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節
王放道:“人之常情,朕甚能體會,殿下勿放在心上?!?/br> 羅敷一個激靈,果然什么壁角都聽到了,連剛卸下來的夫人一稱都叫得出口,真難為他幫她圓謊。但是什么叫“說的好好的她卻跑出去”? 她磨了磨牙,躬身道:“陛下謬贊。 求陛下做個證,方公子三個月前在壽宴上送下官的這串水晶,就是少了個珠子的那個,不是下官偷來搶來的。這位殿下卻一開始先說是她家長輩,”她朝安陽也輕輕彎了下腰,“是哪位殿下送她的生辰禮,之后又說是另一位殿下放在她那里保存的東西。語焉不詳,下官聽得一頭霧水。只是,下官長在民間,沒見過多少珍寶,十分舍不得這釧子,能不能請陛下做個決斷?” 王放歉然地對安陽道:“御下不嚴,沖撞了殿下,是朕的過失?!?/br> 羅敷配合地行禮道:“殿下寬宏大量,還請不要與我計較,可是這東西——” 他清朗的嗓音不等她說完便響起:“夫人不該沖撞公主是其一,其二,你也實不應欺瞞公主,簡直是罪加一等?!?/br> 安陽聽到此處,冷笑一聲,看來這狂妄至極的女人打錯了算盤,王放豈是任其擺布之人?他語氣似與夫人熟稔,可那又怎樣,面對著她一個金尊玉貴的公主,還能因小失大! 簾碧尖叫一聲:“果然是你滿口謊言,竟然在殿下面前搬弄是非,仗著這是方氏的地兒我們就不敢動你了?手釧失竊一定和你脫不了干系!” 羅敷心中猛然一沉,她到底為什么覺得王放就該向著她!醒悟來得太晚,她不禁蹙起眉,脊梁骨頓時滲出幾滴冷汗。 王放望著她鎖緊的眉心,無聲一嘆。 迎朱釋然,她本就覺得羅敷不對勁,連洛陽的人都不幫她說話,她們又有何理由對她客氣?遂冷冷道: “夫人若是識相,今日貴國陛下作證,當著公主的面磕幾個頭認錯罷了,我們將水晶釧子帶回去。你可不僅誆了我們殿下,欺的還有貴國之君,幸虧陛下公正,不然我們公主礙著陛下,也不好堂堂正正地討公道?!?/br> 羅敷喉嚨里如卡了塊石頭,深吸一口氣,最終只硬邦邦地說道:“這是我的東西?!?/br> 原先她準備回房之后找他們商量拿回釧子,不想扯上王放,所以一個勁地往方氏身上推,這下倒好,人家根本不領她的情,明明知道來龍去脈卻煽風點火推波助瀾,真叫她……他兩盞茶之前還替她飲下一杯酒,在方瓊面前說三道四,她就知道那些都做不得數,他這種人還能認真到哪里去! 羅敷鼻尖有些發酸,陰沉著臉,“陛下若是不清楚,就叫方公子出來對質,什么叫欺瞞公主?下官雖不在九品之列,卻還容不得這樣……”污蔑二字還是沒能說出,她越說越小,尾音也顫了顫,趕緊提了嗓門穩穩道:“陛下可能誤會了?!?/br> 簾碧柳眉倒豎,“你還狡辯!來人,把她給我綁起來帶回去!” 安陽舉起一只手,“急什么,簾碧,這可不是我們大梁的惠民藥局夫人。人家自有上峰處置呢?!彼彶阶叩搅_敷跟前,忽而“撲哧”一聲笑出來,“女郎,你瞧你,長得清清秀秀的,怎么連和男人的那點子事兒也搬出來炫耀啊?!?/br> 她的聲音仿佛嬌嗔,僅剩的一枚護甲徐徐攀上羅敷的額頭,目中冷光一閃:“不知廉恥的東西,還不認罪么?” 羅敷不知是哪來的一股力氣,手上輕巧一掠,安陽防備心甚重,急急往后退去。定睛再看時,只見右手小指露出一茬光禿禿的白色指甲,那枚護甲已拿在對方手中。 她要慢了一步,只怕那極尖的指甲套會戳瞎眼睛,想想就疼。 “你!你……”安陽臉上青一陣白一陣,她的指甲被人弄斷有些日子了,一直戴著密封的護甲,此時被羅敷揭了短,恨得咬牙切齒,“給本宮帶回去!給本宮——” 灰衣侍衛只聽命于自家公主,所幸沒有得到切脖子的命令,當下腰刀一橫,架著羅敷就往簾后大步行去。 她斂了雙目,心中默數。出了這個門,這輩子也不會回來了——能回來也罷,不能也罷,總之永遠不想再看見這里。 不想看見這里的所有人,尤其是他。 緩緩數到三,王放含笑的聲音在背后悠悠地飄過來,鉆進她的耳朵: “夫人誆公主殿下確是不對,這水晶釧子分明是朕贈你的,何時又與方公子有了關系?” 雅間里瞬時鴉雀無聲。茶水在爐子上咕嘟咕嘟地冒泡,熱騰騰的蒸汽裊裊騰起,如同美人輕攏慢捻的蘭花指。 兩旁力道霍然一松,羅敷僵硬回頭,腳下踩到瓷杯碎片踉蹌一崴,眼疾手快地撐著花罩站好。 王放剛剛還在榻前,這會兒卻已經站在了她身后。他的步子也太輕太快了,她一點動靜都沒察覺,她最煩他這樣。 好像她現在回憶起來他做的任何事,都只想拿銀針扎他小人,一根一根,扎的和刺猬似的才解恨。 “沒事扯方瓊做什么,編的倒挺順暢?!彼吐曊f道,溫熱的呼吸都觸到了她頸側。 羅敷瞪著他,瞪了一會兒,自己慢慢垂下頭,嘴唇極輕地動了一下。 道行低,別班門弄斧了。 王放看著她咬紅的下唇,眼神柔和了些許。他的側臉在明亮的光線里格外奪目,睫毛的影子安然地掃過高挺的鼻梁,好看得教人移不開視線。 安陽盯著他瞇起眼,這算是冠冕堂皇的挑釁了,這件東西來頭大得很,夫人也值得仔細調查,不料他并不按常理出牌。若說與男人有關系,她看不是那位酒樓東家方公子,而是這個風華卓然的國主吧!一國之君說話無需顧忌,說謊自然也無需顧忌。 洛陽男人的眼光著實差了些。 她隱覺不妙,看這情狀,從頭到尾都是自己吃虧后被三言兩語擺平,眼下的局面,亦是他引導的。他究竟想做什么? 王放怡然道:“朕三月前亦去為端陽候爺祝壽,親自將這釧子送給夫人聊表謝意。夫人體諒朕心,此事若是透露出去,朕不免被那些御史臺的折子弄得如履薄冰,說朕擅作主張越法理而行?!?/br> 羅敷繼續看著腳尖,他能編,她就不能編了?雖然水平天壤之別,本質還不是都一樣。 “之前拜托夫人一件私事,夫人完成得盡善盡美,朕從宮門走出一段路才記起沒帶賞賜,便順路去了方氏開的點翠坊,捎了只水晶手鏈,不是新貨,就算被人知曉,也能為朕和夫人免去許多麻煩。公主覺得如何?” 羅敷等他說完,將掌心握著的護甲隨手一扔,正扔在簾碧腳邊。 簾碧身子一俯,迎朱趕忙制止她,小聲警告道:“不要命了!”別人搶了殿下的東西,這廂還拋在侍女腳下,撿了可不是成了靶子? 安陽的表情很是精彩,胸口劇烈起伏了數次,冷冷開口:“本宮誤會了夫人的一片好心,陛下不會讓本宮給她賠禮道歉吧?言不實,就怪不得本宮的人把她當做罪魁禍首。還有一事望陛下清楚,這釧子確確鑿鑿是我大梁皇室之物,不管因何緣故流落到貴國,總是要認祖歸宗的,本宮可以出價將它買下?!?/br> 認祖歸宗?羅敷實在不愿在這幾句話上糾纏,正要開口,一只手突然拍了兩下她的左肩。 王放態度很好地道:“朕已把東西送了夫人,這些小事朕不想管,一切由夫人定奪?!?/br> 羅敷淡淡地說:“既然陛下已經挑明,下官也就不再解釋了。陛下送的東西,下官放在家里上香供著還來不及,怎會轉手賣給他人?” 安陽嗤笑一聲,從袖中拿出那串晶瑩欲滴的綠色晶石,在指尖一顆顆撥過去。 “賣?用得著你們賣?”她掩著嘴角,婉轉道:“今日安陽親識陛下風姿,實為有幸,奈何還有要事須辦,就此別過?!?/br> 她左袖一揮,優雅地行了個慣常女子的禮節,身后一幫人齊刷刷彎下腰來對著王放一拜。 羅敷冷眼看著,王放身量太高,擋在她前面看不太清,便往旁邊湊了一點。 王放無可挑剔地點頭回禮,嘆道:“殿下花容月貌,又冰雪聰明,更難得還有不輸男子的氣性。此番來齊游玩,朕沒有早些款待,太過失策?!?/br> 安陽聞言怔住,忍不住抬眼凝視他深潭般的眼眸和清雅至極的面容,那一刻她指上一空,兩根手指連忙蜷起勾住絲線,可終是慢了幾個動作。 王放拎著水晶釧子,放在眼前認真地看了須臾,“可惜了,被重新接過,不然定是價值□□?!?/br> 安陽木然地站在案后,牙關咬得死緊,指節被自己捏的發青。 迎朱擔憂地拉著她的衣袖,“殿下,殿下……” “走?!?/br> 安陽從嗓子里擠出一個字,頭也不回地轉身,在一群人中率先疾步走出了雅間,兩個侍女目光復雜地看了羅敷最后一眼,領著護衛們浩浩蕩蕩陸續而出。 雅間里又只剩下兩人。 日光靜悄悄的,羅敷走到煮茶的路子邊取下茶壺,跪坐到榻上,全身無力。 王放摸出一方隨身帶著的帕子,將釧子擦了又擦,走到她跟前,“要么?” 羅敷吹著guntang的水,“陛下送的,怎么敢不要。陛下就是把上面的珠子全取下來只給我一根線,我也不敢不要?!?/br> 王放隔著小幾坐到她右邊,“為什么提那么多次方公子?宣澤不會幫你?!?/br> 羅敷冷冷道:“方公子不幫,你會幫?你們二人同氣連枝,別人把我逼急了,隨口推說一個就是,誰能想那么多?!?/br> 王放出其不意地覆住她執杯的手,那杯沒拿穩的茶差點摔在幾上。羅敷用力抽手,無奈他攥得更牢,根本移動不了分毫。 “可我嫉妒?!?/br> 羅敷一下子呆在那兒。手背的溫度越來越高,臉頰也感到不適的炙熱,這種倉皇的局促把她逼的無處可逃。 “隨口推說,不應該先想到我么。我真嫉妒他?!?/br> 見羅敷沒有反應,他摸到她劇烈跳動的脈搏,眼神落在她臉上,輕柔的像一聲嘆息。 “女郎,我說真的?!?/br> 他的手忽地一撤,羅敷還沒反應過來,整個人就往前一倒,壓著茶幾眼看就要撞到壺子。 王放抬手將那礙事的東西“啪”地一下揮到地上,地毯上瞬間騰起熱氣。清淡的茶香彌漫在空氣里,讓羅敷連腦子都不好使了,只愣愣地睜著眼,看他把她拖過茶幾后的空當挪到另一邊去。 眼前陷入昏暗,她眨了眨眼睛,明凈的眸中映出他近在咫尺的臉,擋住了窗口的日光。他滿意了,唇畔的微笑似冰雪融化在初春的池塘里,猝不及防地流進她的瞳仁中,一直淌到心底。 下一刻他就吻了過來。 她的手被他錮在掌心里,他握得極緊,卻沒有讓她感覺到疼痛,靠在他懷里僅勉力動彈了一分,嘴唇上的壓力就突增幾倍。他的唇帶著茶水的氣息,緞子似的滑,她張皇失措,讓他的舌尖攻了進來,一寸寸地探,弄得她有些癢,于是不停把腦袋往旁邊斜,顫顫地蹭著他的心口。綿長和急促的呼吸聲將神智包圍,她慌得快哭了,可是他身上好聞的松木芬芳莫名地讓她有了些放松,他趁機翻身把她按在榻上,攻城略地無所不為。 王放稍稍放開她,緊貼著她嫣紅的唇角,輕輕一觸,“……我說真的?!?/br> 她在昏天暗地中聽到他低啞而鄭重的嗓音,眼角涼涼的,睫毛翕動兩下,果然有水珠沿著臉頰滑到了散開的頭發里。他溫柔地抹去那點濕潤,抵著她的額頭又說了一遍。 “真的?!?/br> 羅敷抽噎了一聲,終于抱住他的腰,將臉埋在他脖子底下。 第88章 五星 王放靜靜地看著她,替她理了理額角的發絲。 “阿姊現在信了么?” 信什么,他不說她怎么知道。 羅敷側過臉對著花窗,嘴角微微地揚起來。又覺得那光線太刺眼,一只手從他的腰上無聲離開,松松地遮在眼睛上,另一只手也縮回去,藏在寬大的袖子里。 他從榻上坐起身子,含笑道:“不指望阿姊說別的,不過就一句,你剛才……” 羅敷的心都快跳出來了,耳朵后紅了一片,水霧蒙蒙的眸子在指縫里閃了一閃,看得他忍不住又要俯下身。她似乎意識到了,搶先爬起來,倚著山水圍子整著衣服小聲道: “我……我去把窗子開一開。有些悶?!?/br> 王放一把拉住她纖細的手腕,“心跳這么快,該不是熱的?!闭f罷費了些功夫將人搬到胸前,在她耳邊道:“我只要聽一句,你剛才抱著我的時候,有沒有把我當成一根木頭,或者是個竹夫人?知道你在我面前一直裝的不錯,心里又怕的不行,背后不曉得說了我多少壞話?!?/br> 他的嗓音低醇如酒,半是調笑半是肅然,她不由被他的聲音牽著走,開口的話沒甚底氣,強作鎮定: “木頭的話,沒那么硬,竹夫人的話沒那么涼。若說是個……” 他的唇順著耳垂一路往下,“嗯?” 羅敷渾身一震,“沒有,我就是想說,沒想別的?!彼f完,白皙的皮膚幾乎被暈紅染透,“也沒說你壞話,你想多了!” 鼻尖縈繞皂莢清新的香氣,他閉目道:“那就不算欺負你太過了,以后莫要拿這個向我討公道。你又不是不曾……” 一句話還未說完,羅敷就炸了毛似的反手推他,兩只手全用上了,“能不能不說話!” 王放的心立時軟了半截,“你讓我抱著坐會兒就行?!?/br> 羅敷當機立斷,一氣呵成:“那還是說吧,我先來問,你早知道安陽今日要來這里?你和方瓊早就準備好要走暗道?你故意讓我出去引起安陽的注意?你看了半天熱鬧很高興?你有想過我以后怎么辦?你……” 他修長的食指壓在她的唇瓣上,“阿姊,你是不是一緊張,問題就多?” 羅敷真想一口咬下去,憤然道:“你才緊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