”隨即轉頭朝那幾個稅吏高聲說:“幾位老哥,這是我縣學同學,你們尺子把寬松些啊?!蹦菐讉€稅吏一起笑著點頭,旁邊兩個手力忙過來幫白攬子搬下絹匹,一卷卷展開去量。施萬又回頭笑望過來,嘆了口氣:“你也真是個呆,做不得官,至少也該在衙前謀個體面差事?!?/br> “可……做了吏人,便應不得舉了?!?/br> “哈哈,你竟還睜著白眼,做那金榜夢?”施萬猛地又大笑起來,引得四周人全都望過來。白攬子越發羞窘,垂下頭,手不住搓著衣角。施萬又說:“我如今是帝丘鄉鄉書手,莫如你做個攬子,便不算是吏職,卻又是樣好營生。攬子一張嘴,腳底溜油水。這些稅吏都與我父親相熟,我遞句話,他們不好為難你。那些下等稅戶,我去替你開說,他們不敢不聽。如何?” “這……” 白攬子聽了,心不禁跳起來。有些下等農戶田少稅少,每年須繳的糧絹不多,自家背負了跑去縣里繳納,路遠耗時,又怕衙吏苛刻作難。鄉里便有一些人,叫作攬子,包攬了這些煩難,收齊各家糧絹,整運到縣里,一齊繳納。攬子只收些腳費。 白攬子也想過這出路,只是做攬子,上得與稅吏交好,下得讓那些農戶信靠。他自小只會讀書務農,讀了書又增了些清高自傲,尋常難得與人言談,哪里做得來這等鉆上營下、左兜右攬的活泛營生?聽施萬這么提議,他頓時忐忑起來。 施萬見他低頭不語,又說:“做攬子,你只輸在這呆性兒上。不過,呆也有呆的好。人見到呆人,心里便少疑忌,反倒會手軟幾分?!?/br> 白攬子聽了,心跳得越發急了,不由得吞了口響唾,知道施萬為人一向善變,若是今天推辭,往后便再難尋這良機,忙紅著臉,悶憋出一個字:“成?!?/br> “好,已是飯時了,咱們去那邊那間茶肆坐著吃酒細說?!?/br> 這時,那邊稅吏已經量完絹帛,填好稅鈔。白攬子忙過去接過那紙稅鈔,低頭一瞧,數目比臨來時父親估算的少了許多,不但沒有多要錢數,反倒剩出半匹絹。他不敢細看,忙揣進懷里。旁邊一個手力將那多出來的小半卷絹匹抱回到他的獨輪車上。白攬子盡力笑著彎腰道謝,那幾個稅吏也笑著點了一下頭,全沒了往昔那等驕橫。白攬子心里一陣感喟,又連聲道過謝,這才回身推起車子,繞過那些排隊的納絹農戶,跟著施萬一起走向路口。在縣學時,他們穿的都是白布襕衫,分不出窮富來??蛇@時,施萬身穿簇新吏服,白攬子卻一身破舊布衣,又推著輛破舊獨輪車,他特意落后兩步,不敢跟得太近。進到那酒肆,他都不敢坐到施萬對面。施萬也瞧了瞧他的衣鞋,皺了皺眉,隨即笑著說:“呆兒,快坐??!人瞧著我跟你坐在一處,怕都要贊我親民仁善、體恤下情,哈哈!”而后轉頭喚過店家點酒菜。那酒肆只為納租農戶而設,并沒有什么稀罕酒菜。白攬子卻是頭一次進來,他已暗暗打算好,這頓得自己出錢。他聽著施萬要了一碟白rou、一碟灌腸、一碗雜燠、一盆羊血姜豉湯,不知價錢,心里慌慌估算著錢數,不知自己袋里揣的那二百文錢夠不夠,若不夠,便得拿那半匹絹來抵……一頓飯吃下來,他竟沒一刻安穩。原本已經許多天沒有沾過葷腥,嚼著那些rou,卻全不知滋味。施萬跟他講的那些機宜,他也只含糊點頭,大半都沒聽進去。 天色暗下來時,施萬才算酒飯飽足,打著嗝兒,喚店家來收錢。店家說總共一百一十文錢,白攬子這才大松一口氣,忙從腰間解下布袋,數了錢,付給店家。施萬見了,笑著起身往外邊走邊說:“我便不跟你爭了。這頓酒菜是替你謀營生,也合該你出。秋稅前,我下鄉帶你去跟那些農戶說好。你再出些錢做東,我請那幾個稅吏,一起歡談歡談,將這條路給你上下鑿通。是好是歹,就看你自家手段了?!?/br> 白攬子忙連聲道謝,在酒肆門外看著施萬走遠,這才慌忙從獨輪車上取過干糧袋,轉身回去,店里老婦正在收拾他那桌碗碟。他忙叫止住,將吃剩的兩截灌腸、幾片白rou夾進干糧袋,這才出門推車往家趕去。 回去后,他取出那灌腸和白rou給爹娘吃,又將事情講給了他爹。他爹聽了先有些猶疑,他忙細解了一番,他爹漸漸笑起來:“若真能這般,便做不成官爺,在這鄉里也能高昂起頭、行走得開了?!?/br> 他們一直盼到秋天,施萬來鄉里查田籍、催秋稅,果然喚上白攬子,讓他推著獨輪車,帶了兩只空麻袋,一家家去說。那些小農戶雖有些擔憂,卻不敢違逆施萬,都點頭答應,一家拿出五厘田稅給白攬子。一百多戶,總共收了五十多貫錢,兩只麻袋全都裝滿了。白攬子哪里見過這么多錢?驚得手一直抖。施萬跟著他回到家后,白攬子忙照說定的一成,數了五貫錢六百文出來,略一猶豫,添成了六貫整,交給了施萬。 第二天,他換上學里那身白布襕衫,帶著錢去縣里。施萬請了那三個稅吏,一起去縣里最好的那家清香樓,叫了兩個唱曲的,吃耍了一場,花了三貫多錢。他又給每個稅吏一人五貫錢。這路便鑿通了。 回去后,白攬子雇了八輛牛車、八個農夫,挨家去要了稅籍、收了稅糧,運到縣里。那幾個稅吏望見他,高聲喚他過去,不須排隊,便先收了他的,不但沒有多加耗,反倒少收了些。少的這些,他候到天黑,又偷偷送還給幾個稅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