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節
旁邊的鶴奴終于打瞌睡醒了,朦朧道:“什么東西這么香?” 他似乎天生不懂什么叫‘客套’,和皇上沒兩天就熟的跟從小長大似的,此刻見皇上吃的津津有味,也笑瞇瞇的湊過來討了一口。 虞璁正拿了卷新包的,也沒有想太多,便直接喂了他一整塊。 陸炳看到這兒動作一滯,忽然心里又悶了幾分。 從今往后,再也不往宮里帶鴨子了。 就說便宜坊換了廚子,或者帶皇上出宮吃都成。 “阿彷,我覺得這半只鴨子不夠飽?!庇蓁蛑讣獾尼u汁,眼睛亮亮道:“明兒帶一整只回來好不好?我們一起吃嘛,我也會包的誒?!?/br> 陸大人抬起頭來,瞥見他跟饞貓兒似的樣子,緩緩點頭道:“好,要醬香的還是松香的?” “松香的!好吃!” 陸大人自覺地把剛才心里的腹誹統統抹掉,繼續默不作聲的給他包鴨子。 2 自打皇上給自己升官之后,從前空空蕩蕩的小院子,一時成天都有人候著遞帖子。 徐階吩咐小廝準備完新年的賀禮之后,起身去側院里瞥了眼那被白雪壓彎的巴山松,緊了緊身上厚實的披風。 如今衣食不愁,妻兒也終于能吃飽穿暖,只是這過年送禮的事情太過繁瑣,令人著實有些頭疼。 除了元旦那天要給皇上送禮,之后的春節里還要同上下官員往來,不住的收禮再贈禮。 雖然道德文章上都說要兩袖清風,可徐階心里清楚,若不肯同他們走這一出人情往來,便永遠都融不進去。 清點庫存的小廝冒著雪跑過來,一面哈著寒氣跺著腳,一面晃落頭上的碎雪,高聲道:“老爺,這送往迎來的禮單今兒都清點查對清楚了,還有什么要吩咐的?” “給六部尚書的都備好了?” “全是好貨,不敢有次的!” “各地送來的炭敬也核對清楚了?” “銀兩全數清楚啦,每個省誰送的都清清楚楚呢!” 徐階哈了口寒氣,看著那彎腰的雪松忽然道:“給楊大人備了一份沒有?” 小廝一愣,歪著腦袋道:“哪個衙門的楊大人?” “楊慎?!毙祀A緩緩道:“給他也擇一份厚禮,再備好車馬,我等會就出門?!?/br> 這楊王二人回京之后,待遇可以說是天壤之別。 當初置辦宅子的事經了陸炳的手,兩位大人可以說都一碗水端平,無論是侍從婢子,還是院落大小,都是相當不錯的待遇。 可是經部成立,王守仁被封為尚書,楊大人這邊毫無動靜,一群人便登時看清了風向。 楊慎五年前就又倔又犟,那時的他還是老臣楊廷和之子,一陣鼓動就帶動了不少人,想跟著投機湊個數。 誰想到這楊大人還治不住十七歲的少年郎,相當狼狽的被逐去了西南,據說一路上追殺他的仇家還不少,能活到現在也是命大。 這新年里到處都熱熱鬧鬧的,酒肆勾欄都紛紛掛了紅燈籠,唯獨那楊大人家里冷冷清清,門前連鳥雀都不停。 徐階打聽清楚地址之后,在亂雪白塵中廢了好大勁才找到了這個地方。 他敲了敲門,有人來應門道:“是誰?” “左侍郎徐大人?!毙祀A身邊的小廝應門道。 一聽這官名,下人忙不迭來開了門,陪著笑道:“徐大人進前堂稍等,小的這就通報一聲?!?/br> 楊慎這會兒正在躺椅銀爐旁閉目假寐,滿腦子都在琢磨皇上這人想干什么。 若說冷遇,這冬天賜了錦緞銀炭,俸祿等同于五品官員。 若說有意再用他,卻完全聽不見動靜。 遠處傳來急促的腳步聲,一個仆從急急忙忙的過來,行了個禮道:“老爺,有個徐大人提著禮物來看您了?!?/br> 徐大人? 這大過年的,來探訪他的全是從前老交情的舊友。 可這其中,也沒有個徐大人啊。 楊慎皺眉想了想,開口道:“我去見見他?!?/br> 徐階只等了半盞茶的功夫,便看見一個眼神鋒利的中年人緩緩的走了進來。 他穿著樸實的絨布袍子,發髻一絲不亂,腳步沉穩有力。 只是老態從些許的白發,和略粗糙的皮膚上,都可以依稀的看出來。 他看見徐階時眉頭微皺,冷冷開口道:“你是?” 徐階忙起身行禮,頗為恭敬的開口道:“下官,工部左侍郎徐階?!?/br> 從前在松江府讀書時,他便有幸拜讀楊大人的詩文,當時便驚為天人,讀過兩遍后深記腦中,睡夢時都深深咀嚼。 他的豪情,是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是長白山前號黑風,桔槔火照甘泉紅。 他的雅興,是月仗云門五彩球,御前爭賭最先籌,是五岳山人相憶,八行書札遙通。 這樣的堪稱鬼才的人,哪怕落魄潦倒一生,自己都肯把上下身家都傾囊相與。 “哦,就是那個小年里新封的左侍郎?” 楊慎不緊不慢的坐下,卻全無笑臉相迎的想法:“寒舍門可羅雀,可是徐大人走錯了?” 徐階畢竟年輕,聽他這么一嗆,也不由得訕笑一刻,仍示意小廝把禮物接連放下, “楊月溪……” “那是老早之前的舊號了,”楊慎打斷他的話,擺手道:“現在號洞天真逸,你喚我楊廬陵便好?!?/br> 徐階應了一聲,又沉默了幾秒,緩緩開口道:“徐某也無意叨擾太久,只想問一句,您現在可知陛下新政?” “略有聽說?!睏钌饕幌氲竭@些事自己都無從過問,一時無名火起,只冷淡的回了一句。 “經部已立,下一步便是發展農商,按陛下的原話,諸事應皆以‘實業興邦’四字為準?!毙祀A不敢直視他,只低著頭緩緩道:“如今這朝廷上下,已經要大變樣子了?!?/br> “實業興邦?”楊慎一笑,嘲諷道:“這宮里上下的老骨頭,一個個都啞巴了?” 話一出口,他自己卻沉默了。 是啊,自己一走,從前帶頭的就沒了。 這宮里雖然能臣直臣頗多,可一怕棍棒危及性命,二盼升官發財,他還不懂這幫人么? 幾年前那些敢硬骨頭爭辯的人,被連著打死了五六個,不服的都剝了官職逐出去——可不是任由皇上施展,無人敢再吭聲? “陛下還打算開設知聲堂,往后用宮城外那圓殿發布詔令,令天下都清楚風云改換?!毙祀A說著說著抬起頭來,忽然加重了語氣問道:“楊大人,難道您聽到這些,還不動心嗎?” 楊慎冷冷一笑,反問道:“動心?動心了又如何?徐大人怕是害了眼疾,看不清此刻情況了?” 徐階不避反進,再度朗聲道:“難道楊大人不知為何陛下迎你回京?難道楊大人不清楚為何陛下不敢用你?” 楊慎被他這么一問,反而什么都明白了。 他嚴肅而沉默的看了他許久,沉聲道:“陛下可知道,你一介左侍郎,敢來我這里搬弄如此許多?” 徐階此刻生了膽氣,什么都不懼怕,反而爽朗笑道:“徐某以為,這盛世將啟,萬世待興,一切才方開始——楊大人若是肯予才華,還有幾十年可以施展抱負!” “抱負?”楊慎不怒反笑:“什么抱負?再被當庭鞭笞,任由民間野史津津樂道?” “楊廬陵,你有所不知?!毙祀A慢慢道:“五年前,我也曾被當庭怒斥——陛下還令人在宮柱上刻了八個字‘徐階小人,永不錄用’?!?/br> 楊慎一怔,想問一句然后呢。 他如何又起死回生,成了今天正三品的徐侍郎? “楊大人,恐怕一直不明白一個道理?!毙祀A深呼吸,壓下心中的忐忑不安,穩穩道:“你我,無論官職才華,都只是皇上手中的刀刃?!?/br> “我們都只能做那把刀,卻永遠都做不了用刀的人?!?/br> 楊慎的瞳孔突然放大,他一手猛地握住了椅子的扶手,半晌都喘不過氣來。 徐階卻不肯放過他似的,還繼續道:“楊大人五年前執意爭辯,恐怕是想親手持刃,不肯做那把刀?!?/br> 這刀,可裁掉污濁泥沼,可斬去jian賊佞臣,可護著這一城百姓,一朝盛世。 卻永遠都做不了刀的主人。 徐階看著那眼眶泛紅的男人,任由他捂住嘴,顫抖著坐在那里半晌都不再言語。 “楊廬陵……” “出去?!?/br> 徐階愣了下,有些不肯相信自己聽見了什么。 楊慎平復了心情,揮袖冷淡道:“路滑雪重,徐大人早回吧?!?/br> 徐階看了他半晌,頗有種奈何明月照溝渠的感覺,他想開口說些什么,卻還是悉數咽下,只起身行了個禮,便一言不發的離開了楊府。 北戶燭龍蟄,南枝烏鵲來。 清光殊窈窕,流影自徘徊。 3 輕騎都尉只是個爵位,但這從三品的官職一封,實職自然要從正七品總旗,跳到從三品指揮同知了。 陸炳雖然閑著沒事,也要回府里應付幾個要員的噓寒問暖,只傍晚時返宮,陪皇上聊天下棋。 不過近日有那小浪蹄子在,似乎也沒自己什么事了。 陸大人想到這里,怔了下。 小浪蹄子?鶴奴那個孩子? 自己從前……可絕不會用這種詞來形容誰。 平湖陸氏世代為官,家譜可追溯至六百年前的隋唐時代。自己怎么說也是個正經人,腦子里的一些雜念也該清理干凈才是。 陸大人定了定神,路過了再熟悉不過便宜坊,腳步一頓。 “陸大人又來啦!今兒也是一整只鴨子么?”小廝熱情喚道。 陸炳腳步一頓,垂眸想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