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節
這苗氏雖然是徐鏓老年時娶來的妾,本身是繡娘出身,在嫁進徐府之前便已經有口皆碑,豪門大戶都爭搶著想要她給自家女兒繡嫁衣。 “等這老爺子故去了之后,這童夫人喝令我們下人絕不可以外傳?!?/br> 不光是那小孩子,連那母親也被瞞著,整整十年。 那下人露出厭棄的神情,回頭看著那面色蒼白的童氏道:“為的,就是榨干他們母子兩?!?/br> 錢財名利,全都如為他人作了嫁衣。 第134章 虞璁大概是在皇宮里呆太久了, 以至于他要思考一會兒,才明白這里頭的來龍去脈。 他畢竟還有一半現代人的認知和觀念, 在現代你要是騙一對母子他們的父親一直活著……其實不太容易。 可是轉念一想, 這畢竟是古代啊。 是沒有郵箱電話的古代啊。 別說徐渭了, 正版的嘉靖帝在得子以后的二十年里,都聽信了陶仲文所謂的‘二龍不得相見’, 跟自己的兒子接近二十年沒有見過面。 皇帝沉吟片刻,只淡淡道:“你繼續說?!?/br> 他沒有指明說什么, 那下人也知道自己都做到這份子上了,便竹筒倒豆子似的把一切都說了出來。 這苗氏作為一個妾,自然會被原配百般的刁難。 而這些刁難從一開始,就大多被原配以徐老爺的名義狐假虎威。 徐鏓本身在四川上任多年, 如今老年回鄉之后更是身體每況愈下。 在苗氏懷孕期間, 徐大人只去看過她三四次,畢竟腿腳有疾又醫治不便,只撥了許多的下人與賞賜, 讓她安心養胎。 但是到了童氏這里,卻變成了徐大人見她無儀無態,怒而不見。 之后徐大人去世, 這世家大族衰落的越發明顯。 童氏只惦記著從前吃穿用度的種種精細,自己又不愿忙活, 一邊克扣那些佃戶的米糧,一邊使喚這苗氏幫她所謂的姨丈、侄女,做種種的繡工。 實際上, 這些繡品全都以高價賣了出去,錢一分不少的落在了童氏的手里。 她一開始就算盤打得頗響,把還在襁褓中的徐渭接去自己院里,把那孩子如同質子一般用來要挾。 苗氏一面自以為被老爺冷落,一面還要應付越發孱弱的病體和種種活計,為了孩子只能把一切往肚子里咽。 而徐渭那邊雖然隔三四個月能見一次生母,前提是必須要完成種種的任務。 童氏畢竟養了兩個兒子,而且都已各自成家,自己哪里有耐心照顧他,也不可能認這小浪蹄子的孩子當親兒子。 所以她只又把徐老爺抬出來,說你爹已經遠赴四川當官,只偶爾寄信過來關切一二。 童氏不認字,這信自然也是托賬房先生寫的。 原因就在于,這孩子天賦異稟。 雖然童氏平日里不怎么管他,但是下人們總會有些書寫之事,徐渭學會說話以后就不敢惹她生氣,自然混在那些下人之中。 天賦這種東西,是無法掩蓋的。 他幾歲就能讀書作文,寫的詩從下人口中當新鮮事傳到府外,再驚動了縣太爺,還特意給徐府帶了禮物,囑咐童氏好好教導他,將來搞不好能成為楊首輔一般的人物。 童氏雖然打心底里不喜歡這聰明伶俐的孩子,甚至有幾分嫉妒他樣樣都比自己的兒子出色,可如今鄉鄰交口稱贊她教出了個狀元之才,在外同親戚閑聊時臉上都沾著光。 于是這個騙局就這么繼續了下去。 親生母親只盼著他讀書出息,一個人能逃出這齟齬之地也好。 所有的苦難和不甘都被她咽在肚子里,畢竟一個人哭就夠了。 孩子只要能過的平安喜樂,比什么都好。 那下人把話講完,竟把手里的銀子交還了回去。 “我從前跟著夫人做了不少糟踐的事情,沒臉收這打賞?!蹦窍氯藝@了口氣道:“但是苗氏如今在哪里,小的當真不知道了?!?/br> 在他說話期間,幾乎所有人都在盯著那穿著衿貴的童氏。 那尖嘴婦人的臉青一陣白一陣,拼命扭動著想要掙開鉗制,偏偏沒啥能耐,也完全掙脫不開。 “那苗氏是如何走的?”虞璁聽完這些,心里只覺得壓抑的慌:“什么時候走的?” “是被趕出去的?!蹦窍氯酥崃艘宦?,低著頭道:“小公子赴京趕考的當天下午,夫人便喚我們把她轟出去,什么都別讓她帶走?!?/br> “為什么?”虞璁心想這可麻煩了,這個時代連攝像頭都沒有,怎么可能找得到人。 徐渭已經入京兩三年了吧,這時候他娘生死未卜,回去都不好解釋。 他抬頭看向側堂里坐著的兩個孩子,三人目光交匯,都頗為復雜。 按照道理,兩個小孩不應該接觸這些。 太丑惡,也太真實。 虞璁當時想了許久,還是給孩子們留了兩個座位旁聽,沒想到真相竟殘忍至此。 朱載壡聽到現在,連掌心都是冰涼的。 他發現自己對這世間的許多,都好像一無所知。 他四歲便識了字,跟著先生上了如此多的課,可是…… 可是離了皇宮以后,一切都不一樣了。 “因為……”下人嘆了口氣道:“到了徐公子赴京趕考的那一年,這苗氏的眼睛就已經瞎了一只?!?/br> “她產后無人照顧落了疾,之后的十年里都日夜做著針線活兒,夫人又不肯給她油燈,只讓點蠟燭夜里趕活兒,眼睛便這么壞了?!?/br> 此話一出,所有人都為之驚詫。 這毒婦竟然心狠至此! 她剛才還振振有詞的說出什么過河拆橋之語,當真是恬不知恥! “好了?!庇蓁疽馑说揭贿?,又吩咐錦衣衛把旁邊的下人都松開:“你們怎么說?” 自然也都沉默以對,只有少數人開口承認,他們確實受指使,把那苗氏給趕了出去。 “您如果不信的話,可以去看看苗氏曾經住的那小院——殘破堪比柴屋?!?/br> 他們大明朝三大絕才之一,那書畫文思俱佳的徐文長,怎么可以被這樣對待。 他可是國之棟梁啊。 虞璁這一刻連殺了她的心都有,可從剛才聽到現在,內心都沉甸甸的,壓得自己幾乎喘不過氣來。 “流,三千里?!?/br> 死罪太便宜你了。 斬首絞刑不過都是須臾之間的了斷。 像童氏這樣貪得無厭的女人,斷然不可能自殺的。 虞璁緩緩起身,不愿再看她一眼。 流三千里,讓你未來的幾十年都如囚徒勞工般當牛做馬。 也算是感受一下,你曾經給苗氏帶來的一切。 他沒有在紹興再停留,只臨走之前留了兩個錦衣衛。 一個是虞鶴指派的,一個是陸炳身邊的親信沈煉。 他們兩人奉命留在這里,去尋找那下落不明的苗氏。 “如果真的能找到……就把她帶回京城?!?/br> 虞璁想起徐渭純粹而又溫和的笑容,只覺得有些透不過氣來。 許多事情,不是以牙還牙就可以了斷的。 傷害和痛苦哪怕被掩埋在陰影里,也是真實存在的東西。 號角聲是在夜里響起來的。 曾銑雖然許久沒有聽見這號角聲,可此刻也不敢有半分的怠惰,只匆匆拾了衣服就沖了出去。 他和楊博奉命,同麻將軍鎮守蒙古試驗區已經兩年了。 這兩年里除了例行演兵以外,幾乎都無風無雨,連兵營里的狗都不打架。 蒙古試驗區劃了兩大塊草原,用草方格和樹林劃分區間,又有專人收割和處理牧草,技術日益嫻熟。 他們在草原上雖然見不著京城的種種繁華,可到底天高地闊,又事少人閑,也算是個好差事了。 由于還是深夜,到處都點著火把,曾銑只抬起頭來看是何處出了問題,便看見了燈臺上高高懸起的紅燈。 【集合】。 遠處,唐順之已經整合好了執罡軍和總兵,少數人還在順著號角聲匆匆趕來,可大致的陣型已經全部準備就緒。 曾銑身為副將,只倉促的趕到他的身邊,看見麻將軍騎著馬立在高處,并沒有要出擊的意思。 “怎么了?” 唐順之示意他湊近些,壓低聲音道:“不是我們的事情——巴爾斯和阿爾楚他們打起來了?!?/br> 曾銑心里一驚,本能地觀望遠處是否有火光,皺眉道:“誰夜襲誰?” “也不算吧?!碧祈樦粗h處昏沉的夜,只慢慢道:“怕是各懷鬼心,索性干一架?!?/br> 阿爾楚看不慣他們這些窮親戚,巴爾斯和格哷圖臺吉同樣眼紅他從朝廷那里獲得的種種好處。 “這仗恐怕不會打到試驗區里來,畢竟有明軍守著?!碧祈樦肓讼氲溃骸斑@里我們留著觀察事態,聽斥候那邊的消息,你先去寫封急信發往京城,把內戰的事情大致講一下。 曾銑匆匆點了點頭,直接快步離開了這里。 京城。 嚴世藩在夢里睡的正沉,突然被人直接拍了拍臉。 他正欲睜眼,差點被提燈的亮光刺著眼睛,只抬手遮住了那光線,惱火道:“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