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節
他沒再說下去,但易颯知道他想說什么。 ——你也知道的,這百十年,已經翻鍋四次了。 *** 七月十一日。 送餐服務員看易蕭簽單,忽然好奇地冒出一句:“這么多,你吃得完嗎?” 他們私下里,已經在議論這客人了:出手闊綽,一個人住酒店,包了兩間房,叫餐也是雙人份;常讓服務員幫忙買這買那,里頭不少男性用品,讓人懷疑房間里是不是養了個情夫,這副尊容,那男人也真是重口味;今天就更怪了,點了這么多,雞魚rou蛋,蔬菜米面,托盤都盛不下,得用餐車上下幾層地推過來…… 易蕭把餐單扔回給他,面無表情:“每樣都嘗一點,不一定要吃完?!?/br> 她把餐車推進門里。 關了門,井袖趕緊過來接手,一路把餐車推到茶幾邊,一樣樣擺上臺面。 宗杭在沙發上坐著,有點緊張。 昨晚開始,他沒有再無意識昏睡,井袖也沒給他放水,相反的,喂他喝了水。 這么多天,都在泡水,忽然喝進肚子里,有點百感交集。 易蕭看著他喝完,說了句:“明天開始吃飯?!?/br> 宗杭從井袖那兒,已經知道了那一系列形同渡劫的“皮rou堅實、可以走動、可以吃飯”,聽易蕭這么一說,忽然激動:“是不是吃了飯,就好了?” 他覺得自己在熬一場大病,就希望聽到有人跟他說一句,你已經好了。 哪知易蕭看了他一眼,皮笑rou不笑:“你是不是以為,吃飯是件挺簡單的事兒?” *** 從小到大,也吃了幾萬頓飯了,頭一遭這么緊張,光看著湯湯碗碗,后背就已經出了汗。 易蕭拖了張凳子過來,坐正對面,示意了一下粥碗:“先喝粥?!?/br> 宗杭把粥碗端過來,又拿了兩套餐具,分公私,公筷夾菜,私筷嘗菜,這樣,井袖和易蕭待會想吃什么,都可以再吃,不會是他沾了口水剩下的。 這粥是港式做法,窩蛋牛rou粥。 他舀了一勺喝掉,這一勺里有蛋花,也有牛rou粒。 喝完了,靜坐著不動,直到易蕭點頭。 邊上的井袖趕緊在手里的紙上找:上頭已經密密麻麻寫好了各類餐食,她在牛rou、雞蛋、米以及蔥姜上打勾,手都有點發抖。 粥撤下去,接著是面,面里有豆芽,有青菜,還有木耳。 宗杭一一嘗過,井袖的紙上又多了幾個勾。 面端下去,接著是雞rou、紅燒rou、羊湯。 每樣都嘗一兩口,配菜也不漏,有點像慈禧太后嘗滿漢全席,又像學生時代的考試,選擇題之后,是填空,填空之后是閱讀,你也不知道自己會栽在哪一項上。 好在,目前為止,都還順暢。 非但順暢,還有點食欲大開,畢竟有段日子沒嘗過油鹽醬醋調出的菜了,而且酒店廚師的手藝還行,道道都在平均線以上——吃著吃著,宗杭還會點評兩句,諸如“這道挺鮮的”、“這個rou有點柴”之類的。 下一道是清蒸魚。 宗杭在魚肚皮上夾了一筷子,送進嘴里慢慢嚼,然后點頭:“這個也好,不過刺有點多,你們吃的時候要……” 話到一半,突然一聲干嘔,筷子脫手,從脖子到臉,赤紅如蝦。 他兩手拼命去抓喉嚨,滾翻在地,不斷掙扎。 井袖嚇得嘴唇都沒了血色,想上前去扶,易蕭厲聲喝了句:“別管他!” 她盯著宗杭看。 他掙扎著想爬起來,臉上手上,凸起道道血管,顏色發濁發暗。 易蕭喃喃了句:“也是個次品?!?/br> …… 也不知過了多久,宗杭終于扶著桌腿站起來,低著頭,愣愣看手上那些駭人的血管漸漸消去。 抬頭看易蕭時,她朝茶幾上示意了一下:“繼續試下一道吧?!?/br> 頓了頓,又添了句:“記住了,以后不能吃海味,河鮮也不行,有人問,你就說你海鮮過敏,吃了……會死人的?!?/br> 第33章 差可告慰的是,后頭的每一道菜都相對“溫和”,沒再把他放翻。 地上滾了一圈,身上臉上都抹了灰,易蕭她們動筷的時候,宗杭去洗手間洗臉。 一把涼水潑到臉上,人卻晃了神,對著鏡子愣愣看身后的浴缸:他在里頭躺了那么久,每天都在水里泡;拈了一筷子魚,身上就起了那么奇怪的反應…… 他拉開領口,低頭看胸腹處:那里本該有好幾個彈孔,但現在,受傷的地方只剩下淡紅色的斑疹,像胎記。 舌頭悄悄往后槽舔,有新牙冒頭。 還是那個問題:他現在,到底是個什么東西? …… 有人輕輕敲門,宗杭回過神來:“進來?!?/br> 他知道是井袖,易蕭才不會這么講究。 井袖進來之后,反手把門掩上。 宗杭笑:“你吃完了?” 邊說邊把水龍頭擰小了些,但沒關。 這么多天下來,他和井袖已經養成了習慣:在洗手間聊天,聲音都壓得很低,必要時還用水聲作掩護。 井袖說:“過來看看你?!?/br> 她猶豫了一下:“宗杭,你別多想,其實過敏這種事,特別普遍,好多人吃海鮮都過敏,嚴重的也會要命。外國人就更奇怪了,吃個花生醬、奇異果,都會上醫院?!?/br> 是啊,但區別在于:他們還敢往醫院跑,他呢? 宗杭沉默了一下,朝外頭努了努嘴:“我想跟她談談?!?/br> “談什么?” 可談的太多了:為什么他沒死,為什么救他,怎么做到的,不計成本做這些事,目的是什么,還有,他現在是人嗎? 這世上,如果有人能給他答案,應該也只有易蕭了。 井袖不太樂觀:“她會搭理你嗎?” 宗杭說:“換了是你,經歷了我這種事,你會忍住不問嗎?不問才不正常,也許,她就在等著我問呢?!?/br> *** 聽到洗手間門響,易蕭掀了下眼皮。 有意思,進去個女的,出來個男的。 這兩人,每天晚上都在洗手間說話,窸窸窣窣,聲音壓得很低,打量她聽不見。 其實,她能聽到,雖然聽得模模糊糊,像蚓竅蠅鳴——早些年,耳聰目明的時候,再多隔兩道墻,她也能聽到。 她繼續夾菜,當沒看見。 眼角余光里,宗杭在她對面站了一會,終于開口:“不好意思,你能不能擱一下筷子?我想問你一些事?!?/br> 易蕭本沒打算理他,筷頭卻微微一頓。 她想起很久之前,meimei易颯能上桌端碗的時候,她教她餐桌禮儀:“吃飯不要吧唧嘴,不要講話,別人正吃飯,你找他有事,要先說‘打擾了,不好意思’……” 易颯咂巴著嘴,嘴上都是米粒,飯碗周圍也落得到處都是,跟豬食槽似的,還振振有詞:“為什么啊,我嘴巴吃飯,耳朵又不吃飯,你說話,我耳朵聽,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易蕭火蹭蹭的,上手就擰她耳朵:“我叫你耳朵不吃飯!” 易颯嚎得嗷嗷的,易九戈心疼,過來拉架:“她還小嘛,你別這么沒耐心……” 易蕭吼:“小什么,三歲看八十,教不好了……” …… 易蕭緩過神來,筷頭壓下去,滿滿一筷子夾進碗里,然后埋頭吃飯。 宗杭猶豫了下,心一橫:“到底發生什么事了?我現在為什么這么……怪?我血管怎么回事?” 易蕭當他不存在,吃得泰然自若。 宗杭也看出來她存心無視他,索性放開了說:“那我走了,我要回家去,我怕我爸媽急出病來……” 易蕭笑了一聲。 她沒看宗杭,只說了句:“你以為,你還是宗必勝的兒子嗎?” 聲音不大,但屋里一下子靜了。 洗手間門后聽墻角的井袖腦子里驀地一懵,再一回思,渾身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聽到宗杭忍無可忍的大吼:“你什么意思???我怎么不是我爸的兒子了?” 像是故意挑釁,易蕭筷子伸向那條清蒸魚,一插一挾一撕,把魚肚粗暴地開了膛:“想回家,可以啊?!?/br> “你怎么跟人解釋這事呢?不怕人家把你解剖了研究嗎?萬一你又發了狂,沒控制住,把你爸媽給害死了,責任算誰的?” 她把魚rou送進嘴里,嚼爛了咽下,最后送了口粥,拿紙巾揩了揩嘴角:“你吃飽了,有力氣了,好好睡一覺,明晚幫我做件事,事成了之后,有些事情,我會慢慢告訴你?!?/br> 想了想,又添了句:“也別思慮太過了,萬一沒睡好,精力不行,導致事情做不成……那我就當你死了,自己從來沒救過你?!?/br> *** 媽的,易蕭這女人簡直是有毒,全身都流毒汁的那種。 說了那樣的話,還讓他“睡好”,他又不是超人。 宗杭翻來覆去了一晚上,到天亮才迷迷糊糊睡去,睡得也不好,做了好多夢,每個夢都在回家,歷的艱險各不相同,但結局是一樣的—— 宗必勝沖出家門,迎上來擁抱他,抱著抱著,忽然臉色驟變,狠狠把他搡開,歇斯底里大吼:“不對,這不是我兒子,這個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