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0節
沈如婉點了點頭,從袖中掏出一副卷軸。 “微臣直接同經部、錦衣衛三方合作,完成了對高臣的人際網絡圖和資產清算圖?!?/br> 皇帝聽到這句話的時候,直接怔住了。 他清楚這是怎樣的工作量。 朝廷核心成員有接近八十人,而這八十人之間的關系幾乎是蛛網穿插般絲絡清晰而又無法梳理。 因為每一個人都來自五湖四海,不僅僅跟當地京城里的權宦有往來,還會跟出生地甚至是妻族的要員有利益糾纏。 沈如婉——她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原件已經在一個月前移交給了虞大人,用以加強對朝廷的控制和監視?!?/br> 她深吸了一口氣,再度開口道:“而微臣在閑暇時間里再度梳理,發現張孚敬與浙江諸官,有接近二十年的書信往來?!?/br> 如果不是虞鶴手下的錦衣衛無縫不鉆,她根本無法把這些東西都聯系在一起。 虞璁像是突然被點透了什么一樣,直接皺眉道:“張孚敬是哪里人?” “浙江溫州府三都人?!鄙蛉缤裨俣乳_口道:“與浙黨已成態勢,渾水摸魚間已經剔掉了許多不從之人?!?/br> 等等? 先前王守仁那邊的麻煩,都是張孚敬搞的吧。 虞璁之所以對這個臣子印象太深,除了是穿越以后第一批認識的臣子之外,更是因為他的忠jian混雜,在史書上都頗為明晰。 歷史中的張孚敬不僅少年便才學出色,年紀輕輕就中了進士,后期不僅幫扶了皇帝上位,還主持了種種改革,還世間太清。 但是于此同時,他排除異己,打擊報復的能力也是令人嘆為觀止。 如果把張孚敬這么貿然的踢出去,恐怕會造成王守仁為首的心學黨的全面勝利,對之后的勢力平衡一點好處都沒有。 虞璁定了定神,又詢問道:“你都清楚了什么?” “當時在查關系網的時候,微臣發覺他與溫州知府交往過密,但與此同時,溫州知府與杭州張氏有直接的金錢往來,還接受了張氏的饋贈,杭州也有好幾處莊子?!?/br> “溫州知府還曾親自去拜會過當時的周王——”沈如婉如實道:“微臣聽說虞大人曾經去了江南應付臨時的差事,便大著膽子問了一下?!?/br> 沒想到虞鶴在深思熟慮之后,才告訴她行刺和炸船之事。 他在一個月前已經開始籌備遠赴南京之事,并不太忙過來,但給了她錦衣衛內部專用的令牌,讓她放手查案子。 整個過程,沈如婉都沒有透露半點風聲,以至于連其他人都完全無法察覺到,有什么東西正在被她抽絲剝繭的全部翻出來。 如果整理一下,那么一切都非常清晰了。 以張孚敬為首的浙黨,面對盛名顯赫的王守仁背后自發集結而成的王黨,表現了極度的排斥和受威脅感。 除了暗中孤立、排擠,甚至是想法子趕走信仰心學的士子之外,他們暗中安排了張孚敬妻弟的近友,也就是洪家兄弟來冒犯沈如婉,事后雖然事情敗露,但是張孚敬手下的韋員外直接半夜派人送了他們一整箱雪花銀過去。 誰想到原以為滿打滿算的事情,竟然被皇上直接找了個理由,就把他們洪家三人全都扒了皮。 ——按照常理,這女子被羞辱之事,應當瞞下來,不令任何人引起懷疑才是啊。 再何況,這沈如婉不過一介女流,怎么能鬧出這么大的動靜出來? 張孚敬原本就不把人當人看,更何況他只是想把沈如婉從這個位置按下來,畢竟當時有風聞說她要入駐六部——這六部現在只有自己是可有可無的存在了。 皇上平日里溫和沉靜,沒想到真的是說放血就放血,說扒皮就扒皮,簡直是完全刷新了張孚敬對他這幾年的認知。 “微臣還發現,張孚敬和溫州知府有三代內的姻親關系,雖然不是直系,但也藕斷絲連,可以以親屬身份相談?!?/br> 她抬起頭來,聲音有些許的顫抖:“一切全憑陛下做主?!?/br> 虞璁坐了回去,沉默了一會兒。 這女人要是被誰負了真心騙了身子,那負心漢怕是會被挫骨揚灰都不為過吧。 惹誰都不要惹女人啊。 他輕咳了一聲,只示意黃公公接了她手中的卷軸,本欲安撫她一句,自己一個人想想再做決定,卻又抬頭看向她,挑眉道:“你知道,朕在想什么嗎?” 這句話,其實就已經很反常了。 尋常人聽到這些控訴和揭發,早就怒不可遏,恨不得直接把主謀者的相關背景都扒個底朝天,最好再把那些人打一頓出氣了。 可是虞璁表現的,可以說非常冷靜,甚至有些事不關己。 哪怕他們生出了謀逆之心,也毫無意義。 “平衡?!鄙蛉缤癫患偎妓鞯?。 她答對了。 虞璁心想這女人怕是智多盡妖,不緊不慢的嗯了一聲,挑眉道:“你覺得,最合理的做法是什么?!?/br> “如今朝廷當中黨爭難以興起,但興與不興,皆不是好事?!?/br> 沈如婉在開口回答的時候,心里只猝然一驚。 她沒有想到,皇帝會直接跳過自己給出這個難題,反而問自己對朝中格局的認知。 虞璁淡淡一笑,慢慢道:“你還真是敢說?!?/br> 旁邊的黃公公同樣冷汗流下,聽著這些話都感覺自己腦袋快掉了,恨不得找個由頭避開。 “陛下在思慮的,恐怕是這黨爭的對策?!?/br> 沈如婉依舊站在那里,昂起頭來看著龍椅上端坐的皇帝,猶如從前在育嬰殿中與他遙遙對望一樣。 “若是無黨爭,則說明大勢已定,格局難改?!?/br> 當朝無風無雨也就作罷,可是后來的皇嗣一旦上位,就要面臨這個棘手問題。 因為舊黨認的是舊皇。 新皇登基,他們的第一反應,肯定都是想要控制。 ——就如同朱厚熜初入宮之時,楊廷和對他勢在必得一般。 “若是有黨爭,則會有紛爭不斷,恐誤國事?!?/br> 無論是朝鮮的士林派和勛舊派,還是從前幾代里的種種歷史,都說明了這個問題。 虞璁深呼吸了一口氣,只再次點頭。 他為了自己的安全,當然想要廢掉整個浙黨,再廢掉這張孚敬上下的所有人脈。 可是清除的了這些人,卻都沒有隔絕根本的問題。 這些人想要除掉王守仁,發現他光芒根基皆是太盛,幾乎無法動搖的時候,只能看見唯一一條路。 要么隨之同化,成為王黨的底層人士,要么換掉此皇,想著法子投靠新的勢力。 浙黨做的無聲無息,甚至完全查不出蹤跡來。 虞璁完全是靠本能和過人的分析,才把首尾全都連了起來——但也只查到了周王和黃氏,完全沒有看清朝廷里的情況。 如果掀翻了與王黨對立黨派里唯一抱團的一派,未來等自己的子孫登基的時候,江山恐怕會大亂。 而這些,都不是王守仁的過錯。 是時勢。 “朕想這個問題,想了許多年?!庇蓁粗桥忧宄旱碾p眼,只終于露出疲倦的神情,揉著額頭道:“實在難解?!?/br> “其實,陛下已經解出來了?!鄙蛉缤褫p聲道。 “解出來了?”他猛地抬起頭來,反笑道:“朕要是解得出來,還會放任心學一派在京城如蝗蟲般橫行,整個朝廷上下盡是門人?!” 他不是厭惡王陽明,是對這種無法控制的東西,發自內心的不安。 王陽明一去,這朝廷里已經抱團的無數人,又該怎么辦? 歷史中的嚴氏父子是被徐階和藍道行聯手扳倒的。 雖然他們的死,是因為嘉靖帝本人的判斷和選擇,可是這些東西同樣是徐階和藍道行潛移默化的影響出來的。 而這兩人的背后,站著所有的心學門人。 在大明朝風雨飄搖的之后百年里,心學門人亦是有無形網絡般,串通一致。 “陛下在想的是,如何在不打擊王氏的情況下,扶植一股足夠強健的勢力,能夠與之抗衡平權吧?!?/br> “怎么可能有這樣的好事?”虞璁冷淡道:“心學門人光是朝中就有近三百人,個個都露出文人墨客的傲骨之氣,巴不得往臉上貼標簽說自己是首輔門下走狗,壓根不怕人家非議?!?/br> 想要再弄出個新的勢力來,簡直是癡人說夢。 培養浙黨楚黨,只會加劇分裂,對朝廷半分好處都沒有。 沈如婉抬起頭來,露出淺淺的笑容。 “萬歲爺恐怕,太久沒有去過后宮了吧?!?/br> 第143章 聽到后宮兩個字的時候, 虞璁甚至有幾分恍惚。 后……后宮? 他多久沒有去過后宮了? 隨著孩子們越來越能蹦跶,幾乎隔三差五就來乾清殿里溜達, 甚至一群小家伙們在臺下寫作業陪他加班, 虞璁壓根都忘了后宮的存在了。 這幾年南征北戰不斷, 他也沒時間去考慮所有人,雖然從剛穿越那會兒就已經對后宮的一溜少女們心懷愧疚, 覺得自己怕是要辜負她們這大好的青春和這一輩子,現在因為忙得連睡午覺都是奢侈, 哪里還會去后宮看望她們。 “后宮……”他怔了下道:“后宮的妃嬪們,現在還好嗎?” 跟雕塑一樣全身緊繃的黃公公終于緩過來喘了口氣,點頭道:“都特別好?!?/br> “怎么個意思?”虞璁看向他道:“特別好?” 朕一兩年沒去后宮,她們沒有孤單寂寞到憋出心病來, 不是窩里斗就是在那對影自泣? 沈如婉笑著沒說話, 只看向黃公公。 “回皇上話,受了沈大人的囑托,老奴每個月都會去后宮里訓誡手下, 同時了解情況?!?/br> 黃公公很久沒有在這種報告工作的情況下有存在感,只誠懇道:“娘娘們都非常忙碌,每個人都氣色很好——五禽戲也是早晚一遍, 托皇上的福,她們身體康健, 笑口常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