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節
第117章 這樣那樣 窗外響起了雨聲,從夜風里溫柔地落到枕上。 她睜開眼睛,燭火泛著微光,房間里靜悄悄的。 腿上綁著木板還睡得不老實,身子都歪過來了,被子卻蓋得嚴嚴實實。羅敷從低垂的睫毛下往外瞧,看到放著燭臺的柜子轉了個角度,外側立著本厚書,擋住了大半光線。 離她兩個枕頭的距離,坐著人。他專注地看著一封諫書,三根修長的手指壓在白色絹面上,鋪著一層融融的暖金色,指甲修得很整齊,珍珠似的瑩潤。 珠光寶氣的一雙手,其中一只正在被面上輕輕拍著,是哄孩子睡覺的熟練架勢。 她再往上仔仔細細地看,他的額頭十分開闊,眉峰像山水畫里逸出的一筆,蓄著清冷的意韻,瞳仁中的輝彩與明滅的燭光相映,仿佛要把人的視線全吸進那泓漆黑的湖里。鼻梁生的特別挺秀,要是放在女孩子臉上也很漂亮,應該是隨母親,嘴唇有些薄,顏色一直都很鮮艷,笑起來又美麗又危險。 燭火跳了數下,這樣弱的光難以看清字跡。他眉心微蹙,手肘撐住床沿,身子迎著亮光前傾,黑發散落在隨意敞開的中衣上。 燈花未盡,于意云何。 她的心頃刻間就融化了,變成無邊無際沸騰的水。寂靜的夜里,她已聽不見淅瀝的雨水,耳朵里只有自己從未這么急促過的心跳。 他仿佛察覺到,停下手中動作,雙眼望過來,低聲道:“太亮了?但我——” “我嫁給你吧?!?/br> 他千百回難得一次地愣住。 她忽地從被子里伸出左手拉住他的發尾,痛得一顫,清澈的眼睛仍定定地望著他: “我們什么時候成親?” 王放手中的諫書掉在柜子上,啪地一聲,連同遮住光的大書也倒了,壓滅了燈。 黑暗里冒出一縷煙,帶著書卷陳舊的氣味。 他扔了筆,下一瞬就兇猛地撲過來,啞聲道:“好啊,回洛陽就嫁給我?!?/br> 他急切地找到她的唇,含住一遍遍吮舐,“誰教你這么說的……” 她下意識偏過腦袋,被他按住額頭,用力拉扯指頭上纏繞的發絲。他絲毫不在意,愈發勢不可擋,她幾乎有些害怕了,又轉念一想,咬了一口他的唇角,忍著笑說: “王放,我好喜歡你啊?!?/br> 他的呼吸炙熱得如同火苗,中衣滑落在腰上,露出一截光裸的背。她冰涼的手指輕輕從后頸滑下去,他猛地抓住,喘著氣道: “羅敷,你作什么孽!” 她笑得像只小狐貍,雖然牽拉到了傷口,還是停不下來。他封住她的嘴,一點點地噬咬,從舌尖到下巴,落在柔軟的脖子上。 她嗚咽了一聲,眸子里水汽迷蒙,他看了根本把持不住,全身的血液都朝一處涌,手指挑開她肩頭的單衣,翻身覆上去。 她忽然叫了他一聲:“你壓到傷口了,勞駕讓讓?!?/br> 王放身子頓時僵住,她還在那里裝模作樣地喊:“疼,好疼?!?/br> 他勉強平復了胸口的起伏,閉著眼,在她那條能動的胳膊上掐了下,她一拳頭砸在他鎖骨上: “疼!” “有本事再大聲些?!?/br> 她喊了兩三嗓子,突然覺得不對,反應過來整個人都不好了,刷地扭頭面朝榻壁。 王放狠狠道:“怎么不叫了?破了相還笑得出來?!?/br> 她蕭瑟地說:“我臉都被樹枝劃成這樣了,你居然還不讓我笑,真是慘無人道?!?/br> 王放彈著她的臉,“劃成什么樣?戴著面具,恢復得也快,現在就剩幾條痕了?!?/br> 她哼哼道:“什么叫幾條痕?你要是不要我了怎么辦?!?/br> 他的心驀地就軟了,拿被子將她裹好,穿上衣服:“有道理,這就不要你了?!?/br> “你干什么去?” 王放沒理她,站在地下穿好衣服,重新系著帶子。她柔柔脆脆的嗓音悠然在背后響起: “記著不要用太涼的水沖啊?!?/br> 他欲言又止,躊躇了半晌,咬牙道:“阿姊,你懂得真不少?!?/br> “還有不要喝涼水?!?/br> 他回眸笑得她發毛,“不是有你這個大夫么?” 羅敷鄭重其事地道:“我不治這方面。睡覺了,晚安?!?/br> 她等他走了,費力地撐起上身,緩了一會兒,方才壓著嗓子咳嗽。燭火滅了,她沒辦法偷看他的折子,不知道他有多忙……動了動右臂,她鎖著眉頭到處摸索,不大的紅木榻上窩了兩床被子,他的那床全都弄亂了,難得不是那一副盡在掌握的從容樣子。 羅敷小心翼翼地鋪平被角,怔怔地坐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里,嘆了口氣。 她繼續躺倒在被子里,閉著眼裝睡。不知過了多久,窗外的雨停了,他輕手輕腳地回來,極小心地掀開被子上榻,沒有再秉燭處理公務。她感到枕邊一沉,他怕驚動她,只在她的臉頰上落下一吻,睡在離她咫尺的地方。 直到他的氣息變得勻長,她才敢眨眨眼,他在她身側,可是她沒有勇氣看他一眼。 她從沒有像現在這樣焦慮,以致于連做夢都在擔心。以前沒有仔細想過的問題全都浮出了水面,她患得患失,擺在面前的路太艱難了,她無法在他一句許諾下就不再憂心忡忡。 曾經不是這樣的,王放認真地和她說上幾句,她就全然相信,絲毫不理會別的可能,但現在她做不到了。他們之間隔著許多阻礙,他登基不過五年多,那些臣工要是知道他要娶一個匈奴人,面臨的壓力不可估量,他不可以再搭上一個獨斷專行的名聲。 而且匈奴成了現在這個樣子,他遲早有一天會帶著千萬鐵騎越過北境,那時候她又應該站在什么立場上?她能認同自己作為一個普通的醫師在洛陽為官,卻不能眼看著給她機會離開故土的祖母在梁宮中夙夜不眠,蘇氏不振,她還要再讓婆婆更傷心么?她只剩這一個真正的親人了。 羅敷寧愿他現在還是看上她的身份家業,這樣她就不用承擔那么多。 他離她不過幾寸,她卻感覺自己長了一層透明的殼,拒之千里。 天邊的曦光投進房間里,卯時剛過,王放面對著一只后腦勺醒過來。他屈著指節想替她撥走臉上的發絲,不期然擦過丁點濕潤,當下心里一沉。他沒說什么,起身披衣,先去了外面洗漱。 此處是羅山城最好的旅店,但條件自然比不上州治,好在價錢便宜,幾名河鼓衛清了場,包下二樓居住。 早飯時眾人零零散散地坐在大堂里,打扮成商賈的侍衛十分懂行,點了滿桌花花綠綠的糕點,還互相聊著毛皮的價錢,頗為熱鬧。醫師連飯都沒來得及吃,就被統領從桌子旁拉到了房里做檢查。 “我說,師妹你跟了師父那么多年,他老人家的作風你好歹學點皮毛。咱們學醫的,就尊道,清心寡欲嘛……” “說人話?!?/br> 徐步陽瞅了眼端著藥碗的男人,湊近了神神秘秘地道:“年輕人要懂得節制。真是小看師妹你了,瞧這黑眼圈兒,一晚上沒睡吧?!?/br> 羅敷不顧右臂刺痛,撿起碗里的勺子往他臉上掄,“你胡說什么!” 徐步陽無辜地瞪大眼睛:“昨晚師兄在對面睡得正香,就是被你給吵醒了!喊聲也忒大了些……今早底下吃飯的那些小哥們面上都不對勁,又不是只我一個。不過沒事兒,過來人都懂的?!?/br> 羅敷抬頭對王放道:“你把他弄出去!” “先喝藥?!?/br> 她勇往直前地一口氣灌下去,“出去吧,我就是大夫?!?/br> 王放這才笑吟吟道:“人家是大夫的師兄?!?/br> 徐步陽嘁了一聲,開始擺弄起竹制針筒來。羅敷一看這架勢,九針俱全,沸水煮藥,就覺得不妙了: “慢點,你要干什么?” 徐步陽痛心疾首道:“師妹啊,你都不懂師兄的苦心。咱可是擠破腦袋讓你恢復的快些。傷筋動骨一百天,折了腿至少一個半月,咱現在就給你縮到一個月內長好。師父偏心,給你從小喂了那許多靈丹妙藥,如今可要發揮作用了?!?/br> 羅敷驚慌喊道:“不要!你停下!” 她十歲時采藥折過左手,當時師父要趕時間給一位老大人吊口氣留言,放心不下她一個人在疊云峰,便用浸過藥水的金針刺激血脈,敷上特制的藥膏,三天之內給她尚未痊愈的手腕來了個脫胎換骨,當時疼得她整整幾個晚上睡不著覺。她現在骨頭都長硬了,不能保證不會疼死在床上,等它自己慢慢長好不行嗎! 她拉住王放的袖子,臉色蒼白,昨晚就沒休息好,再來幾天不是要玩完了? 徐步陽接著道:“別怪師兄,咱們要抓緊時間上路的。雖然我不是洛陽人,但是你于情于理都應該體諒吧,你情郎要做大事,師兄我也覺得用這種方法不會留下后癥,所以你多擔待著些?!?/br> 羅敷牢牢揪著他衣服,“十九郎……” 王放坐在榻邊,將她按在自己懷里,“剛才湯藥里加了點助眠的東西,你睡一覺就好。我本來是想趁你睡著了給你扎個耳洞的,所以就同意了?!?/br> 她欲哭無淚:“你能不能找個好點的借口!” 金針刺入的那一刻,眼皮剛好撐不住,她在混沌的邊緣感到他的手指拂過眼下浮腫,撫平她的眉頭。 “對不住,暖暖?!?/br> 等醫師處理完畢,王放問道:“二十天可以么?” 徐步陽抽了口氣,“真是對咱有信心……已經加了藥量,師妹要知道是您的提議,急著動身去趙王府,咱就管不了了?!?/br> 王放波瀾不驚地看著他:“徐醫師,我需要你來南安一趟,并不是單純的公事。你師妹的情況極為復雜,已經牽涉到三方利益,她自己還不清楚。只要你能在方氏和越王的博弈中出現,我們就有了勝算,方氏的命脈被南安捏住,但那株尋木華很可能已經被毀了,最保險的就是從現在開始制出解藥?!?/br> 徐步陽收拾完藥箱針筒,閑閑道:“看來您什么都知道。我略有耳聞,當年覃神醫搶了方氏的解藥送給我朝太皇太后,尋木華的藥力沿著血脈傳到了先帝身上,但僅僅是一半——另一半則被她懷著愧疚之心喂給了襁褓中的靖北王,期望他也能健康長大。然而這兩人都辭世已久,現在帶著藥力的人,只剩下我師妹和安陽公主。方氏一介商人不可能尚北朝公主,但一個擁有洛陽戶籍的醫師卻可以掌控。要么端陽候一支斷子絕孫,要么方瓊就娶了我師妹,以保后代平安?!?/br> 安神香從熏球里飄蕩出來,盈滿室內。初陽高照,屋子里卻無端生了冷意。 畢竟是正月里。 王放想起少年時的雪天,他站在沉香殿父親的面前,賭上所有誓言保衛一份在未來岌岌可危的情誼。 他沉默一陣,抬眼笑道:“徐醫師是匈奴人,這件事過去之后就回鄉罷。至于阿秦,我說過會娶她,便一定會將她風風光光抬進昌平門?!?/br> 徐步陽挎起箱子,古怪地問:“如果世上沒有我師妹這個人呢?” 王放不假思索地道:“那現下就不必考慮這許多了?!?/br> 第118章 木已成舟 羅敷折了的腿以詭異的速度一天天好起來,每日一碗加了料的湯藥,睡足四五個時辰,醒著的時間基本沒有事要做,便逮著徐步陽拷問。 據他說自己一大把年紀,著實記不得年少時舅母教了他什么,只好帶著脾氣不佳的小師妹一同鉆研新奇的藥材。 漸漸地她心防也沒有那么重了,徐步陽考慮將來的謀劃,頻頻拿那本被王放默出的抱樸子注解當話題。因委托他的人說過不要讓羅敷知曉,他便極盡小心,每每提到樊桃芝和尋木華都是蜻蜓點水,倒讓羅敷覺得不對勁。 南齊這幫人的時間緊迫,他自己的時間也緊迫,不弄出個所以然,回匈奴簡直就是妄想。 提心吊膽地照顧一個隨時可能問東問西的病人,真是太鬧心了。 轉眼就到了正月末,迎來了南方的早春。方氏的商隊帶著京中的醫師們先一步進入祁寧,處在羅山的二十幾人不得不準備動身,前往渝州。 這日羅敷趁房中無人搬著腿下床溜達,樓底下正起了喧嘩,有人扯著嗓子喊了一聲,動靜就止住了。她推窗一看,八人大轎,繡屏迤邐,隨從站了滿街,道旁均是不明所以瞪大眼睛的百姓。 轎子停在旅店的樓下,門口出現兩名換了常服的河鼓衛,與領頭的隨從交涉了幾句。不一會兒羅敷就聽見有人叩門,高高應了聲,趕緊坐回榻上。 “某等奉趙王千歲之命,請秦夫人安!” 她一時沒反應過來,從哪兒又冒出個趙王? 門板一翻,徐步陽從外頭探進腦袋,“師妹,收拾收拾東西,咱們下樓了?!?/br> 一炷香的工夫后,她糊里糊涂地被兩個陌生侍女用竹擔子請下了樓,樓里陣勢齊全,看得她有些茫然,只見大堂內不見一名客人,十幾個戴青色帽子的衛兵站得筆直,卞巨正和其中一人低聲談著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