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節
易颯說:“你頭發都不卷了?!?/br> 她一直以為,易云巧是自來卷,現在才發現,其實都是發卷的功勞——這一日夜,浸了水,又沒發卷加持,頭發都披下來了,跟往日的感覺尤其不同。 易云巧說:“是哦?!?/br> 邊說邊拿手去抹頭發:“哎呦,不卷都不時髦了?!?/br> 易颯笑,笑著笑著,說了句:“云巧姑姑,你真疼我呢?!?/br> 易云巧愣了一下,很快就反應過來她在說什么:“哎呦,這還不是人之常情嗎,你那么小,就沒了家里人,又跟我一樣姓易,能不多疼你嗎?你說我這年紀,都能當你媽了,比你多活了大半輩子,知足了,那種情況,能讓你個小輩沖在前頭嗎,也說不過去啊……” 說到這兒,忽然咂摸出點味兒來了:“你什么意思?你當我一直假疼你呢?” 易颯咯咯笑起來,邊笑邊往后退:“休息得差不多了,我去把那兩個懶豬叫起來?!?/br> 她退了兩步,轉過身子往回走。 太陽升起來了,雪地上溜著金光,一片燦然。 易颯覺得,眼睛里有點濕濕的。 *** 三個人,一臺車,只丁玉蝶開車,因為宗杭不會,易颯雖然不會,但表示自己“可以開”、“鼓搗幾下就會了,應該跟開摩托車差不多”,丁玉蝶一聽就不指望她了。 他開了導航,一路往格爾木的方向疾馳,窗外的景色從荒蕪到漸有人煙,宗杭先看到幾只耐寒的牦牛,背上還披著雪,像搭了塊雪白毯子,復又看到幾頂氈帳,有的冒騰騰白煙,有藏民拎了鐵桶出來盛雪化水,看到車過,熱情地揚起手臂朝車子揮舞。 盡管對方看不見,宗杭還是在車里起勁地也揮著手,易颯坐在一邊,腦袋倚著車窗,微笑地看宗杭,覺得任何時候,他心里都住了個小孩兒,水晶小孩兒,純粹干凈又可愛。 車子又繞過一個山坳,丁玉蝶的手機跟萬響的鞭炮開炸似的,噼里啪啦,短信消息、電話,一個接著一個,估計都是這兩天因著信號不通被延遲的。 丁玉蝶悶聲說了句:“有信號了?!?/br> 他停了車,主要為打電話聯系,也順便休息。 易颯從車后廂里拎出一大袋的零食干糧,和宗杭邊挑揀邊拆袋,都已經吃完一輪了,丁玉蝶那頭還沒忙完,這“內定”的接班人,忽然有模有樣,就這么忙起來了。 易颯瞇著眼睛,噙著片餅干盯著他看:丁玉蝶剛掛了一個電話,臉色有點茫然,然后朝這頭走了幾步,沖她招手:“颯颯,你過來一下?!?/br> 易颯嗯了一聲,推開門下車,宗杭其實沒預備跟著,只是下意識向外欠了欠身,想看看發生了什么事,丁玉蝶就氣勢洶洶沖著他嚷:“沒叫你!這是三姓自己的事!” 共同經歷了那么多,都到這份上了,還拿他當外人呢,宗杭懟回去:“小氣吧啦的,我不稀罕聽!” 易颯忍住笑,問丁玉蝶:“什么事兒???” 丁玉蝶瞥了眼宗杭,把她拉遠些,又拉遠些:“我來的時候,住格爾木一家大酒店,后來宗杭找到我,我就跟他住了一間?!?/br> 這話沒頭沒腦的,也沒重點,易颯蹙起眉頭,覺得丁玉蝶要想接班,還真得歷練歷練:“然后呢?” “宗杭從那家酒店里,給他家里人打了電話,他爸已經找過去了,調了監控,也知道住那間客房的是我,拿到了我的聯系方式,前兩天我們不是信號不通嗎,他找不到我,已經把我親戚朋友盤問了個遍了?!?/br> 懂了,易颯的目光落在丁玉蝶的手機上:“那剛那個電話……” “宗杭的爸爸打的?!?/br> “你怎么回的?” “我不太了解情況,讓他稍等,說馬上回給他?!?/br> 易颯深吁了口氣,然后把手心攤向他:“給我吧,我來回?!?/br> 她接過手機,點開最后一個通話記錄,回撥。 等接通的當兒,忍不住環目四顧。 三江源真大,那頭披霜蓋雪,這兒卻毫無跡象,甚至有蔥翠綠意,遠山之上是湛藍天幕,其上流云冉冉。 也是時候,送宗杭回家了。 第124章 夕陽西下時分,到達南距格爾木160公里處的昆侖山埡口。 這是青藏公路上的一大關隘,業已成了旅游景點,有自駕游的客人行經此處,勢必要停車和披掛著哈達以及經幡的山口標記碑合影留戀的——只是今兒卻清靜,天公有心作美:披覆著銀灰色雪蓋的千萬山頭莽莽蒼蒼,都浸在柔和日光里。 易颯招呼宗杭:“腰都坐酸了,下來走走?!?/br> 宗杭也是這個感覺,第一個竄下車,又是伸懶腰又是做大轉體,無意間一瞥眼,才發現丁玉蝶壓根沒下來,而易颯彎著腰,正從一個拎包里抽出那本軟面冊子。 宗杭心里一頓,知道她應該是想跟自己說事情,于是接下來都聽她的:她說走遠些景色更好看,他就跟著往遠處走;她說高處視野更通透,他就跟著她爬上最高的那個土坡。 土坡上有風,不大,地面上爬很短的黃褐色植被,宗杭也不認識是什么。 易颯攥著那本冊子,覺得話都好說,但開場難。 好在宗杭給她解了圍:“其實我都知道了?!?/br> 知道了? 易颯反奇怪了:“你知道什么了?” 宗杭指了指那本軟面冊子。 “怎么知道的?” “丁玉蝶剛到營地的那個晚上,不是拉著你說了大半天話嗎,”宗杭有點不好意思,吞吞吐吐,“就是……那個時候?!?/br> 怪不得呢,易颯斜乜了他一眼:“你倒是越來越會動腦子了?!?/br> 宗杭權當這是在夸他,還謙虛了一把:“一點點吧?!?/br> 易颯咯咯笑起來。 她把本子扔在地上當坐墊,一屁股坐下去,又拍拍身邊的地:“你坐這?!?/br> 宗杭坐下去,手臂圈挽住膝蓋,和她并著肩看對面山頂的云團被天上的風推涌。 過了會,易颯說:“我過幾年就要死了?!?/br> 語調平靜,好像論的不是生死,而是下個月要去哪兒玩。 宗杭說:“不會的,我們還可以想辦法?!?/br> 易颯沒吭聲,那些重癥病人、抑或走到絕路的人,總會接收到無數類似的善意安慰,諸如“沒事的,會好起來的”、“天無絕人之路,會有辦法的”,聽聽就好,不用太當真。 她看向宗杭,并不瞞他:“你也會有同樣的問題,不過還好,盤嶺叔說,你至少還有個二三十年,或者更長?!?/br> 她看著宗杭笑:“所以,你也不用太灰心。二三十年,幾乎是整個人生了,不耽誤你追漂亮姑娘、結婚、生孩子,你要是動作快效率高的話,說不定能看到你的兒子娶媳婦呢?!?/br> 說什么胡話,宗杭狠狠瞪了易颯一眼。 易颯不當回事:“呦,還瞪我呢?!?/br> 宗杭心一橫,像是要跟人吵架:“但是我喜歡你啊?!?/br> 易颯哦了一聲:“喜歡又怎么樣呢?你要追我嗎?娶我嗎?然后過兩年給我辦喪事嗎?你還有那么長的日子怎么過呢?你爸媽又會怎么想呢?你都沒想過吧?” 宗杭一時語塞,心頭有點空空的,像是這坡上的風,都變著法兒從他前胸后背的孔隙中透了過去:他確實還沒想過那么多。 易颯笑:“難怪人家老說,男孩子就是要晚熟點,宗杭,你現在只知道‘喜歡’,但你不知道‘喜歡’后頭,還綴著很多很多事呢,你都沒想清楚。我有時候看你,跟個孩子似的……” 她想了一下,說他:“嗯,不成熟?!?/br> 宗杭急了:“誰說的?我成熟……” 說到一半,自己悔不迭的,恨不得把話給吞回去:哪有人梗著脖子標榜自己“成熟”的?這不欲蓋彌彰嗎? 但是,易颯就很成熟嗎?她還不是跟他一樣?就愛在他面前扮老成。 易颯看他發急,真想拿手摸摸他腦袋,那個半邊頭發差不多被燎沒了的腦袋。 她手指微屈了一下,還是縮了回來,頓了頓才柔聲說:“可以了,宗杭,你已經幫了我們很多了,真的該回家去了?!?/br> 就知道她會提這茬。 “那盤嶺叔呢,他還沒下落呢?!?/br> 易颯平心靜氣:“盤嶺叔已經指定了丁玉蝶接他的班,后續再有事,自然會有三姓、有丁玉蝶去安排?!?/br> “但你,宗杭,你還有父母等著你,你跟我們不一樣,你不可以隨隨便便去冒險,這次是幸運,但人不可能每次都幸運。我在地窟的時候就下了決心:要是能出去,我一定把你送走,不肯走的話,捆也得拿繩子捆走?!?/br> 宗杭沉默了會,眼睛有點發澀,好一會兒才很固執地看她:“所以你把我叫下來,是在跟我告別是嗎?” 易颯說:“對,就是,你能明白就好?!?/br> “是什么樣的那種告別?過一陣子再見的那種,還是再也不見的?” 他覺得怎么著都不該是后一種的,但話說出來,越看易颯的表情越覺得心里沒底,末了忽然反應過來:她要的就是這種的! 宗杭腦子里嗡嗡的,大叫:“我不同意!你有必要嗎?有必要這樣嗎?” 他可以先回家去休養,讓父母放心,過一陣子再去找她啊,她怕他有危險,至多三姓再有犯險的事,他再也不提跟去的話了——出什么了不得的事了,連面都不讓見了。 易颯卻只是笑,眸光愈發柔和:“宗杭,你知道嗎,來的路上,我做了個夢,夢里,還打了你了?!?/br> 宗杭堵著氣不想聽,但她還是說了。 說起雞蛋花樹下,說起他因為嗅到難聞的異味而四處找尋,而她因為害怕自己被看到,拿著樹枝劈頭蓋臉打他。 “我想好了,如果事情注定這樣發展,那我不需要任何人陪,也不要人照顧,更不想讓你來送這一程,我不愿意人家看到我丑陋破落的樣子,我只想一個人清靜待著?!?/br> 宗杭想說什么,還沒開口就被易颯打斷了:“你說服不了我的,你從來也說不過我,我心意很堅決,就是這樣?!?/br> 宗杭沉默了會,說了句:“一定要一個人去捱嗎?” 易颯嘆氣,說:“你們可真奇怪?!?/br> 她喃喃:“小時候,哪怕是失去了所有的家人,我也從來不覺得自己可憐,反而是周圍的大人,一見到我就長吁短嘆的,紅著眼圈說我命苦?!?/br> “現在你也是,一定要覺得我在苦捱。我不覺得是捱,我只覺得我愿意這樣,宗杭,你配合一下,讓我去做我自己愿意做的事,不要找我了,前頭還有不錯的人生在等著你,你跨出一步就行?!?/br> 前頭? 宗杭茫然地抬頭前看,看到盤山公路上,一條長長的車隊正蜿蜒而來。 他還以為是過路的車隊,但易颯站起身來,一直目視著那列車越來越近。 宗杭有點不安,也跟著站了起來,那列車隊好像是沖著他們來的,也看到他們了,正逐漸減速。 頭車停在了土坡下。 易颯低聲說了句:“宗杭,你要記住我的話,你還有一整個人生呢,向前走,過去的能忘掉就忘掉吧。你去愛最好的人,過最想要的生活,你這么好,就應該得到最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