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節
方繼給她遞上水杯,道:“黎州治綏陵被越藩的水軍破了?!币娡煜婊ㄈ菔?,又寬慰道:“是陛下的計策。陛下正帶兵在山里等朝廷的援軍,據收到的戰報,前幾日山腳的軍隊進了幾次山,因地勢不利天降大雨,討不到好處。至于秦夫人,軍醫們都在竭力救治傷兵,大概無暇管她和陛下之間的事?!?/br> 挽湘輕蹙蛾眉,拉著他的手問:“祁寧除了黎州衛,剩下沒有一個衛所歸屬朝廷?陛下的人統共才那么些,我真是……唉,這種境地,真是難為她一個女郎家?!?/br> 方繼有些郁悶:“原來只是在擔心外人,你夫君一大把年紀還要為國cao勞,都不問問我晚上能睡幾個時辰?!?/br> 挽湘無辜道:“你要掙錢養家,不是應該的?” 他把手輕輕放在她平坦的小腹上,感覺不出什么,心里卻仿佛有成片的嫩草萌芽,暖意融融。 “眼下越藩的人馬都集中在黎州,別的地方兵力薄弱,明日朝廷的人就會繞小路到達望澤。渝州要做陛下的大營,事情繁多,往后沒什么時間陪你,不過你若是悶了,在里頭叫我一聲,我就答應?!?/br> 挽湘有點受不了他換了個人似的態度,嬌嗔:“我和孩子說話都來不及,哪有空理你?!?/br> 方繼:“……我回去繼續蓋印章了?!?/br> 雁回山下。 湍急的水流從山谷口沖出來,河里漂浮著亂糟糟的泥巴、石頭,隱約可見前晚的雨有多大。 被火燒得光禿禿的山坡堆滿了人,軍隊連連后撤,只聽地面轟然一聲,疏松的土層凹陷下去,瞬間吞沒了不少士兵。 帶隊的指揮使從泥土里拔出一條腿,大喊:“都當心埋伏!” 話音剛落,呼嘯的羽箭就以不可思議的角度飛馳過來,大片的黑色箭鏃如海里的魚群,從四面八方匯集到塌陷的土坡上方。 指揮使一驚,光靠雨和火不能使堅實的地面塌成這樣,必然是有人做了手腳。那日夜里派去探路的斥候被燒死在坡上,給了他們一點對方藏身之處的提示,于是等到雨停,軍中又大舉順著這條路搜查,來去幾次,肯定坡上沒有問題。這里沒有黎州衛的蹤影,他們何時被算計的? “??!有火藥!” 士兵的叫聲沖進耳膜,他一個激靈回過神:“快退!” 說時遲那時快,灰黃塵土驟然掀起巨浪,隨著震天巨響,整個山坡都塌了大半。滾滾泥沙淋在盔甲表面,幸存的士兵和地面一個顏色,只有鮮紅的血跡沿著斷肢汩汩冒出。 軍隊撤得很快。 幾個山民打扮的人從土坡下灰頭土臉地鉆出來,里面有身高八尺的彪形大漢,也有纖細瘦弱的筷子精。 “嘿,還是炸藥來得爽快,這多少年拿刀拿劍都要看人臉色,總算熬出頭了!” “大哥,咱們是呆在這還是分頭上山找人???” 筷子精發了話:“點齊人數,等鳥飛回來,就帶著傷到的兄弟去山上找大夫?!?/br> 原來這撥人正是從各地跋涉至雁回山的陸氏舊部,還沒和今上稟報他們到了,就先炸了一批。他們有近千人,一部分混在上山的敵軍中捆著炸藥,一部分在下面砍樹挖坑,配合得格外默契。 今上傳信讓他們從土坡這邊走,是料山下的軍隊沒想到還有另一撮暗中的援兵,雖然人數不多,卻著實有用。今上曾經在陸家軍里帶過相當長的時日,對他們的戰術十分熟悉,甚是放心。炸塌了坡,山里的河水會改道,到時候雨一大,洪水就更大了,入山唯一的小路更加難走。 不多時雙睛鳥就出現在眾人頭頂,引著首領向山林里奔去。他們脫了外衣,里頭全是青綠色的布料,在樹叢間很不打眼。大多數陸家軍從山的另一面翻過去,駐扎的營地備好了他們的住處,因陸家還未平反,到時候只說是朝廷分出來的小隊。 昨天一個州衛的兵全涌進了山里,最近處的黎州衛從高地投石放箭,雖然省力,卻對做了改進的火蒺藜沒轍??v然淋著水,里面的藥粉還是炸開了,傷到好些人。 羅敷抹了抹頭上的汗,忽然帳子外頭有軍醫叫她過去。 新鮮的空氣一掃沉悶,她抓緊時機呼吸了幾大口,抱著藥箱就跟著帶路的人往前沖。她近來已經習慣兩餐顛倒隨時待命,不分白天黑夜挨了枕頭就能睡,截胳膊鋸腿的事兒也干過幾回,現在望著血淋淋的傷口也能吃得下干糧。 她跑的太急,沒注意這是去主營的路,一只灰色的猛禽嘎嘎叫著俯沖下來,她嚇了一大跳,手里的藥箱都丟了。 大鳥在落葉上蹦了幾步,褐色的眼珠盯著她,滿是敵意。 羅敷天生怕比板凳大的動物,被它這么硬生生地盯著,背后寒毛直豎。 軍醫在幾丈外停下步子,回過頭疑惑道:“秦夫人?” 羅敷還是不敢動,見那只大鳥偏了腦袋,慢慢地蹲下身想撿藥箱上綁的帶子,冷不防它倏地跳到手旁邊,她立刻魂飛魄散。 軍醫望著她張張口,欲言又止,竟轉身走進臨時搭建的棚屋里。 肩上突然搭上只手,她一下子叫了出來,嘴也被捂上了。 “噤聲?!?/br> 她緊張得不行,呼吸噴在他的手掌里,兩只眼睛還滴溜溜地亂轉,只恐周圍有人。 王放放開她,摸了摸大鳥背上蓬松的羽毛。 羅敷這才發現這只灰鳥長相奇特,眼睛里有兩個瞳孔,頗有古書上說的虞舜之風。只是它依舊冷冷地注視著自己,尖尖的喙閃著寒光,一副很不好惹的樣子。 她挎上藥箱,飛快地說了句“多謝”,繞過大石頭就要走。王放目光一閃,大鳥撲棱棱飛到羅敷面前,幾乎是眼睛對眼睛,她差點腿軟跌在地上。 “摸一下再走?!彼叩剿砗蟮?。 羅敷閉著眼睛,翹起一根小指頭就要往鳥嘴上碰,王放拉住她,低斥道: “手不要了?” 于是轉了個方向,被他強迫著給鳥順了兩遍毛。大鳥乖多了,放過她飛到樹枝上,威嚴地俯視眾生。 他亦放過她,一言不發地離開。羅敷踢著石子去棚屋,指望在病人身上找回冷靜。 棚屋里的病人很多,先前的軍醫看她脫困,不好意思地從傷兵堆里抬頭: “大人,這兒有幾個新來的,是被火藥炸傷,您看看?!?/br> 羅敷跪坐在草席上,士兵抬過來一個抱著小腿呻.吟的人,滿身是血。她讓幾個剛剛包扎完的傷兵按住他的四肢,拿齊了家伙開工,傷口很深,還是新鮮的,不用鋸腿也能保命。 幫忙固定的士兵并沒出什么力,因為這人忍耐力很好,并沒怎么掙扎,羅敷上次碰見個哭天搶地的病人,一個不留神刀刃就劃到了自己手上。 她擦了把汗,開始縫合。前十八年縫過的所有物品都不堪入目,而最近水平飛漲,她估摸著從軍營里出來還能繡個荷包什么的,又快又好……就是不知道布匹和人皮哪個好縫。 “你們這兒還有女大夫???”被按住的病人慘白著臉調笑道,淋漓的汗水不住地淌。 “混說什么!”幾個知道她身份的傷員笑罵。院判大人不端架子,也從不理會別人的傳言,他們就漸漸把她看做普通的軍醫。 羅敷掃過他與眾不同的衣裳,“你不是黎州衛吧?!?/br> 病人見她神情淡漠,眸色殊異,多了份心眼,“不是,今兒才從外頭過來的?!?/br> 羅敷笑了一笑,清麗的面龐霎時添了神采,“聽說坡子上塌了好大一塊,是人家炸的還是你們炸的?” 病人齜牙咧嘴:“哎喲輕些……你……不對,大人為何會以為是我們炸的?” 縫合完畢,她眼皮都懶得抬,從鼻子里敷衍地嗯了聲,舉手示意下一個。送來的又是穿著獵戶衣服的傷兵,也是炸到了腿,傷及重要經脈。 “大人給說說嘛?!?/br> 羅敷懷疑他缺少疼痛感,還活蹦亂跳的,要都像他這樣都用不著煮麻沸湯了。 她把小刀架在火上烤,對準了蜂窩般的傷口用力一挖,這次的病人倒也硬氣,換了旁人肯定叫的如同殺豬宰羊。 “指甲一股硝石味兒?!彼偷袜洁?。 她也只是猜想,對錯左右和她無關,他們要炸也炸不到她帳篷里來。 撐著木樁站起時眼前冒了陣金星,她嘴里發干,想快些回自己那兒休息。仿佛又有人涌進棚屋,忙碌的軍醫在喊她,聲音飄飄渺渺。 羅敷無力睬他們,她僵硬地對聲音的來源點點頭,好容易磕磕絆絆地從里面脫身。膝蓋驀地撞到什么帶刺的東西,鉆心的痛讓她再也支持不住,蜷縮著倒在草叢里。她不知道是否有人在看她,只希望暈??禳c結束,爬也要爬離這個地方。 人多嘴雜,她不愿意他們在背后的談資多一件,現在的狀況已經夠讓她不安,那些殷勤的笑容背后究竟藏著什么探究的心思,她不想深入思考。 黑暗來得太突兀,她先是感到手腳失去知覺,再然后就陷入了棉花堆似的困意。 羅敷才記起自己已經有十幾個時辰沒睡過覺了。 下午的議事比往常匆忙,今上見過了陸家舊部,殊無敘舊的意思,連營地都沒巡視就往帳子里趕。 余守中鬧了個大紅臉,支支吾吾地跪在地上稟報:“大人只是太累了,還有……還有……” 褥子邊緣多出一抹暗紅,王放瞧見了,善解人意地差他下去煎藥,順便叫侍女過來等在帳外。 他褪了外袍,頗感力不從心,掐著時間在干草上坐了片刻,從角落里翻出一疊棉布,又燒了半罐子草木灰。 被子里的人眉心緊鎖,臉容比紙還白三分,吐息間雜著細細的嗚咽,顯然是疼得厲害。他凈了手坐過去,將她被汗水濕透的頭發撥弄開,摩挲著她瘦削的臉頰。 羅敷只覺得有把鈍刀子在腹中翻江倒海地攪,她的月事一直很準,也不痛,這下.體會到屋漏偏逢連夜雨,來個葵水都要往死里整她。沒疼過的人更是敏感,她翻來覆去輾轉反側,沒有一個姿勢是舒服的,把所有能罵的詞全都罵完了之后就開始祈求老天爺待見待見她,她實在受不了這個折磨。 有人托起她的后腦勺,將熱騰騰的水送到唇邊,她閉著眼一碰,含混不清地吐出個字。 王放見她半夢半醒間原形畢露,嬌氣的不行,給她水都嫌燙,哪里是那個獨當一面的院判。 他吹了吹碗里的熱水,看著她一小口一小口地喝下,突然感覺自己這輩子也就是個蓋被子喂水的角色了。 羅敷撐開眼皮,隔著模糊的視線看到修長勻稱的手指抵在粗糙的碗沿,腦子還不清不楚,身體就先做出了反應,往暖和的地方靠。初夏的天氣一點也不冷,可她渾身冷的發慌,半絲力氣也沒有。 喝完熱水,疼痛稍稍緩解了些,靈臺滲入清明。她對上他幽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了幾瞬,重新低頭做出昏昏欲睡的模樣。 這一低頭反倒更加清醒,褥子和被角都染上了血跡,她從耳朵紅到脖子根,天旋地轉都不足以形容現在的感受。 王放知道她醒著,放下碗,不緊不慢地解開她的腰帶,羅敷一手按住。 他道:“幫你換……” 她下意識捂住他的嘴,反應過來時他已欺身過來,銜住她的唇。 “好些了么?” 她呼吸急促,竭力往外推他,“放手,你別這樣……” 王放察覺到她嗓音里的哀求和顫抖,腦海里猛然浮現出那日她因為他出格舉動而驚懼陌生的眼神。他立馬放了手,她又是疼又是氣,捂著肚子倚在油布面上,身子不受控制地往下滑。 羅敷不說話,他再好的耐心也消磨殆盡,冷冷地問了一句: “還是想不通?” 她長長的頭發遮住眼睛,坐在那兒如同一根木頭。小腹的劇痛讓她的思維化為泡影,心底的情緒海潮般漫上來,不停地拍打著她的胸口,像是尖銳的詰問。 王放凝視著她,湊近她玲瓏的耳垂,把聲音放的既輕又柔: “那我抱抱你行不行?” 這是最后一次。 漫長的等待之中,他的心一寸寸沉下去,就在做好決定準備說出口時,他看見她轉過臉。 羅敷撩開擋在面前的頭發,極慢極慢地,點了點頭。 第153章 冬棗 南江水勢盛大,吳邵帶著五萬水軍沿水路赴往雁回山。 江岸的參天大樹被暴風雨攔腰折斷,在波浪里起起伏伏,幾艘較小的船只閃避不及,差點翻在水中。幾天前主將收到越王千歲的指令,要乘勝追擊,用最快的速度趕到雁回山的后山,那里是寬闊的江面,一旦黎州衛抵擋不住兩萬多人的正面進攻,他們很有可能從水路逃脫;再者如果朝廷有船接應,水軍還可以盡快消滅援助。 吳邵收到的回復信誓旦旦,仿佛將黎州衛甕中捉鱉指日可待??墒撬谒掀硕嗄?,怎會不知汛期逆流而上是多么困難的一件事,水性再精熟的士兵遇上滾滾洪流,都會在彈指的功夫間被沖走。雁回山地勢很高,瀑布數不勝數,水從高處闖入河床,再加上連日暴雨,保住戰船都難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