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節
“那你知不知道我們得轉移到哪兒?”她不抱希望地問。 “余大人說仿佛是另一州的山里,路比較難走,所以車隊要先行?!?/br> 如果帶裝載物件的板車走山路,速度會很慢,大概要走好幾天。羅敷沒興趣研究上頭的謀算,叫侍女抓緊時間,能洗的衣服都洗了晾干,帶著路上換。 她深深地認為潔癖是改不掉了。 到了第二天,雨點依舊沒有停下的意思,澆得校場上泥濘不堪。庫房里有蓑衣和斗笠,羅敷穿戴齊全,巳時跟車隊出發,冒雨沿著彎彎扭扭的小路走在曠野上。 南方的郊外綠草盈盈,流蘇般的雨絲勾著樹梢,引得草蟲嘶嘶鳴叫。她不由回憶起玉霄山上的暮春,沒有密集的雨,姹紫嫣紅的花朵一大片一大片的,蜂蝶飛舞。 洛陽南部的氣候太熱,雨季竟然這么早就侵襲而來。她剛至洛陽時乘船渡過郢水,白浪滔天,發誓再也不在汛期坐船,然而現在她有種不詳的預感。 誰叫她命里缺水。 第147章 小可憐 三月十五,天剛蒙蒙亮,駐扎在城外的三個千戶列隊后撤,黎州衛的營房里空空蕩蕩。 才從城頭趕赴而來的王遒當著眾人的面領了指揮使的琥珀印,在校場上點兵。經過遴選的一千名衛兵準備好武器藥物,整裝待發,半個時辰后將要到城南換下防守多日的舊人。 自從謝昴死后,今上特意避開直接對士兵下令,讓圣旨通過僉事通傳。王遒這些天夙夜守城,功績卓越,大家看在眼里都心服口服,更無一人有異議,以至于即便是這種大場合,今上不出席,他獨自一人也能撐得起臺面。 一千人軍紀嚴明地穿過長街,繞過溪水,在辰時到達南門。綏陵城里門戶緊閉,路人形色匆匆,像是預感到接下來的戰爭威脅。大批的人聚集在城門處想逃出去,城守冷硬地將他們阻在城墻下,告知物資會挨家挨戶地發放。 婦女抱著孩子縮在家中,菜市的小販和買主們竊竊私語,議論著南安的數千艘船只,一時間人心惶惶,風聲鶴唳。 忽然一匹黑馬從長街盡頭奔來,后頭跟著數名騎士,皆玄衣皂靴,腰佩牙牌。旗幟迎著朝陽,隊伍如流星般掠過北門,馬蹄踏足之處濺起萬點塵埃,引得行人紛紛側目。 王放在城外駐馬,回首望了眼高聳城墻,而后當先朝曠野行去。河鼓衛們緊隨其后,過了一炷香時間,終于看到了五千黎州衛的蹤跡。 州衛一共六千人,一千守城,五千撤走,留下的都是不怕死的精兵。按今上之意,只要能拖過七日,即使水軍攻破了城門也無法占得勝算。若說換在半月前眾人未必肯信,可經過數樁大事,黎州衛的執行力堪比羽林衛,說是親軍也不為過。 “陛下,安排好的人已到城南,王指揮說定不辱圣命,請陛下勿憂?!?/br> 斥候轉身離開,王放驅馬走到蜿蜒的隊首,親自引路。整個祁寧行省的越屬人馬有兩萬四千,比剩下的黎州衛高出近四倍,當務之急是找到一處地勢艱險的山嶺,以其為根據藏匿軍形,堅守嚴防。由于人數不多,行軍的速度極快,傍晚已跨過鄰近的縣城,約莫三日后就能抵達目的地。 入夜后的樹林涼意漠漠,一輪圓月高照在蒼穹中央,清輝朦朧。碩大的月亮上劃過黑黢黢的影子,一只大鳥俯沖下來,撲扇著翅膀降落在河邊的沙地上,謹慎地環顧四周,倒和人有幾分相像。 王放打了個唿哨,大鳥從樹下的陰影里踱出來,沐浴在皚皚的月光里,高昂脖子瞧著他。 對峙了片刻后,那頗似灰隼的猛禽蹦蹦跳跳地躥到他跟前,溫順地伏下身,用喙梳理著光滑的羽毛。王放取下它腿上的骨哨,拉出卷成一團的絹布,就著羸弱的月色攤開。 打完水的卞巨回到營地,驚喜道:“這不是陸將軍身旁的那只雙睛鳥么,原來還活著!” 劉太宰在世時養著一只體型很大的隼,褐色的眼珠上長有兩個瞳孔,專門傳信用。 今上少時常和它作伴,劉太宰死后便再也不見它的蹤影,沒想到在這里能重遇。 王放撫摸著灰隼的翅膀,微微蹙眉:“這是被誰喂成這樣的?看來這些年過得很滋潤?!?/br> 卞巨問道:“可是陸氏舊部有消息了?” 王放收起骨哨,道:“已到原平和祁寧省界處,不日就能趕到雁回山。當年先帝看重對梁武力,沒有斬草除根,一部分陸家軍編入西疆軍,另一部分派去戍邊,現在這些戍邊的人在十年間零零散散從邊城脫出,組成千人之眾,也有些本事?!?/br> 卞巨心想那還不是您放水,各地衛所每年都要上報人數,不是都司謊報就是上頭睜只眼閉只眼。 先前越藩意圖到京畿尋找陸氏兵符,實則是白費力氣。先帝為防死灰復燃,早就將兵符銷毀,他去青臺山只是故布疑陣。一支只認將領而不認兵符的軍隊是十分可怕的,他反而很放心,因為除了他沒有人能讓舊部俯首聽命。 眾所周知,今上是劉太宰唯一的外孫,陸家軍效忠于血緣。 王放想起曾經在先帝面前發誓過要為衛喻平反昭雪,與這名桃李滿門的大儒相比,他更愿意認劉太宰。有時候血緣反而不如后天培養的感情,衛喻作為惠妃的生父,沒有為她做過什么,甚至形同陌路。若有一日在災難中殘存下來的陸家軍知道了他與劉太宰并無關系,他們是否會后悔? 畢竟劉太宰教養他三年,為他賠上性命,最后死在他父親手里。 有些事情從始至終只能成為一個秘密。 * 宿雨初歇,羅敷在車上窩了一夜,醒來后發現他們到了。 山巒高聳入云,連綿的蒼翠延伸到天邊,瀑布的響聲在山腰回蕩。今年的雨水很多,水勢也大,玉霄山上也有瀑布和泉水,總是溫溫和和的細水長流。 摸黑走了好幾天的路,拉車的馬也很疲倦,在山腳下稍作休息后就開始爬山。山路崎嶇難行,得靠腳走,羅敷撿了根樹枝當手杖,撐著爬了大半天。 陽光驅散濃密的霧,山林里的景色煥然一新。隊伍順著水源尋了處隱蔽的臺地安營扎寨,營地外灑了一圈避蛇蟲的藥粉,一個帳篷里能睡三四人,軍醫們把位置好的讓給了羅敷和明繡。帳篷形態很小,都分散在附近,如果不是有篝火和灶,遠遠地看不出異樣。 安頓完天都黑了,余守中向領頭帶隊的百戶詢問,得知接下來幾天不用挪動,只等大部隊來后再作安排。羅敷難得清閑,聽說士兵們用完飯在河里洗澡,頓時覺得身上哪兒都不舒服。 她立刻決定趁還能看清路,帶著換洗衣物跑去上游,拜托余御醫暫時看顧營里。從帳篷出來直走半柱香就是上游,山谷里樹木茂盛,她用心記著路邊的景物,不一會兒就看見了清澈的山澗。 明繡守在岸邊,打起十二分精神看門。她褪了臟兮兮的黑裙子,用腳尖試了試溪水,特別涼,但一定得下去把身體弄干凈。 月亮劃破云層,她靠在大石頭上,看月光染透冰晶似的水波,心中總覺得漏了什么事。等快洗完才想起來,今天是三月十七,她自己的生辰。 去年這個時候她正在草原上,也是在軍營里,不過只是個遵師命救譙平的醫師。她師父去世后就沒有正經過過生辰,以前每年都會收到清河郡家傳的千篇一律的玉器,可她都不大感興趣。舅母不擅長表達情緒,她就認為他沒有情緒,實在是年紀太小不懂事。 羅敷拖著沉重的身軀從水里出來,頭發擰干了用塊布包著,瑟瑟發抖地換上衣裙。都是灰不溜秋的顏色,她鄭重地想,一定要補一個生日,不能讓自己過的比現在還慘。 明繡很快就洗完了,兩人在溪邊的草地上坐了會兒,準備回營地。 樹葉的影子斑駁地投在沙地上,羅敷聽見草叢里的蟋蟀低低鳴叫,晃了會神,往前跨出一步。 “女郎!” 叮地一聲,是兵器。 這響聲把羅敷震醒了,拉住明繡往后退去,眼前的空地上憑空多出兩個黑影,細細的刀刃反射著月光,格外明亮。 “走!” 她不管那兩個人為何交戰,牽著侍女的手就往坡底跑,沒幾步就聽得后面有人悶哼,隨即是一聲呼喊: “郡主!” 明繡雙眼迷茫,羅敷專心看著腳下的路,沒有停。 那人仍不甘心,高高道:“太皇太后!” 羅敷抬起臉,“你先回去?!?/br> 明繡拼命搖頭,她捂著眼睛,嘴唇無力地抖了抖,最終喝道:“快回去呀!” 侍女懵然后退,一步三回頭地消失在樹叢中。 羅敷只覺得全身發冷,邁著雙腿返回原路,兩個黑衣人仍在交鋒,其中一個肩上已被戳了個窟窿。 “你們停下!”她費力地喊道。 負傷的那人首先收了劍,但另一個不屈不撓地將刀架在了對方頸側,夜風拂過他的衣袂,極窄的刀鞘露出精致銀紋,是河鼓衛。 羅敷站在丈外,努力冷靜:“你把話說完,河鼓衛要怎么處置你,與我無關?!?/br> 匈奴來的暗衛轉向她,蒙面的臉上一雙眼似曾相識。 “上次蒙郡主搭救,在齊宮中撿回條命,還未登門謝過郡主?!?/br> 是千秋節時盜藥庫被她藏在值所的那個竊賊! 羅敷頓時頭皮發麻,他竟然又來了,準沒好事。 河鼓衛面如冰霜地盯著他,不言不語,她壓力大增。 “太皇太后重病險極,某奉陛下之命請郡主北上回國,郡主師從玉霄山,倘若能救殿下是最好,倘若無力回天,殿下終日惦念郡主,就當見最后一面。某的話已帶到,閣下要如何處置,請隨意?!?/br> 羅敷只是想了須臾便道:“我不會回明都?!?/br> 她的頭發飄散在風里,淺褐色的眸子堅定不移,“世上沒有諸邑郡這個人,且不說我不能斷定你話中真假,縱然想見我祖母,也僅僅是想念而已,她不會要我回去?!?/br> 暗衛道:“某只聽圣上旨意,并不負責太皇太后的明心宮,郡主可自做抉擇?!?/br> “那便好?!绷_敷掐著指節,僵硬道:“你們神通廣大,能從洛陽追蹤到南邊,真是煞費苦心?!?/br> 河鼓衛的刀刺入他的皮膚,鮮紅的血在衣服上渲染開。 暗衛不為所動,鄭重道:“郡主乃是陛下族妹,靖北王和西涼公主之獨女,成祖與太皇太后的親孫,在這等山野囹圄之地為齊軍所累,某等甚是憤然不平??ぶ魅羯写姘虢z感恩之意,北歸故國,陛下必厚待您?!?/br> 羅敷道:“你的意思是宮里養了頭白眼狼?既然說到報恩,十二葉青砂果我幫你送出宮給蘇桓,這還不夠?我父母死在誰手里,我記得很清楚,沒有必要送上門給太后和左相當點心,你們陛下如果沒有能力與他們抗衡,我回去就是死路一條。祖母的事……”她垂下眼睛,聲音有些顫抖,“就算我這個做小輩的不孝?!?/br> 暗衛突然哈哈大笑,她淡淡地看著遠處山頂的月亮,心跳沉重。 “哧?!?/br> 河鼓衛一刀落下,草上鋪滿暗紅,暗衛永遠不能說話了。 nongnong的血腥味躥到她的鼻尖,她撐住樹干,大汗淋漓。 暈眩過去,河鼓衛在背后低沉道:“陛下待秦夫人不薄,大人莫要辜負了陛下心意?!?/br> 羅敷驀然回頭,指甲嵌入掌心,慘笑道:“你們還要我怎么樣?還要我做什么才行?你們主子待我不薄,我就該為他冒天下之大不韙背上不忠不孝不仁之名嗎!” 她連連后退,胸口難受至極,眼眶卻干澀得流不出一滴眼淚,踉踉蹌蹌地沿小路走下了山坡。 第148章 抱腹 天邊滾過驚雷,雨點又砸了下來。 長長的軍隊螞蟻似的爬行在原野上,高大的樹木割斷他們的行跡,雨聲掩蓋了人聲。下旬伊始,南方的雨季氣勢磅礴地席卷而來,一路上經過不少廢棄的茅屋,主人預料到河水即將大漲,拖家帶口地避災去。 山峰的形狀在云霧中若隱若現,馬蹄下的泥土既軟又濕,四個千戶長點齊人數,吆喝著讓處在谷口的隊伍準備進山。 事先看過地圖,五千人按照布置分頭行動,埋伏在易設障的地方扼住唯一的山道。雁回山地勢艱險,層巒疊嶂,只有當地的采藥人和獵戶愿意上去討生活,作為黎州衛堅守的營壘再合適不過。祁寧本地的士兵自小爬山,到了深山老林里十分自在,第一晚便伐木添灶、捕魚打鳥,用樹枝和葉片搭起簡陋的樹屋。 王放巡視過輜重火器,仔細吩咐武官們如何打點籌劃,又在營地各處轉了一圈才回到自己的帳子。 卞巨來報:“是否要讓千戶長去軍醫的帳篷接洽?還有……匈奴來人慫恿秦夫人歸國,大人沒有答應,那人已被砍了?!?/br> 他不置可否,道:“不用,撥幾個軍醫到各隊去?!?/br> 卞巨扳著手指頭數數,“每個營二到三人,人多的兩個營就撥三個……” 王放將手里的骨哨啪地一丟,極度不滿地看著他:“用得著那么多?魏軍醫年事已高不宜挪動,院判對朕負責?!?/br> 卞巨恍然大悟:“臣這就去?!?/br> 王放叫住他:“城里的堤壩處理好了?” “是?!?/br> 王放看了看天色,“大約明日綏陵城門就要破,吳邵手下那些船,朕可是未登基時就看中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