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節
成斐雖極年輕,坐在上首,卻了無絲毫怯色,不卑不亢,眉目從容,且本就是龍章鳳姿之人,竟頗有首將之風,聞得他話里的震懾意味,眾軍官心里都不覺一凜,就連往帳外走的司馬尹腳步都停了停,然稍加咀嚼,驀地悚然,忙又加快了步子,可手還未夠到帳簾,身后聲音已然冷然響起:“司馬尹?!?/br> 他身形一僵,先前自矜高位,且安生穩做了四年的副將,把襄南候當成靠山,實是有恃無恐,便是領軍后撤到川城時,也不信有什么后果會落到自己頭上,可這小子一來便擼了自己的將職,且話里話外都沒把戚覃放在眼里,方才聽到這一聲,卻開始有些怕了。 成斐見他停住不動,只道:“方臨?!?/br> 在一旁候著的方臨會意,大步上前,也不客氣,一招反扣了他的胳膊,直接扭送到案前,司馬尹登時驚怒,掙扎大吼:“大膽!你做什么?” 方臨向來秉承的是能動手絕不多叨叨的原則,哪里會和他應話,朝著他腿便是一腳,司馬尹只覺膝彎銳利一疼,又酸又麻,便被卸了力,被他押扣著跪到了地上。 司馬尹整張臉憋得發青,猛地抬起頭來:“成斐!你敢動老子試試!” 成斐聽而不聞,放眼望向眾軍官:“還需將領們做個見證,方才此人可是反抗將命,出言無狀?!?/br> 軍官們相視一眼:“都是聽見了的?!?/br> 成斐微一頷首:“今早帶我來中軍帳的兵士何在?” 站在末處的士兵聽見喚他,趕忙上前:“小的在?!?/br> 成斐問他:“軍律明文,首將務于寅時前點兵,我進帳時是什么時辰,司馬是否還未起身?” “寅時三刻,將…確鑿還未起身?!?/br> “之前也如今日這般?” 那兵士臉上還有司馬尹留下的指印,覷了他一眼,垂首照實道:“已有半月未點兵了?!?/br> 成斐揚手示意他下去,看向一旁岑帆:“昨晚徐漮的供詞中怎么說?” 岑帆上前呈上一張狀紙:“勾結北狄夜襲北口,模仿副尉字跡蔑其通敵,更有與敵軍暗遞王軍機密之事,一件不漏?!?/br> 話音才落,司馬尹的眼睛驀地一怔,原本五彩斑斕的臉色也一寸寸白了下去,帳中亦隱隱有些sao動起來,誰不知道徐漮是司馬尹最信任的軍師,每日中軍帳進出無阻的人,竟是個通敵的叛徒? 慢著,自撤入川城后便沒再見過徐漮的影子了,司馬尹也都沒提起過他,難不成是…早就知曉了他有通敵之嫌,卻為了顏面,自己壓了下去,不行處置么? 眾將領想通這一層,看向他的眼神都變了。 成斐坐在案后,看著他的脊背一點點塌下去,嗓音中寒意迸現:“兵臨城下之時,自持將權,領兵后撤一事,不用我再說了罷?!?/br> 眾將唯唯,先前司馬命令撤軍,他們雖覺不妥,卻大多怯其強勢,至多勸諫幾句,沒有一個人像蘇閬那般敢同他撕破臉,到今天這般,在座的每一個都脫不了責任,只得諾諾的應了。 成斐冷冷沉聲:“備筆墨來?!?/br> 帳中只剩了落筆的些微沙沙和成斐隨之念出的聲音:“一則不避將諱,以下犯上,無視律規;二則誤時點兵,懶怠慢軍,為將不尊;三則識人不詳,是非不分,漏泄軍機;四則,”他加重了口吻,一字一句都像鐵釘子似的楔進眾人心里,“遺城擅撤,背棄黎民,避伐詐軍?!?/br> 好家伙,幾條罪名一樁比一樁大,最后一個掉腦袋都不為過。 察覺到他話中凜凜寒意,眾人的呼吸都不覺屏住了。 嗒的一聲,他將筆架到硯臺上,看也不看眼神愈加慌亂的司馬尹,只道:“這四宗罪,我可冤了他半點?” 眾將一稟,幾乎是異口同聲:“大人明察秋毫?!?/br> 成斐頷首,掃一眼案前險些跪不住的司馬尹:“本官既沒有冤了你,便一件件按著軍律來,第一宗罰鞭三十,第二宗行杖五十,后兩宗本將卻不敢妄判,待將此狀交遞入京,請示上命之后再行處置?!彼D向岑帆,揚聲命令,“找刑官來,即刻行刑?!?/br> 司馬尹肩膀一顫,掙扎不成,驚懼之下脫口威脅:“成斐,你敢動我,就等于是和侯爺作對!” 成斐淡淡哦了一聲,復提筆蘸了墨落到紙上:“原來還有結黨之嫌?!?/br> 眾將:“……” 四周愈加靜默,空氣也沉沉壓了下去,眾人大氣都不敢喘,不一會兒,便看見岑帆領著幾個兵士進了帳中,司馬尹瞥見被他撂在地上的長凳繩索,眼中閃過一抹驚懼忿怒交加的神色,哪里肯受刑,扭著肩膀狠狠掙扎起來,破口大罵:“一個毛都沒長全的小猢猻,也敢動老子!你最好別讓老子有回京的那一天!”他抬起頭,目光正撞上岑帆手里的長鞭,臉上肌rou驀地一僵,許久沒動彈過的腦子里竟白光一閃,立時瞪直了眼珠子,“老子知道了!你他娘分明是在給自己的小姘…” 一個‘頭’字未出口,聲音戛然而止,方臨冷著臉,手上利落閃過,也不見他如何動作,只聞咔嚓幾聲,竟直接卸了他肩膀下巴,揪著往長凳上一甩,兩三下便扯掉他身上將服,將其捆了個結實,司馬尹整個被綁在長凳上,像極了一條被抽了骨頭的長蟲,漲著臉扭動身子,再罵不出來,嗓子里發出一陣含混不清的咕嚕聲。 第73章 成斐冷著臉, 下巴微揚,長鞭便重重落在了他背上,啪的一聲脆響, 還帶著回音。 帳外不斷傳出直接從喉嚨里嚎出來的慘叫, 伴著皮rou被擊打的聲響,惹得附近兵士都紛紛回首, 不無驚訝好奇的往大帳跟前湊,良久, 那人聲慢慢弱了下去, 只剩下了棍杖加身的聲音, 一陣涼風吹過,撩起帳子的一角,有眼尖的看見里面情形, 不由驚呼出聲:“新來的大人把…”話脫到一半兒,他自覺失言,忙猛地捂住嘴,回身壓低嗓音沖旁邊人道, “新來的大人把將軍打了!” 眾人皆聳然一驚,倒抽了一口涼氣。 行杖的士兵原本顧忌受刑的是司馬尹,不怎么敢下手, 可將領們都瞧著,豈敢放水,杖杖到rou,卻又遲疑, 時間反倒拖的更長了,司馬尹哪還有掙扎的力氣,整片后背被打的血rou模糊,面如菜色,嘴唇都在不停的抖,鼻涕眼淚糊了一臉,下巴又脫了臼,連咬牙都不能,口涎不止,堪稱一個慘字,看的眾將心下都顫了顫,又不知這位料理完司馬尹還要追誰的責,一個個正襟危坐在座位上,實則暗地皆是緊張。 可成斐至始至終都是一副冷淡至極的神色,看向司馬尹的眼神和看一塊石頭了無區別,著實叫人沒底。 日頭漸漸升了上來,杖擊聲終于停了,司馬尹早已衣衫破爛,眼中那股子戾氣也軟的沒了影兒,險些翻白,一攤血泥似的趴在凳上,氣息吁弱,動彈不得,成斐心里數到八十,兩個兵士手中的棍杖也停了,撤手站到了一邊。 成斐掃了他一眼:“拉下去看起來,再侯發落?!?/br> 司馬尹死魚一樣被拖了出去,帳中血腥氣猶然未散,成斐看向下首噤聲的軍官:“從今日起,再有誤軍之人,司馬便是個例?!?/br> 眾將皆一稟,忙起來應是,成斐方斂了話中寒意,從案后站起身:“帶我去軍中巡視?!?/br> . . . 蘇閬著實睡了個自開戰以來從所未有的好覺,夢里那株海棠蓁蓁茂茂的簇滿了花,清風拂過,點了胭脂似的雪白花瓣便紛紛揚揚,落下一片花雨,成斐就坐在樹下,手里持著一卷書閑閑的看,任那些花打在他的肩膀和衣擺上,見她過來,含笑沖她招手:“阿棠?!?/br> 蘇閬跑過去,徑直撲到他懷里,撞的他手中書卷啪嗒一聲掉到地下,成斐輕笑出聲,順勢攬住她的腰,抱著她坐在自己的腿上,一只手捧起了她的臉。 一片花瓣飄下來,不偏不倚落在了她唇上,蘇閬只覺唇邊酥酥的一癢,抬手去拂,卻被成斐止住了,蘇閬對上他的眼,卻看見他緩緩俯下身,嘴唇便壓了下來,覆住她的,銜起了那片海棠花瓣。 蘇閬的肩膀輕輕一顫,登時醒了,夢中情境仿佛還在眼前,耳朵尖兒不覺隱隱熱了起來。 真是瘋魔了…怎么會做這樣的夢! 成斐應當還在川城。 她一邊暗暗嘲笑自己,一邊要用手背去冰自己的臉,才從毯子里把手抽.出來,卻立時被橫空而來的另一只手握住了。 熟悉的觸感覆蓋住指尖,耳邊響起溫和的一聲:“阿棠,醒了?!?/br> 蘇閬猛地抬起眼,目光正與成斐的堪堪撞上,才發現他就坐在自己身邊。 蘇閬一怔,意外道:“你怎么那么快就回來了?” 成斐屈起手指刮刮她的鼻尖:“你睡了兩天?!?/br> 蘇閬愕然:“胡說,我哪有這么能睡!” 重點…是這個嗎? 成斐看著她因為才醒還有些迷糊的臉,掌不住的笑了,蘇閬猶呆呆的,撐著胳膊要坐起身,忙被他上前扶了起來,讓她半倚著靠在自己的肩上,蘇閬揉揉惺忪的眼,去瞧帳外透進來的光,不可置信的道:“真睡了兩天啊…那現在是什么時候?” 成斐將她垂到額前的發別到耳后,含笑嗯了一聲:“申時將過,太陽還未落山?!?/br> 蘇閬點點頭,忽然扣住他的手,緊張道:“外頭的情況怎么樣了?” 成斐望著她,拍拍她的手背,要叫她心安似的:“放心,王軍已經連夜調回開河了?!?/br> 蘇閬聞言,呼的松了一口氣:“那就好,那就好?!蹦菐滋鞗]白扛,那一刀也總算沒白挨。 成斐眸色微沉,摟了她一會兒,溫聲道:“歇了那么久,可餓了,我在川城時著人買了些點心,吃么?” 蘇閬想伸個懶腰,奈何肩上的傷口牽扯著疼,只好忍住了,揉了揉癟癟的肚子:“吃?!?/br> 成斐一笑,松開了她,撈過一旁披風給她披上,才起身到煨著的陶壺邊倒了碗熱水,提過案上的紙包,親手剝開,把切的薄薄的藕粉糕遞到她嘴邊。 遙記得上次自己受傷時,他也是這樣把食物一點點的遞到自己跟前。 蘇閬沒再推拒,就著他的手把那片糕吃盡了,成斐喂著她押一口水,道:“軍中買藥問醫多有不便,飯食也粗糙,你傷重,吃不得,且先拿糕點墊墊,我已知會開河郡丞,在郡中給你尋了個住處,待你恢復些力氣,便先到那邊去住?!?/br> 蘇閬動作一頓,抬起臉來:“我的傷很快就好了?!?/br> 成斐又給她拿了一片糕:“那也得過去養著?!?/br> 蘇閬咬了下嘴唇,有些別扭的道:“你來了,我還想多給你殺幾個敵兵呢,干養著算什么啊?!?/br> “阿棠,聽話?!彼f著,將手中糕點往她嘴邊遞了遞。 蘇閬沒張嘴,把臉往旁處一別。 成斐動作停了停,另一只手揉上她的發,聲音輕輕的:“乖了?!?/br> 蘇閬反駁出聲:“我好的很快的!再說,我留在軍中,也可以幫你啊?!?/br> 話音未落,突然被他沖出的話截?。骸叭f一再受傷怎么辦?你是要疼死我么?” 蘇閬微怔,抬起眼來,正撞上他眼底壓不住的急色痛色,心底突然騰起一股愧疚,口吻驀地就軟了:“好好,我聽你的還不行?!?/br> 成斐不語,靜靜瞧著她,蘇閬的目光落到他眼底那兩抹鴉青上,局促不忍地蜷了蜷手指:“阿斐,我…”呢喃間,成斐揉著她頭發的手忽而移了下去,扣住她的后頸往前一撈,脫口而出:“我真的不想你再受半點罪,你不知道昨晚我…”他忽然停住,沒說下去。 昨天他忙完軍中的事已時至半夜,來到蘇閬帳前時卻聽兵士說她一直沒醒過來,腦后一涼便沖了進去,到地席邊發現她呼吸平穩,只是睡得太沉,才堪堪放下心。 成斐眼底墨色益深,似在努力隱忍,手卻突然捧住她的臉,俯身便覆住了她的唇。 蘇閬身形一僵,察覺到他陷在自己發間的手指緩緩收緊了,動作卻又壓制的很輕,喉間沒來由一梗,索性閉上眼,伸手環住了他的腰,試著去回應。 成斐的呼吸有些加重了,生怕控制不住弄疼了她,忙要松開,蘇閬箍在他腰間的手卻突然收緊,往自己的方向一拉,成斐驀地睜開眼,心跳恍然快了半拍,蘇閬的舌尖已然破開他抿著的嘴唇,抵了進來,成斐擔心她動作太大牽扯傷口,身形順著她便傾了過去,藕粉糕啪嗒一聲落到地上,兩只手扶上她的脊背,將她撐住了。 兩人四唇相接,蘇閬的呼吸纏繞在他耳畔,似把小勾子有一搭沒一搭的撩撥著他的心坎,香舌也不斷去抵他閉著的牙關,成斐心里輕輕嘆息了一聲,方才一個沖動沒忍住,倒教她反客為主,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好由著她松了口,蘇閬的舌尖便闖了進來,笨拙而執拗地去吸吮他的,兩人唇舌糾纏良久,成斐怕她撐不住,心一橫,握住她沒受傷的那只肩膀,強硬地離開了她不斷追上來的吻,微微喘息:“阿棠,你的傷還沒好?!?/br> 蘇閬瞧著他的眸子,身子往前一傾,撲到了他懷中,話里帶著細微的鼻音:“阿斐,對不起,對不起?!?/br> 她向來固執,認準的事若做不成,哪怕拼了己身也要上,受了傷還孤高的覺得自己挺能扛,卻沒考慮過成斐的感受,若她不能好好的,對他而言何嘗不是更大的傷害和辜負。 成斐拍了拍她的背,溫聲道:“阿棠,我說過了,你沒做完的事,我來替你做,有我在,你不必那么要強?!?/br> 蘇閬捉緊他的衣襟,點頭嗯了一聲。 成斐眉目漸舒,松開了她:“你等片刻,我去著人到郡中尋馬車來接你?!?/br> 兩人拉開了些距離,蘇閬低頭,伸手撫了撫后頸:“好?!?/br> 成斐起身撩了帳子出去,不一會兒便折回了營房,又喂著她吃了些點心,暮色將至時,岑帆進來道:“大人,郡丞到了?!?/br> 成斐應了一聲,朝坐在地席上的蘇閬伸出手:“來?!?/br> 蘇閬與他十指交握,才想扶著他站起身,身形卻撐不住地一晃,搭在肩上的披風便滑了下去,里面的中衣露出了一點,成斐眉心一跳,往她身前移了一步,牢牢擋住帳前岑帆的視線,伸手將落到一半的披風往上一撈,利索的系緊帶子,戴上兜帽,將她上從頭到腳裹了個嚴實,稍一俯身,一手托腰,一手撈住她的膝彎,直接將其橫抱在懷中,往帳外走去。 蘇閬一驚,忙伸手去推,壓低聲音輕斥:“喂…跟前還有人呢!” 成斐只道:“快走了?!北愦蟛匠隽藸I房。 岑帆愣在原地,瞪大了眼睛,半晌猛地回過神來,慌忙也撩帳出了。 外頭營道里也有不少巡兵和兵士,看到這一幕,都張開了嘴巴,成斐只做不覺,抱著蘇閬往馬車的方向走,岑帆邊朝路邊兵士使眼色:“看什么看,前天晚上沒見過?眼珠子都收了收了!”邊快步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