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7節
孩子們如今上課依舊按著軌跡, 偶爾老夫子的講課聽煩了就來東殿找嚴大人玩。 只是豹子和大皇子依舊莽撞,又一齊把那殿內新擺的那架青律又撞垮了一回, 蘆灰飛濺的哪里都是,嗆得蘇公公連打了四個噴嚏。 原以為日子能這樣忙里偷閑,沒想到老天爺就是嫌加班費給太多似的, 又招了個新的幺蛾子過來。 “——嚴外使,蒙古那邊來人了!” “蒙古?”嚴世藩愣了下,擦干凈嘴邊的酥餅渣,換了副淡定自若的神情,起身道:“來了多少人?” “一共兩列,護衛合計三千余名,聽說沿途沒有劫掠,是真的來談事情的?!蹦窍聦偕袂槁杂行┎话玻骸翱墒侨f歲爺……” “無妨?!眹朗婪溃骸坝麄冎魇氯ブ醒霑玫男謴d,我這邊人叫齊了就過去?!?/br> “是……” 等那下屬一走,嚴世藩扭頭看向虞鶴,只平靜道:“你繼續料理政務,我解決完了就回來?!?/br> 他說話的語氣稀松平常,完全沒有任何緊張的情緒。 虞鶴雖然心里擔憂,可臉上也繃著神色,輕輕嗯了一聲,也沒有起身送他。 禮部。 張孚敬已經快急瘋了。 他從來都覺得自己這兒是閑職,可自從皇上明確所謂的外交之職了以后,就跟揣著個悶聲炮仗在懷里似的——今日這炮仗怕是就要把他炸的稀碎了! 嚴世藩快步進來的時候,張尚書猛地一回身來,六神無主道:“嚴外使!現在該怎么辦!” 嚴世藩抬眸看向他,皺眉道:“人已經安排去玄字廳了——你換身官袍,現在跟我過去?!?/br> 張孚敬這才意識到,剛才他聽聞消息的時候打翻了茶盞,整個袖子上都是暗色的茶漬。 “不是,你是知道的,皇上他可不在這兒啊?!睆堟诰匆琅f一副驚魂未定的樣子。 他雖然為官多年,怎么著也算個老油條了,可是眼下這都快滅國了啊。 蒙古人一旦知道皇上不在京城,那還有什么好談的? 人家能直接率領千軍萬馬殺過來,到時候都得掉腦袋! 這狗皇帝什么時候出去南巡不好,偏偏這個時候?! “張尚書?!眹朗婪溃骸霸俨粨Q衣服,人家可就不想等了?!?/br> “是是,”張孚敬轉身欲走,又忐忑的回望他:“等去了玄字廳,我們該說什么?” 嚴世藩看著這老頭,看著他頗長的胡須,心里突然涌起幾分荒誕的感覺。 他淡笑一聲,只作揖道:“您是長官,這等小事讓我等下屬來辦妥就行?!?/br> 你就頂著個尚書的名字來撐門面就好。 毛伯溫和其他幾位高官也得了消息,同一時間在中央大廳的內休處候著了,等嚴世藩到了才涌上前問怎么辦。 嚴世藩如今是正三品外務使,赤羅青緣長袍約束腰身,云鶴花錦綬織功細致,孔雀補子以錦繡相綴,更是栩栩如生。 他一走進這內殿里,仿佛就給了許多人喂了顆定心丸似的。 明明只是二十歲的青年,周身卻透著沉穩又安定的氣態。 仿佛只要他在,什么都可以解決。 “來的是誰?” “格哷圖臺吉,還有巴爾斯博羅特!”那折返回來的下屬一臉的驚魂未定:“這兩人都來勢洶洶,大有問罪的意思!” 嚴世藩看了眼在場神色各異的諸人,只示意他先退下,不緊不慢道:“先安排出場的順序?!?/br> “這都什么時候了?”張孚敬從來沒跟蒙古人打過交道,這時候已經坐不住了:“還不商量怎么攆走他們?京城的守軍夠不夠???” 那青年只抬起眸子,冷冷的掃了他一眼。 那目光犀利而又不容置喙,帶著超越年齡的強硬。 張孚敬原先是個不服軟的人,此刻竟被這一眼硬生生的壓了下來,不再言語。 “按品級和爵位排序,等會我念到誰的名字,就從帷幕后面走出來,順著落座?!眹朗婪哉Z間默數了下在場的人數,又囑咐道:“我若不允的事情,誰都不要自己做主——萬歲既然命我為外務使,就自然是將外交之事全權交于我,請諸君前來,是出于對蒙古藩屬的尊重?!?/br> 他沒有留任何質疑和疑問的時間,徑自吩咐下屬把這十幾個官員分三列站好,引到帷幕后頭。 蒙古人本身就粗野又性子躁。 他們當時在城墻旁邊等了半天,還是毛伯溫聽了嚴世藩的意思,才把人引進京城,還暗中撥了左右禁軍看著情況,生怕在皇上不在的時候亡了國。 好在這兩個首領都沒見過京城的種種繁華,此刻被引進了華麗堂皇的會議廳里也是頗有些新奇感。 漂亮的侍女們為他們獻上新鮮瓜果,還在等待的間隙起舞彈曲,也是讓那些人眼睛都看直了。 嚴世藩在走進去的前一刻,暗暗的深呼吸了半晌。 既然這兩人帶著沒有威脅的護衛前來,就不是為了引戰的。 既然不是為了打仗前來,一切都好談。 “兩位大人?!彼锨靶辛藗€禮,示意旁邊的翻譯傳譯:“在下是正三品外交使,負責朝廷和蒙古的交洽?!?/br> “你?”格哷圖臺吉狐疑的抬眼看向他:“毛都沒長齊,換個人來?!?/br> 那翻譯膽怯的看了眼嚴世藩,還是如實的把所有意思都傳達了。 嚴世藩的臉上并無笑意,只開口道:“是現在便開始談嗎?” “你什么意思?” 那青年冷聲道:“請諸官列座?!?/br> 玄字廳是用于平級官員商討要事用的第三級會議廳,而座椅桌子的安排也如太極一般,并無高低的明顯區分。 在他朗聲開口之時,兩列儀仗同奏禮樂,下一刻鴻臚寺官員高聲唱名,正裝打扮的官員們一個個器宇軒昂的走了進來。 三列官員自然是不同的待遇,座位也都有人跟著引導。 直接把這兩蒙古首領跟他們的親眷都看傻了。 這天朝上國的威儀,有時候就是在這些繁復的程序里體現的。 嚴世藩要的,就是這種額外正式的感覺。 可不是和你小孩子過家家似的討價還價,隨便交流幾句就結束了。 他手下培養了極其擅長說場面話的儀官,此刻自然出來做主持的身份,在說幾句漂亮話之后開始介紹到場的官員,每個人都是連名帶姓帶全職長稱的說一遍。 官員們一個個正襟危坐,也漸漸有了膽氣。 光是那一長串的頭銜念下來,他們也覺得自己好像是挺重要的一人,此刻也終于坐得住了。 巴爾斯原本帶著幾分興師問罪的沖動,就等著見到皇上以后拎著他領子質問幾句。 可是皇上沒見著,這一通程序走下來,愣是讓他完全沒法打斷。 這沒文化的人最怕別人覺得自己沒文化,在歌舞升平笙簫俱下的時候,如果自己蹦出來叫他們停下來,那老粗的標簽不就摘不下來了。 幾個文官也是頗給面子,此刻全都擺出鴻儒般的姿態,恨不得喝茶都翹著指頭顯示不同。 “介紹完畢?!蹦莾x官清聲道:“第二道——敬茶?!?/br> 兩列纖細的少女娉婷而來,自然又是一套茶藝不緊不慢。 這些東西,都是嚴世藩在來的路上跟下屬叮囑的。 其實流程都是臨時編出來的東西,要的是能夠消磨他們的耐性,能夠讓他們進入自己的節奏,被全程帶著走,而不是肆無忌憚的想要什么就要什么。 待禮節做足了,茶花都獻過了,嚴世藩才坐上主持會議的主位,再次介紹自己的身份,表示會議開始。 這一次,那兩個蒙古大汗看他的眼神都微妙了幾分。 參與會議的高官里,有幾個他們還是認識的。 無論是先前幫忙撰寫標書的徐階,還是之前常駐蒙古實驗區的統領毛伯溫,這幾個有頭有臉的大人物竟都聽從這青年的指令——難道這青年就是傳說中的太子? 那皇帝其實也年紀也挺大了啊。 遠處在馬車上昏昏欲睡的虞璁冷不丁打了個噴嚏。 2 “好了,在開始之前,請先行述職吧?!眹朗婪桓憋L淡云輕的神情,把這話說的跟今天天氣怎樣似的。 巴爾斯發現他在看自己,心都慌了。 明明是自己過來跟他問罪的,怎么還要述職了? 什么述職? 嚴世藩倒也肯幫他解場,只側身看向不遠處的徐階:“既然兩位大人還需準備,不如請徐尚書開場,為兩位大人談一下如今跟蒙古的戰略合作準備事宜,以及之后的規劃?” 徐階心里暗罵了句臟話。 他也是被臨時抓來頂包的啊。 好你個嚴世蕃,做這些事都不提前跟我吱一聲的啊。 “咳?!彼玖似饋?,面不改色的開始胡扯。 這些虛詞,什么戰略,格局,規劃,效率,全是皇上之前日日夜夜掛嘴上的。 徐階別的沒經驗,但是自從被皇上拎去河套蒙古溜了一圈之后,關于和蒙古人怎么打交道這事,還是非常有實戰cao作頭腦的。 蒙古人腦子直,畢竟也是書讀的少,跟他們講東西,還是要多摻雜點虛頭巴腦的詞,然后再瘋狂強調利潤就是了。 各種名詞可以產生高冷的距離感,同時那些利潤和好處又會誘導他們繼續往下聽。 兩個首領雖然完全沒料到自己又被拎進來開會了——而且連皇上都沒見到就要開會,但是此刻好像聽一下,也不虧。 于是徐大人熟門熟路的抄起了粉筆,開始滔滔不絕的給他們講蒙古草原的五年規劃和生態維護問題。 張孚敬和其他幾個老官都聽懵了。 ——原來準備的這么周全嗎?他們怎么什么消息都沒聽過??? 別的雖然聽不懂,但是只要徐階一強調利潤和抗災后的結算,幾個蒙古人就眼睛發光。 這就是他們來的目的??! 見不見皇帝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好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