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節
蘇閬忙道:“沒有,都是舊傷,早就不疼了?!?/br> 身后又沒了聲音。 片刻,疤痕所在的地方傳來涼潤的觸感,這次他沒用玉棒,指肚軟軟的,比方才還要舒服些,蘇閬低著頭,一手握著胸前的頭發,吃吃一笑。 燭火悠悠燃了許久,映出兩人投在地席上的影子,蘇閬垂眼瞧著它們時而分開,時而又重合在一起,突然感覺這幾個月受的氣和苦,那些不好的回想,全被心底漫上來的暖意盡數代替了。 出神間,他已經放下藥瓶,拿著細布的手環到前面來給她包扎。 蘇閬上半身未著一物,整個人都被他從后面圈著,脊背微微一挺,呼吸不覺停了一下。 不過自始至終,成斐都沒碰到她前面的肌膚。 直到中衣被套上,兩人都有些緊繃的背才松了下來,蘇閬忽覺身上一暖,轉臉見他撈過了一旁寬大的披風,把自己圍住,而后伸手環過來,避開她左肩上的傷口,松松攬住了她的腰。 蘇閬一停,順勢將后腦勺抵到了他的頸窩處,蹭了蹭。 成斐的下巴挨著她的發,停了好一會兒,才道:“阿棠,答應我,以后遇到什么事,別硬抗,別忍著,別瞞我,”他撈過她的手,按在自己心口處,“它會疼?!?/br> 方才包扎的時候不疼么?可她始終一聲未吭。 若非岑帆自作主張偷偷傳過來的那封血書,自己還萬事不知的待在朝中,像個傻子一樣以為她真的甚安。 他方才給她處理肩上的傷口時,多希望她撲到自己懷里哭鬧一場,而不是忍著笑著說不疼,藏在自己頸窩里時把嘴唇上都咬出了血印。 成斐眼底的墨色洶涌起來,握著她的手也不自覺的收緊了。 蘇閬靠在他懷里,抬眼對上他沉沉的眸子,觸著他心跳的手指蜷了蜷,鼻子突然一酸,慌忙低下頭去,聲音有些訕訕的:“打仗受點傷不是很正常么,我之前都挺好的,才要不好,你就來了…”成斐打斷她的話,扣著她的頸把她埋進自己的臂彎:“別說了,阿棠?!?/br> 我既來了,必得把你護的好好的,之前受的委屈和苦痛,也定要一分分的給你討回來。 良久,成斐松開了她:“天晚了,你且睡吧,我去處理完交接的事情再來看你?!?/br> 蘇閬抬臉:“你要連夜去川城?” 成斐點頭,扶她躺下,拉過一旁毯子予她蓋上:“明日不必特地起來,這里我會替你打理好,好好休息?!?/br> 蘇閬側蜷在地席上,只露出一顆腦袋,瞧著他道:“你也別累著,”她伸出手指指他的眼底,“那里都泛青了?!?/br> 他滿身風塵,想是匆匆趕來,路上肯定也沒怎么歇。 成斐揉揉她的發,俯身在她額上落下一吻,和聲道:“好?!?/br> 蘇閬把手縮回了毯子下頭,沖他一笑,閉上了眼。 成斐起身,才漫出許多溫情的眸子轉瞬便被冷冽的寒意代替了,吹滅案角燭火,撩帳走了營房。 他規整好騎兵的隊伍,便沒日沒夜的往開河趕了過來,經過川城時都未做停留,行至帳中時天色已經黑透了,卻沒見到阿棠。 問過岑帆才知道她趁亂連夜趕往了湳城,身上還帶著傷。 他放心不下,便讓岑帆帶路追了上去,不曾想真的出了意外。 還好,趕上了。 岑帆和方臨正在外頭候著,見他出來,都迎了上去。 篝火下他的臉色有些陰沉,喚來幾個兵士守帳,示意兩人跟上,邊走邊問岑帆:“她身上的鞭傷是怎么回事?” 岑帆雖是個只會行軍打仗的大老粗,方才見到成斐對自家副尉的舉動,哪里還有不明白的道理,自然不會隱瞞,把事情的來龍去脈都說了一遍,看一眼成斐越發凌厲的眉鋒,忍著心中忿憤道:“大人不知,還有許多…” “一件件說與我聽?!?/br> 更深露重,一隊騎兵連夜離開開河,沿路向南,經原道折返進了先前經過的川城,天色將明未明時,抵達了王軍次扎的營帳之地。 成斐翻身下馬,將韁繩往方臨手中一拋,徑直往崗哨所在的地方走去,方臨看了岑帆一眼,從未有過什么表情的臉抽了抽。 自己主子方才的神情,都像是要吃人了。 岑帆聳肩,他行的直端的正,可沒干添油加醋的勾當。 成斐還未行至崗前,已有一隊巡兵持戈而來,將他擋住,喝道:“來者何人!” 成斐抽.出腰間龍牌往前一遞:“朝中御遣新將,速帶我去見你們司馬將軍?!?/br> 龍牌專傳御命,見牌如同面圣,哪有人不知厲害,眾士皆一凜,忙撤開拜倒:“大人且進帳稍等,將軍現下還未起身,容小的們通傳一聲?!?/br> 還未起身?已經時過五更了。 成斐反手將玉牌收起,邊往前走邊道:“不必通傳了,直接帶本官過去?!?/br> 眾將一愣,趕緊起身跟上去引路。 什么情況,京中下派了將領,怎么一聲不響的突然就來了? 營道中經過的巡兵看見成斐,皆不時回首觀望,但見得是個身著騎裝面如冠玉的少年郎,身上氣場卻強的很,隔著三尺都能察覺到那股迫人的英氣,甚至有些冷煞的意味,心里都不覺稟了稟,列隊匆匆往前去了,成斐一路暢通無阻,不多時便到了中軍帳前。 方臨心中暗嘆,平日里的溫文雅公子轉臉就能變成冷面郎,主子威武。 才一把撩開帳子,里頭的呼嚕聲便傳了出來。 領頭的巡兵訕訕的,摸摸鼻子拜道:“小的這就去喚將軍起來?!?/br> 成斐頷首,自己也進去了。 營房中寢具一般只配備地席方毯,上到首將下至兵卒皆是如此,這一位卻不知從哪里弄來了一張甚寬闊的木榻,蓋著被衾躺在上頭,將服隨意丟在角落,睡得正沉。 成斐站在榻邊垂眼俯視著他,一言不發。 兵士上前,喊了兩聲:“將軍,將軍?!?/br> 榻上呼嚕聲猶然未歇,兵士無法,只得伸手去搖,一下沒搖動,又按著他的肩晃了晃,粗重的呼吸終于戛然而止,那廂皺眉睜開眼,頗有些美覺被擾的惱怒,竟一巴掌便呼了過去:“毛毛躁躁干什么,擾本將好歇!” 兵士被打的險些歪倒在地,忙伏下道:“將軍息怒,京中新來了這位大人,有要事與將軍商議?!?/br> 司馬尹這才掀被起來,抬臉看向成斐,似是覺得眼熟,瞇了瞇眼:“你是?” 成斐淡聲:“司馬將軍別來無恙,去年探花宴上,你我見過面?!?/br> 司馬尹恍然想起,這不是成家的小狀元郎么? 明明是一張臉,卻不像是同一個人,先前溫如玉,現下…冷如刀。 他還未完全從睡意中醒過來,成斐道:“將軍還不起來么,已經過了寅時點兵的時辰了?!?/br> 司馬尹這才有了反應,打個呵欠掀了被,邊套靴襪邊笑道:“成侍郎不在禮部供職,怎么大老遠的到了這兒來,北境天寒,身子骨可還受的???” 成斐回之一笑,聲音卻泛著涼意:“好得很,不必高榻軟衾什么的將養著?!?/br> 司馬尹身形一頓,旋即道:“那倒是,畢竟不是首將,不用勞心傷神的,又年輕?!?/br> 成斐眉梢微挑,不再說旁的,將手中玉牌亮予他:“圣上遣下官來處理些戰中事務,勞煩將軍召集軍中各將領,來這帳中議事?!?/br> 司馬尹這才被玉牌上凜凜的盤龍刺了眼,哎呦一聲,慢悠悠半跪于地,呼了聲萬歲,起身吩咐一旁兵士給他套上將服,邊道:“侍郎才來,本將總要先安排給接個風,才不算違了禮,議事么,帶接風宴飲畢,本將自然會再著人安排?!?/br> 成斐聞言,也不惱他的輕慢,口吻中卻帶了不容置喙的意味:“戰事吃緊,將軍從容如斯,從撤軍至川城便可見一斑,下官佩服,卻沒工夫吃那接風宴,將軍既然不愿,下官便只能差人拿著龍牌去召將領們來了?!?/br> 司馬尹見他說的強硬,心下不由有些不悅,卻也不敢和那塊玉牌較勁,只好吩咐身邊兵士:“沒聽見侍郎的話么,還不快去!” 那個兵士腿腳倒快,不過兩刻,軍中大小將領便來齊了,在帳中分列而坐,聽聞成斐乃御遣至軍中的官員,都各相見了禮,司馬尹坐在上首案后,雖不喜這個成相的兒子,卻也沒怎么往心上放——到底是個入仕不久的小子,又是文狀元,至多在軍中擔個不文不武的官職,自己身為將軍,自然要先給他一個下馬威。 成斐站在正中,取出手諭,嗓音殊無起伏,邊往前邊道:“司馬將軍棄城撤軍,好大的手筆,想是體諒兵卒,不忍其傷,圣上知悉,感念將軍苦心,特遣下官前來接替王軍副將一職,著將軍遷出中軍帳,與士卒一同作息起居,再免,”他抬眼看向司馬尹,語氣加重幾分,將他方才的話重復了出來,“勞心傷神?!?/br> 第72章 話甫出口, 在座軍官的臉色皆變了。 司馬尹更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登時便坐不住了,騰地從案后站起來:“你說什么?” 要來代替自己的將位? 不可能…扯誕! 成斐將手中黃綾攤開, 往案上一放:“手諭乃圣上親筆, 御印加蓋,將軍若沒聽清, 且自己看?!?/br> 司馬尹深深看他一眼,才拿起手諭, 不過片刻, 眼睛猛地瞪大了, 話沒受住便沖了出來:“怎么會?你可要清楚,本將的將印乃四年前襄南候親綬!” 成斐輕笑一聲:“據下官所知,您擔任王軍副將, 是在先皇仙逝后不久,圣上還未親政之時,可如今太后早已不再垂簾,恕下官不才, 且請教將軍,方才話中之意,難道圣上要下達什么敕令, 還需征求襄南候的同意不成?” 話音落地,帳中完全寂靜了下去。 他這話說的看似和緩圓順,實則句句都是軟刀子,全往司馬尹的要害那里扎, 上來先定了他怯戰的罪名,才將手諭公之于眾,又點出他的將位實為投機所得,還順著他的話把襄南候也扯了進去,末了都不忘放個勾子,給司馬尹拉上以下犯上的僭越之嫌。 看著怎么都是個如玉雕琢的彬彬公子,身上卻滿藏暗鋒,且這些鋒芒,必是他有心顯露才教旁人看得出來,實在叫人心生畏意。 司馬被他接連幾句話堵得臉色乍青乍白,偏對面的人還一副云淡風輕的模樣,一只手負在背后,眼睛落在龍牌上,似在觀賞其間玉紋,唯有唇角一點冷意若隱若現,直教他一口氣堵在胸腔想發不敢發,身形都立不穩了。 帳中沉寂半晌,成斐見他只知站著愣神,反手將玉牌一收:“戰事緊急,將軍看完了手諭,便行交接罷?!?/br> 司馬尹身形一震,掃了眼帳中其他將領,偏生他們都一副公事公辦的表情,一個出聲的也沒有,甚至有許多,眼底還萌生了些期待的神色。 司馬尹心中又羞又怒,不由得握緊了手,眼睛被案上那抹明黃刺的生疼,卻也不得不將擺在案角的將印拿起,放到了成斐往前伸出的手里。 成斐淡聲:“魚符?!?/br> 司馬尹臉色沉的幾要滴墨,將腰間配了四年的魚符摘下,拍在了他另一只掌心。 成斐這才轉身,下頭各軍官見他接了將印,不待他開口,自行按著規矩離座,行拜將謁禮,成斐回過,只道:“官話不必多言,且同將領們共御外敵為要,再者,午時之前還需各位將自己所轄軍務交予我過目?!?/br> 他說完,看向案后司馬尹,惑然道:“閣下如何還在上首站著?” 閣下,是了,將印已然落到他手里,上頭也沒給安排新的軍職,稱一聲閣下已是給足了自己面子。 司馬尹仍不能接受突然被剝了將位的事實,眼中怒意不斂,直直瞪著他。 成斐見他仍占著案后的位子,唔了一聲,淡淡道:“閣下若舍不得這中軍帳,在外頭做個守帳兵也無妨?!?/br> 司馬尹向來自矜身份眼高于頂,聽他這樣說,臉色立時紫漲了起來:“成斐!” 成斐揚眉:“還有何事?” 案后戛然沒了聲音。 成斐雙眸微瞇:“沒有就給本官下來?!?/br> 司馬尹胸口起伏的越發厲害,可自己現下已沒了軍職,眾目睽睽下又不能發作,只好一步一頓的下了木階,看向成斐的目光卻越發斂不住的怨毒了起來。 然則看在眾將眼中,一個長身巋然,一個活像只炸毛雞,兩人擦肩而過時,更是高下立現,且先前幾次敗績,他們原本就對司馬尹這個絕非將才的將領心生不滿,早就巴不得蘇將趕緊回來,現下朝中派了新將,也算是雪中送炭,且看他本事如何罷了。 成斐越過司馬尹,撩袍坐到案后,聲色忽地沉了:“先前蘇將坐鎮時京中兩傳捷報,湳城開戰后卻屢屢敗績,直到擅自退兵川城,不可謂事出無因,本官既接了將印魚符,承位理事,少不得清行伍,正軍綱,將此次戰中的害群之馬好好清理清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