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節
她其實是有些怕水的,今天也不知道在水底下掙扎了那么久,她怎么忍下來的。 賀蘭葉舀一捧水潑了潑臉頰,又發出了一聲嘆息。 她只輕輕泡了片刻,怕時間長了耽誤了柳五,很快就擦了水,重新把軟甲穿上,裹了干凈衣裳抱著換下來的濕衣服往出走。 賀蘭葉本以為柳五出去了,卻不料她在門口看見了盤腿坐在地上背對著屏風,耳中塞著兩坨細布的柳五,他聽見動靜回頭,撞進了賀蘭葉的眸中。 眼前的柳五是她很少見到的無妝模樣,少去了胭脂水粉的妝點,徹底暴露在她眼前的,是一張恰到好處的容顏。 賀蘭葉無法描述柳五的相貌,眉眼是看慣了的丹鳳眼,卻少了女氣,多了一份英氣,失去脂粉遮蓋的輪廓棱角分明,與她完全不同的硬朗,處處顯露著他男子身份的特征。 賀蘭葉掃了他一眼,想到女裝的他也在臨陽闖出了美人的芳名,對他的相貌自然是服氣的。 “我去打水,你且等等?!辟R蘭葉丟下這一句話,抱著濕衣服出了門,把衣服塞進木盆,她就用襻膊挽起了袖子,趕緊去廚房弄熱水給柳五。 院子里剛好有一個裝了轱轆的木板,賀蘭葉打了四桶水,推著木板回了來,她輕輕松松拎起兩桶熱氣騰騰剛燒的熱水,用腳踢開了沒有上鎖的門。 “五公子?” 賀蘭葉一進去沒有看見人,有些疑惑。她拎著水直接繞到屏風后,猝不及防對上了一雙盛滿震驚的眼,她倒吸一口涼氣,險些握不住水桶。 柳五他!居然……已經泡上了! 泡在她剛剛用過的浴桶里! 賀蘭葉眼前一暗,忽地生出了一種想要把眼前人的腦袋打開來看看的沖動。 她攥緊了手中拎著熱水的木桶,咬著牙瞪著眼前的柳五:“我不是給你說,等我去給你拎熱水么!” 就這么等不及么! 泡在已經有些偏涼的浴桶中的柳五明顯沒有想到賀蘭葉回來,他渾身不自在地往水中縮了縮,只露出了下巴以上,他難得露出一絲窘意:“我沒有聽見?!?/br> 賀蘭葉這才想起來,之前看見坐在門口的柳五時,他耳中塞著兩坨細布。 她簡直不知道說什么是好,面對這一幕,她心里莫名升起一股別扭。 賀蘭葉二話不說,抬起一桶水虎著臉哐當一下全部倒進浴桶里,伴隨著水花四濺的聲音,是柳五的詫異叫聲:“賀蘭,你做什么!” “給你添水??!” 賀蘭葉陰惻惻對柳五笑了笑,笑得本來有些激動拍著水花差點站起來的柳五一僵,慢吞吞又坐了回去,老老實實把自己在水中掩蓋嚴實了。 賀蘭葉放下空桶,又給柳五倒了第二桶熱水,把這位頂著她妻子頭銜的男人伺候好了,才放下桶抱著臂,靠著屏風對柳五問道:“傷口可沒事?” 眼前的人已經泡了進去,她總不能把他撈起來,只能任由了他去,先把她關系的問題問了再說。 柳五的視線落在賀蘭葉被襻膊束起來,露出來的兩條白皙的胳膊,不自然地移開了目光,點了點頭:“無礙,已經愈合?!?/br> 賀蘭葉心中因為柳五帶傷下水救她的負罪感這才稍微減輕了一些,她彎腰拎起兩個空桶,朝柳五努了努嘴:“行,那你先泡著,我去洗衣服?!?/br> “別!”柳五緊緊抓著桶沿,一臉頭疼的樣子,“別,放著我來洗?!?/br> “你?”賀蘭葉哧笑了聲,“還是算了,柳姑娘千金貴體,十指不沾陽春水,這種粗活我可讓你做不得?!?/br> 柳五明顯是不開心了,他在水中挪動了下身體,發出嘩啦一聲,賀蘭葉怕他起身,沒敢回頭,只聽見柳五有些無奈的聲音在她身后響起:“放著吧,交給丫頭們洗也一樣,你別忙活了,去捂床上睡一覺,免得受涼?!?/br> “這一點不用擔心?!辟R蘭葉爽朗一笑,無不得意,“我身體底子好,這點受涼我還看不進眼里,病不著?!?/br> 她可是走南闖北這么多年,風里來雨里去的,暴風雪的天氣都能踩雪趟路的人,怎么可能因為一場落水而生病。 賀蘭葉混不在意地擺了擺手:“五公子高門貴族,大約沒有受過苦。你還是顧好你自己,小心別病著了,你病了,我找不到人來照顧啊?!?/br> 賀蘭葉提了桶出去,背靠著門被長長喘了一口氣,盯著地板發出意義不明的嘖聲。 當天平氏熬了nongnong的姜湯,逼著賀蘭葉與柳五喝。 那切成絲的姜湯不但燙,還辣的厲害,賀蘭葉喝了一口就搖著頭吐出來,任由平氏怎么說,都堅決不喝。 她旁邊的柳五接過姜湯,抱著碗一小會兒就喝完了去,放下空碗,他還對著賀蘭葉挑了挑眉:“三郎不喜歡姜湯,也該顧忌阿家的慈愛之心?!?/br> 平氏眼巴巴坐在那兒盯著賀蘭葉,小聲勸道:“五娘說的沒有錯,三郎,你就當是安娘的心,也該喝了去才是?!?/br> 賀蘭葉打心里就討厭姜湯這種辣嗓子的東西,她娘催著她,旁邊還坐著一個淡定看好戲的柳五,她抓了抓鬢角,一臉為難。 柳五瞧著賀蘭葉難得忸怩的模樣,不知怎么的有幾分開心,他眉眼彎彎沖著賀蘭葉擠了擠眼,壓低了嗓子,用平氏聽不到的聲音小聲說著:“相公,自己喝不下去的,要不要讓妾身喂~~~你?” 賀蘭葉渾身打了個激靈,她二話不說,端起姜湯咕嘟咕嘟就是兩口,又燙又辣又嗆,她好不容易一口氣咽了下去,又被姜湯弄得咳不停,眼角都滲出了兩滴淚水。 這一套動作太快,平氏也好柳五也好都還沒有反應過來,賀蘭葉已經咳得趴在桌子上艱難地伸出了手:“……水!” 柳五趕緊把水杯遞給賀蘭葉,等她好不容易喘勻了氣,語氣復雜道:“……對不住?!?/br> 賀蘭葉有氣無力地擺了擺手,喝了點水把嗓子里的辣味沖淡了些,趴在桌上嘆了口氣:“五娘,下次別說這么驚悚的話,我膽子小?!?/br> 柳五在平氏面前乖乖低下了頭,裝害羞。 平氏瞪了賀蘭葉一眼:“怎么說話呢?!?/br> 她又和和氣氣對柳五笑了笑:“五娘,你與三郎能同住一個屋檐下,就是至親姐妹,三郎雖小你一點,到底是當家多年的,你就別客氣,有什么盡管依靠她,把她當做你親哥哥就是。三郎就是嘴巴愛說,別的沒事,你別惱她啊?!?/br> “哎,說起來,五娘,阿家真對不住你,委屈你了啊,孩子?!逼绞咸崞疬@茬,就有些不自在,她絞著帕子忐忑地看著柳五,“我的兒,你可千萬別怪罪我們,日后等我們回了漠北,一定給你找個好人家,風風光光把你嫁出去?!?/br> 賀蘭葉嗆完了喘勻了氣,這會兒手撐著腮瞇著眼笑,悠悠哉看著柳五怎么應對。 平氏說的是她們之前就計劃好的章法,只是她如今知道了柳五是男人,聽著她娘提起這話,就忍不住想笑。她剛剛被柳五才作弄了,這會兒也小心眼報復一下,帶著笑意說道:“五娘你不喜歡風雅的男人,正巧了,我們漠北的男人有的是粗獷的,保證有能讓你滿意的?!?/br> 柳五顧不得他還在裝害羞,抬起眸來兇狠地瞪了賀蘭葉一眼。 賀蘭葉怕惹他氣了,笑嘻嘻移開眼神,不繼續刺激他。 她雖不繼續了,平氏卻把她的話當了真,疑惑著看著柳五:“我的兒,你喜歡粗狂些的漢子?” 柳五忍不住嘴角一抽:“……阿家你別聽三郎的,她故意取笑我呢,沒有這回事?!?/br> “五娘,有喜歡的可千萬要告訴阿家啊,”平氏拍了拍柳五藏在衣袖里的手背,滿臉認真,“阿家就是你的娘,做女兒的,什么都可以告訴娘?!?/br> 柳五剛要點頭,就聽見平氏感慨道:“喜歡粗狂的漢子也沒有什么丟人的,羞什么羞!” 眼見著平氏當真把他以為是喜歡粗狂漢子的那口了,柳五有口難辯,等憋著氣送走了平氏,一回頭,只見作孽的賀蘭葉已經笑得捶桌了。 柳五站在門口隔著昏黃的燭光看著趴在桌上笑得肩膀抖動的賀蘭葉,心中的怒氣慢慢慢慢消散了,到最后,只化作了無奈的一聲輕嘆:“……你也就這會兒能欺負我了?!?/br> 賀蘭葉笑得腮都酸了,今兒一天她經歷了太多精神緊繃的狀態,臨到夜間還能這樣輕松愉悅的笑出來,幾乎把她之前的煩心都驅趕了走,就沖著這個,她都不能繼續欺負柳五了。 “開個玩笑,五公子就當做我是替你把風……”賀蘭葉揩去了眼角的淚珠,笑嘻嘻著。 柳五慢吞吞走過來:“不要叫什么五公子了,你也不怕不小心叫人聽了去?!?/br> “那叫你什么?”賀蘭葉伸了個懶腰,漫不經心道。 柳五在她面前站定,直勾勾看著她:“我不是說過么,傾和?!?/br> 賀蘭葉懶腰伸到一半僵了僵。 柳五似乎知道這會兒她喊不出來,平靜地移開了目光,輕聲道:“我去鋪床?!?/br> 賀蘭葉小聲應了。 柳五抱著被褥走了出來,掃了她一眼,也未說話,自顧自在地墊上重新鋪了起來。 賀蘭葉坐不住了,連忙起身干笑:“我也去睡了?!?/br>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一下子就定不住了,趕緊兒就脫了外袍縮進了被子中,側身躺在床上的她覺著好像有些奇怪,卻不知道到底是哪里奇怪。 什么地方出問題了嗎? 賀蘭葉等柳五悄無聲息的吹了蠟燭,迷迷糊糊想了很久,最終定下一個結論。 都是柳五的錯。 賀蘭葉一晚上不斷做著夢,睡得十分困乏,好不容易醒來了,還沒有起身,就覺著眼前天昏地轉,她撐著床的手一軟,整個人摔進被褥中。 “怎么了?” 外頭的柳五許是聽見了內間的動靜,也顧不得許多,打了簾子進來,站在屏風背后有些擔憂:“賀蘭?” 賀蘭葉趴在軟綿綿的被子上眨了眨眼,用了一會兒時間反應了一下自己比被子還要軟綿綿的身體,得到了一個吃驚的答案。 她有氣無力地摸了摸自己的額頭,緩慢的喘息比平日都燙了許多,再加上她渾渾噩噩幾乎無法運轉的腦子,無一不在說明,她病了。 賀蘭葉舔了舔有些干澀的唇,沙啞著說了句:“……我好像……受涼了?!?/br> 前一天才夸下??诘乃?,第二天就狠狠被打了臉。 多年來幾乎沒有病過,對這個賀蘭家,萬倉鏢局來說無所不能的賀蘭葉終于病倒了,頓時成為了全家的大事。 病來如山倒,古人誠不欺我也。 賀蘭葉渾身乏力的躺在被窩中,她額上放著一個擰了水的濕帕子,坐在床邊的柳五正給她號著脈,來不及點妝的俊臉烏云密布,一眼看過去能嚇哭人。 她的手被柳五賽回了被子中,不多時,被外頭平氏領進來的家里頭的大夫來了,柳五把人攔在門外,說了幾句什么,把人送了回去。 賀蘭葉耳朵幾乎聽不清什么,也不知道外頭的事,她現在唯一能做的,只能無力地躺著等待病情減輕一點。 泡了沒多久的冷水,怎么就把強壯的她給泡病了呢。 賀蘭葉發出一聲呻|吟,嘆息自己的身體不如以往,卻不料外間的柳五耳朵很尖,輕不可聞的聲音都落入了他耳中,他立即打了珠簾進來,有些擔憂彎下腰:“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他的手抬起,本要落在賀蘭葉的額間,只是忽地想起了什么似的,他的手在半空中滯了滯,而后小心取了賀蘭葉額頭上敷著的濕帕子,重新冰過了一道水,擰干了來,給她小心搭上。 賀蘭葉躺在被褥中一動動不得,她緩慢地眨著眼,看著柳五略顯生疏的動作,勾了勾嘴角,用沙啞的聲音說道:“柳五,你傷剛好,沒必要陪著我,叫我娘嬸娘來就是?!?/br> 這話柳五只聽過耳朵,沒有一絲理會,只說道:“阿家去給你熬藥了,你且捂著,有事兒了叫我?!?/br> 因為發汗,賀蘭葉身上的衣服脫的只剩一件寬松的紗衣,里頭的小衣都是解開了的,柳五自覺不能離得太近,就一直隔著屏風,坐在外頭。 賀蘭葉又迷迷糊糊睡了一覺,醒來后,柳五端來了一碗熬得糊糊的粥,坐在床邊,扶起她來軟綿綿靠在他懷中,用調羹耐心地一口一口喂著賀蘭葉。 病得毫無氣色的賀蘭葉也想不到太多,靠在柳五懷中吃了粥,又被喂了幾口水,恍惚的神志才略有清醒。 她裹著被子自己坐在床上,對著收拾了碗筷正要往外走的柳五沙啞著聲問了句:“我的衣服是我娘給我換的么?” 柳五的背影一頓,然后含糊了聲:“唔?!?/br> 賀蘭葉也沒有多想,她坐了會兒,等柳五端來了藥,眉頭都不皺一下,一口飲盡,利索的讓準備好了蜜餞的柳五有些楞。 “你不是怕辣怕苦么?”柳五拿回空了的藥碗,復雜地看著她。 賀蘭葉抹了抹嘴,毫不在意道:“怕,可生病的人沒有資格怕藥,或者說,我沒有不喝藥的資格?!?/br> 她這么多年來未曾得過大病,或許也是一股子氣憋著,從來不曾松懈,一有小問題就會立即解決,絕對不會拖成大問題。 她是賀蘭家的支柱,是萬倉鏢局唯一的招牌,她沒有生病的權利。 賀蘭葉喝了藥,打了個哈欠倒頭繼續睡,留下柳五端著藥碗,站在她床邊久久未曾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