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節
常氏的家主是他,他這幾十年過得是居士的日子,養鳥喂魚逗玄孫,身體也不好,就是個名義上的位子。有出息的小輩們都走文舉的路徑而不涉軍隊,不到逢年過節想不起他來,這廂卻被今上想起來了?擬折子,怕是只圖個名,畢竟常氏家大業廣,后面跟著一串小官。 “敢問陛下……是何折子?請陛下示下?!?/br> 王放修長的手指在瓷杯上一彈,微笑道:“朕要你彈劾吏部拔擢考選官員貪污受賄一事?!?/br> 羅敷豎起耳朵不明所以,常玄義也一頭霧水,直直盯著自己的桃木拐杖,半晌摸不出一點頭緒。 吏部的差位都是肥差,受賄只要不超過限度,做國主的一般都不會拎到明面上來說。拔擢考選官員……是朝中出現了黨朋之爭?不可能啊,今上不是先帝,對結黨營私不知管的有多嚴。民間士子呼吁掃出貪官污吏?可是五六月份的時候,不是已經砍掉一批貪腐官員的腦袋了嗎? 定國公慢慢地撥弄著佛頭朱砂手串,久久不用的腦子飛速地轉著,忽地福至心靈,揚著嘶啞不穩的聲線道: “臣多嘴,貪污受賄一事,吏部考功清吏司干系重大,臣是否要在折子上點出來?” 考功清吏司……元乘?羅敷驀然記起梧城的深宅院里,王放在前堂議事,她在后院對付他兒子,真是不好的經歷。 王放利刃似的眸光掃過去,頷首道:“不錯,元郎中的好日子到頭了,朕等了這么久,只差國公爺的一份折子?!?/br> 定國公從椅子上滑下來,伏地再拜:“陛下叮囑,老臣便是赴湯蹈火也定然會去做,何況是一份小小的奏折?” 羅敷這個角度堪堪能看見他沉靜而深邃的眼睛,她并不熟悉這樣的目光,也許是隔得久了,都忘了他算計起來是什么樣子。 王放笑了笑,拿蓋子撇去浮沫,溫言道:“國公忠心可鑒,朕心甚慰??删瓦@小小的一份折子,國公也認為能用它來和朕講條件么?” “臣不敢!” 定國公面色慘白,豆大的汗珠從額角落到地毯上,強自穩住心神道:“陛下誤會臣,臣只是……” 王放支頤,像是覺得好笑,“國公有什么話不能說完的?那么朕就替你說罷。常氏一門近百人在京為官,若安分守己,朕不會費力氣針對他們。國公這份折子遞上去后,該怎么過日子還怎么過,朕也不會過問。朕只是要你常氏一句話,這句話對國公族中無足輕重,但于朕,更甚于越藩,卻是黨務之急。國公明白了么?” 定國公三拜,紫紅的袍服鋪在地上,骨瘦如柴的影子在墻上晃了晃。 第94章 蜜糖 出乎意料, 這個要求幾乎是立刻就被批準了。侍女把她引到王放的精舍外面。 原本卞巨的意思,也不愿輕易讓羅敷和王放見面。一是為了以此為要挾, 二是怕這兩位都是倔強死硬的性子, 單獨一個, 已經油鹽不進,若再見面, 兩人相互鼓鼓勁,同仇敵愾一下, 豈不是更難對付。 但眼下的情況愈發不妙。隨身大夫神色凝重地報告說, “嗣君”已兩日未飲食, 也不服藥, 一日里, 多半日都昏迷著了。 事實證明, 即便是虛弱得四肢無力,堪稱任人擺布,人的一口牙關尚能咬得緊, 撬不開他想說的話,也灌不進他不想吃的東西。 多少珍貴藥材熬出來的精華, 一碗一碗的交代在小小的臥房里。nongnong的藥汁流一地, 絲滑菱綺的床單被浸得透濕,一攥能攥出水來。 也就是卞巨有錢能燒。換個尋常大戶人家,也得掂量掂量這“灌藥”的成本。 想殺死一個人很容易。即便那人再結實健壯,求生欲再強,只要須一條開了刃的冷鋒, 便可以快到風馳電掣。 但要將一個一心求死的人,弄得精神抖擻,活蹦亂跳…… 不光卞巨。天上神仙都未必能夸口做到。 卞巨終于有些心慌。他圖謀天下的大計,可不能毀在一碗苦藥里。 可巧此時羅敷也派人來傳話。他立刻道:“請秦夫人過來勸勸?!?/br> 侍女剛把門簾打開一條縫,羅敷便聞道里頭一股濃重的藥味。喉頭發緊,控制不住涌上的淚意。 屋內的裝潢舒適而雅致,屏風隔出內外兩間。窗下一個小火灶,上面咕嘟咕嘟煨著一鍋藥汁。 羅敷進門,令侍女們在外等著,輕輕關上門扇,上了閂。 里間床屏環護,輕紗帷帳放下,隱約可見一個背朝外而臥的影子。 她用力咬嘴唇,拔下發間幾根尖簪,放在手邊窗臺上。發髻承不得重量,猛地墜落散開。她用一根絲帶挽住。 這才掀開那床幃,小聲叫:“十九郎?” 沒回應。她探身撥開雜亂的被褥,終于看到那個熟悉的側臉的輪廓。他明顯消瘦,棱角變得清癯,雙頰潮紅,眉頭微蹙,發際邊緣滿是細細的汗,洇濕了下面的枕頭。幾絲黑發散在他鼻尖,竟而一點也沒被吹動。 忽而他重重一吐納,發出像嘆息似的聲音。 羅敷伸手觸他面頸,滾熱。她眼圈紅了,輕聲叫道:“是我呀?!?/br> 他終于睜眼,看清上面的人,突然一把掀開被子,不知哪里來的能量,縱身撲上。羅敷“啊”的一聲,完全無防備,轉眼天旋地轉,被他帶跌在床上,一頭秀發散在枕邊。被他緊緊擁住,隔一層薄被,五指掐進她圓潤的肩頭,輕衫陷出小小的凹處?;鹧嫠频拇娫谒鳖i上,guntang的身軀貼上來,像是要把她融進胸膛,又像是貪婪無厭的攫取她身上的溫暖。 她一下被那體重壓得喘不過氣,不敢高叫,輕聲嗚咽著叫道:“十九郎!別這樣……” 他不說話,面容似帶野火,朦朧看到一雙淡紅的嫩唇,像是長夜孤路的旅人突然見了燈,幾乎是兇狠的啄上去。 羅敷本能的偏頭躲過,眼角終于一滴淚,掙扎出雙手,用力捧他的臉,低聲喝問:“你怎么了!” 他定定看著她,眼中時而像是蒙水汽,時而又像是失智的孩子。羅敷忽然害怕,用盡全力推他。 出乎意料。輕輕易易的推開了。他轟然一倒,仰面不動,像是燃盡了的蠟燭,灼熱了一瞬間,身上再無一點氣力。 羅敷翻身爬起來,慌忙探他胸膛,一層薄薄的肌rou底下,心跳雜亂無章的飛快。 過了許久,他才又從昏迷中醒來,黯淡的目光四處輕掃,最后定在她臉上,嘶啞著聲音道:“阿姊……對不起……” 羅敷臉頰guntang,怎好意思怪他,忙拉過他手,讓他枕自己腿上,聽他低聲央求:“渴……” 床頭小幾上放了好幾盞清水。羅敷伸手取過一盞,忽然留個心眼,自己先抿一口,沒異味,又等一刻,也沒什么異常的感覺,這才抱起他身子,慢慢將這一盞水喂了。 王放臉色終于清朗些許,滿足地在她懷里蹭蹭,嗅她身上桂花蜜的香。 他悶悶的聲音,問:“這幾日……沒人為難你吧?” 頭一句卻是問她。羅敷搖搖頭,說句“沒有”,鼻子又發酸,半是責怪,半是心疼,說:“他們都忙著給你灌藥呢,沒工夫管我?!?/br> 王放笑笑,伸手觸自己額頭。 他頸間傷口仍然包扎著,散著新鮮的藥味。但毒入身體,一旦感染,便是要命。多少青壯士兵,沒有死在戰場上,卻死在高熱的病榻上。 羅敷覺得懷里抱著一團火炭,心頭越來越沉,忍不住說:“我聽外面侍兒傳言,都說你……說你……一心求死……” 最后幾個字說的蚊子般細,覺得不吉利。但他怎么能死呢?羅敷下定決心,就算是做一回卞巨的說客,就算是被利用一回,也非得把他這荒唐念頭打消了不可。 王放卻抿唇笑了,偏頭,順口在她手臂內側親一口,聲音啞得難以辨認。 “我怎么會一心求死呢?我死了,誰來保護你呀?” 羅敷愣一愣,目光茫然定在他身上錦被,蘭草云鶴都變得模糊,仿佛在她眼前舞動飛翔。 她過好久,才想起來要說什么,“那……那你不吃藥,是個什么意思?” 他眼角貯笑,盡量笑得春風得意,貼在她胸口說:“總要做個寧死不屈的樣子……不然,我若一上來便乖乖配合……他們哪里會買賬啊?!?/br> 一叢叢的熱氣吹進她的薄衣。羅敷突然笑出淚,也不知是不是癢的。 袖子蘸蘸眼角,伸手做梳,慢慢給他攏頭發。烏黑的瀑布在她指尖流淌,還泛著健康的亮澤。但倘若他再病下去,這一束堅韌的鴉羽似的頭發,遲早會枯萎下去的吧。 她帶哭腔罵一句:“還裝呢!都快弄假成真了!你不知道,方才我一進這屋子,竟沒覺出一點生氣兒來。第一眼看你,我都以為你……你……” 王放窩在她懷里,輕輕轉頭,露給她一個耳朵根。她正給他梳頭,一個沒留神,手指便拂上他耳后肌膚,拂出一聲舒服的哼哼。 她那點傷悲的情緒又給逗樂回去,“你小狗兒???缺人撓嗎?” 他低聲笑一笑,目光催促,她只得任勞任怨的繼續,指肚輕柔柔的撫弄他耳根脖頸,略帶涼意的手心貼他額頭,給他降溫。 這才聽他說:“我心里有數……我以前看過醫書,我體質好,這種情況,不吃藥,能挺七日……那個悶啞大夫每次進來,我都悄悄看過他神色……雖然每次都說我惡化,但……也沒見他慌張絕望……只是悶頭配藥……你放心……” 羅敷心中涌進一股暗流,說不清是酸是痛,咬咬嘴唇,蠻橫地打斷他后半句話。 “那也不成!就算你要扛七天,死是死不了,萬一燒糊涂燒壞了怎么辦?你要成了個傻子,那不是更遂壞人的意?” 王放輕微的一激靈,似是被這話嚇住了。 半晌,郁郁點點頭,笑道:“傻倒沒關系,要是連你都不認識了,那才糟糕?!?/br> 羅敷心頭酸楚,輕輕擰一把他耳朵,大膽俯身,在他火熱的額頭上親一口,放下他身子,逃下床去。 王放:“哎,還要……” 她抿嘴偷笑,外間小灶上端了藥鍋,盛出一碗濃黑的藥,復回到他身邊。 “乖,現在可以吃藥了。熬了這幾日,也差不多了?!?/br> 他乖乖張嘴。既然羅敷都被準許進來,勸他吃藥,說明卞巨也已無計可施。他用不著再半真半假的演戲。 羅敷卻道:“等等?!?/br> 照例將那藥先抿一抿,怕被人加料。不知是什么珍奇秘方,苦澀得無以言表,眉頭間像是被人打了一拳。 方才她喂他飲水之前,就這么試過一次。王放當時瞧見了,沒力氣評論。 此時終于有精力說:“沒事……他們最怕我死,這藥不會有假。我每天被灌藥的時候,也都嘗過味道,配方沒變過?!?/br> 羅敷道:“當然不可能是毒`藥。萬一……萬一是讓你變傻的藥呢?” 王放怔住,隨后輕聲笑:“沒這種藥,你放心?!?/br> 羅敷不信,“你沒聽過不等于沒有?!?/br> “那你嘗了做什么?要跟我一塊兒變傻嗎?” 羅敷語塞。他聲音粗糙,若不是聽出語氣里那點熟悉的戲謔之意,像換了一個人。 他忽然眼中一亮,“阿姊,你倒提醒我了。我病這么多日,雖然被你勸了喝藥,但也可以假裝燒糊涂了一點點,以松懈卞巨的警惕?;仡^你要是見我裝瘋賣傻,可別害怕?!?/br> 羅敷抿唇,笑不出來,點點頭,輕聲說:“你用得著裝瘋賣傻?我看倒是從小兒就瘋瘋癲癲的?!?/br> 王放無聲大笑。 她托起他后腦,一點點把藥喂進去。王放喝得很快,眉頭一點沒皺。等整碗藥喝完,還意猶未盡地舔舐嘴唇。 他問:“有沒有蜜糖?” 羅敷四處看看,抱歉地搖頭,給他端一盞水。 王放扭頭不要,“肚子脹?!?/br> 她問:“我去外頭給你要點蜜來?” 王放抬睫毛,目光像是帶鉤,小心翼翼的定在她微微顫動的唇上,壞心的不挪開了。 羅敷騰的臉紅。這人果然沒個正經,半死不活的歪在床上,還心心念念調戲人呢! 她裝傻,“那又怎樣?該苦還苦?!?/br> 王放委屈,輕輕搓身下絲綿褥,輕聲道:“也是。過了病氣給你多不好?!?/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