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節
“朕很想知道,攻城的船上,有幾成是綏陵百姓的父兄良人?” 天邊滾過一道悶雷,雨點砸在校場的沙地上,檐下鐵馬叮地響了聲。 卞巨好容易從震驚中回神,“可行軍最忌私情?!?/br> 王放望著窗外淅淅瀝瀝的雨水,“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br> 他轉過身,淡淡道:“王叔連幾萬人都不愿撥給吳邵作援兵,這種主君要他何用?” 空氣中漂浮著泥土潮濕的氣味,雨季就要來了。 “那堤壩……” “六天后,炸?!?/br> 雷聲伴著驟雨,嘩啦啦敲擊在江面,掀起陣陣渾濁的波浪。魏軍醫長料的不錯,天公不作美,鷹船上的號角嗚嗚吹響,最后一支火箭在雨水里熄滅了。 所有士兵和軍醫的心臟重新落回肚子里,羅敷疲勞地從包里翻出條嶄新的汗巾,倒了點水在上面,細細地擦臉。 余守中暗暗地推了她一下,她刷地放下汗巾,只見幾位老軍醫都瞅著她,臉上仿佛寫著“果然是女人還浪費水嘖嘖”。她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尷尬地半跪在干草上,不動了。 魏軍醫終于開口道:“好不知禮數,都回去歇著,該整理的整理,該吃飯的吃飯?!?/br> 人都散去,羅敷忍了忍,還是不能克服障礙,先就著水囊喝了幾口,再倒出一小半浸濕布料。她舉袖擋住外頭的視線,擦完臉又開始擦刀,待刀刃剝去血跡,就放在火上慢慢烤。 魏軍醫觀賞著她復雜的程序,冷不防丟了個葫蘆過來:“拿這個擦吧?!?/br> 羅敷拔開塞子,濃烈的酒味直躥鼻尖,嗆得她咳嗽。 “哈哈,這可是咱們衛所里最烈的酒,專門用來洗刀的。要是給傷兵灌下去一丁點,任大夫切胳膊切腿,乖得像只兔子?!?/br> 羅敷有些好奇,“這個……酒醒了會不會很難受?” “秦夫人沒喝過酒?老朽實話跟您說,也就他們那幾個小子不在才把這葫蘆拿出來,還沒開過呢,就送您了?!?/br> 羅敷沒甚底氣,辯解道:“喝過,只是不能喝多?,F在軍營里事情那么多,還是不要誤事?!?/br> 魏軍醫大笑:“它能存很久,秦夫人可不要浪費啊,以后回京閑閑地品?!?/br> 棚子外一個瘸腿的衛兵走過來:“秦夫人,營房值班的軍醫制好了藥,想讓大人回去審審?!?/br> 又來了事,羅敷頭痛欲裂,溫言道:“多謝,我曉得了?!?/br> 她抱著一堆換下來的外衣,拎著酒葫蘆,三兩步登上板車,頂著一天瓢潑大雨向北去。 第146章 道貌 沒有傘,羅敷被淋了個透,踩著水汲汲的鞋子回到住所,讓明繡拎桶熱水過來。 營中一般只有涼水沖澡,熱水得在伙房那邊燒,她在房里心有戚戚,怕別被人說三道四。她身體底子雖好,也經不住這么摧殘,涼水一泡準得生病。 這個時候她可不能病倒,要是打不過對方,逃跑還需要體力呢。 幾盞茶工夫后,明繡抱著個不大的木桶回來,后面還跟著抬水的余御醫。羅敷一看還有自己下屬,臉上頗掛不住。 侍女感激道:“在伙房外頭碰見余大人,大人說我進去不方便,就幫忙燒了幾桶熱水,等會兒還去搬剩下的?!?/br> 羅敷對余守中刮目相看,以往覺得這個御醫戇頭戇腦,現在看來無比有用。營里不在明面上議論她和明繡,背地里難免嚼上幾句舌根,所以她盡量足不出戶或整日都在城頭;但碰到不得不接觸士兵的情況,總是分外小心,不讓自己顯得過于特殊。上次明繡打水回來時說老有人盯著她看,羅敷沒什么法子,小女郎就算穿著少年的粗布衣衫,還是粉面桃腮,她又不可能把她一個人丟在外面。 余守中抹了把汗:“秦夫人別謝我了,家父常告誡我千萬別等到上峰吩咐才開始做事……”他瞟了眼明繡,“……嗯,我再去搬水桶?!?/br> 羅敷啼笑皆非,“章院使一直很賞識余大人,上次還同我說你勤奮非常?!?/br> 余守中慌忙躬身:“真真折煞下官?!?/br> 蒸汽裊裊,羅敷蜷著身子泡在水里,感覺自己成了一棵腌白菜。水還不到肩,她努力地把頭發往下拉,好容易把整個腦袋浸下去。面部被熱水裹著,力氣也慢慢松懈,等到她把自己刷干凈,眼睛都快睜不開。 身體如在云中飄蕩,小腿忽然磕到粗糙的邊沿,神思頃刻間就墜下來。她捂著胸口喘氣,發現水已經變涼了。 她摸了摸自己的脈搏,下午再去藥庫查驗,先抓緊時間睡一個時辰??伤缮洗?,雖然困的要命,輾轉幾次就是無法入眠,只好眼冒金星地爬起來摸酒葫蘆。 喝點酒睡得快。羅敷灌下三四口,辣的眼淚都飚出來,頭腦迅速地開始暈乎。 明繡在外面敲門:“女郎?” 沒人應答,她琢磨著主子約莫睡了,就走進去搬水桶。細細的抽噎從帳子里傳出來,她嚇了一跳,趕緊湊過去看。 “女郎怎么了?”明繡手足無措,望見桌上有個開了塞子的葫蘆,濃烈的酒味散在房里。 羅敷伏在被子上,濕漉漉的頭發隨著雙肩顫動,衣領也散著,風一吹,捂著鼻子打了個噴嚏。 明繡想把她塞到被子里去,無奈她扒得太牢,不愿意挪動分毫。 侍女急的要命:“女郎這樣下午還怎么查藥庫啊,哎喲……我去和余大人說聲?!?/br> 羅敷驀地揚起臉,眼眶紅腫,睫毛上還掛著淚:“我過去,你讓他申時在那兒等我?!?/br> 明繡拗不過她意態堅決,一時百感交集:“我這就去。女郎前陣子說自己沒事,我就當女郎沒事,真夠笨的。一會兒我守著女郎,您安心睡,等醒來就好些啦?!?/br> 羅敷點點頭,“把葫蘆拿過來,再喝一點就能睡著了?!?/br> 明繡到底年紀小,果真把酒葫蘆遞給她,威嚴地道:“不許喝多啊,我馬上就回來?!?/br> 軍營東面,余守中正從房里出來。 迎面跑來個點大的小人,脆生生道:“余御醫,大人讓你申時之前在庫房等她,她有些不舒服,休息個把時辰就好?!?/br> 余守中下意識緊張道:“秦夫人怎么了?可是這幾日太過勞累?” 醫師的鼻子都很靈光,侍女身上帶有一絲酒氣,他輕而易舉就能聞出來。 明繡支支吾吾:“沒事兒,大人的話帶到了,我走啦?!?/br> 余守中叫道:“你等等……”他回身走向屋子,侍衛們好奇地看著他去而復返。 不一會兒他出來,“我在伙房熬了些治風寒的藥,勞煩你端一碗回去給秦夫人?!?/br> 明繡縱然擔心羅敷,聽到這里還是重重點頭。 兩人便一起離開,明繡隨口道:“那是哪位大人的屋子呀?” 這下輪到余守中結結巴巴:“哦,原來是王僉事的?!?/br> 他心里卻想,陛下讓他隨時稟報,竟然和太醫院里傳的留言很相符呢。章院使早就看出來了,他們還在私下里揣測,不怪到現在還是御醫吏目。 羅敷翻了個身,順手扔了葫蘆,還不忘把塞子給塞住。 項下冷颼颼的,可意識已經模糊,手臂不聽使喚地停留在原地,讓她拉上被子比登天還難。 算了,就這么睡吧。耳畔似聽得木門吱呀,她完全放心了,至少有明繡給她蓋被子。 一雙手籠在她敞開的領口,暖的她想哭,積存在眼皮底下的液體猝不及防地淌出來,她閉著眼往枕頭上蹭,碰到柔軟的皮膚。 王放用手罩在她的眉眼上,以防她突然清醒,過了幾刻,便從袖子里抽出張棉布,一點點地給她擦干頭發。 她的發絲在掌心里細細地顫,肩膀也在顫,沒什么血色的嘴唇松開,露出淺淺的齒印。他看了皺眉,想和她說話,又不想被趕出房,只好坐在床頭不聲不響地陪她。 “……明繡?!?/br> 他握著她的頭發,沒出聲,繼續瀝干水。 “我沒事……”她喚著侍女的名字,低低地抽泣,“……你以后別找那樣的,真要命?!?/br> 哪樣的?他騰出只手給她蓋上被子,早就對她沒脾氣。之前說過的狠話成了一紙空文,他也不知道自己能反悔得這么快??倸w是他的錯,不讓她走就好了,他有耐心。 “……打完仗就跟我回去吧,早晚有一天他們會知道我是北邊來的,沒人容得下?!?/br> 他摩挲著她濕潤的臉,長長嘆氣。 她哭得厲害,拉著他的手遮住整張臉,“外婆說不想看見我,本來就很難過,他還把我往火坑里推……我不怪他這樣,可他不該騙我,我受不了?!?/br> 王放怔怔地收回手指,他的私心就在那時膨脹起來,讓他和她親口說出真相,他又何嘗受得了。 可他利用她,利用她在世的親人,鐵證如山,永遠也抹不掉。 手腕被放開,她縮在被子里,被酒氣熏得蹙眉,喃喃道:“其實我挺喜歡他的……不過就這樣吧?!?/br> 王放心中猛然塌了一角,俯下身貼著她的唇瓣,咬牙道:“你讓我怎么能就這樣算了?這么長時間,你就一點也看不透我的心思?我是做錯了,你連一個機會都不給我,說這些傷人的話,真當我能無動于衷么!” 羅敷終于睡著了,安靜的呼吸觸在他的頰上。 他狠狠吮著她的唇,久違的氣息令他幾乎無法自持,然而沒有回應,他害怕永遠也得不到回應。 腳步聲在門外響起,他沉下郁氣,坐起身等人來。 明繡端著藥碗推開門,差點手一抖給砸了。 屋里憑空多出一個男人,確切地說是坐在床邊,素色的寬袍,耀眼的容光,眸中烏云密布。 “你、你……”不會就是欺負她家女郎的那個人吧! 王放掖好被角,仍然坐在那里,嗓音漠然:“以后別給她喝酒?!?/br> 雨還在下。 羅敷醒來時,天都黑了。雨聲從窗外落在枕上,一滴滴敲在人心里。 她在溫暖的被子里翻來覆去地折騰,手腳怎么放都不舒服,更沒臉去見下屬。 這個時辰藥庫的門都關了,明繡也不叫她,老實人余守中會不會一直等在那邊? “女郎,喝藥?!?/br> 羅敷謹慎地盯著黑色的瓷碗,“什么東西?” “余大人去伙房熬了許多湯藥,分給值班的衛兵了,您也喝一點防止著涼?!?/br> 羅敷愈發覺得對不起下屬,一口氣喝得見底。 “魏先生和余大人都看過新制的藥了,說沒有問題,直接給士兵們用,女郎別cao心,身體才是最重要的?!?/br> 她索性賴在床上不下來,多日沒有挨到軟和的墊子,脊背硌得生疼,她這時才感到酸痛。這種日子什么時候才能到頭啊。 明繡又道:“將軍命軍醫們提前出營,明天行動,女郎不用再去城頭了?!?/br> 羅敷奇怪道:“你聽誰說的?和糧草輜重一起出營?” 明繡自然不能說是房間里那位不速之客的要求,道:“他們都這么說,指令剛下來,往細里去我也不清楚?!?/br> 如果和糧草一起,那就是準備撤了,綏陵十有八.九守不住。再向北,駐扎著三千多黎州衛,估計就是主力。她想了想,人實在是少,對方光船就有數千條,還不加上陸上的軍隊。 ……武官們沒有反對意見,涵養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