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節
“打探到什么了?” 安陽坐起來,慢慢地撫著銀鎏嵌珠的護甲,沉聲道:“你過來說與我聽?!?/br> 灰衣女護衛走近榻前,遲疑低聲道:“奴婢守在那房間外的房梁上,聽見里面兩人喚第三人……” 那兩字被極輕地吐出,安陽臉色驟然一變! “一人據說是莫辭居的方氏東家,還有一人就是在二樓碰見的年輕女子了,此人并不是樂師,他們商談的乃是關于方氏扶持惠民藥局的事情?!?/br> “什么!你沒聽錯?”簾碧瞪大了眼睛,張了張嘴,又笑道:“想是這洛陽的主子學戲本子上微服私訪,卻被咱們逮個正著……可惜只是說說民間平頭百姓的事,若是國家機要,咱們主子可要重重賞你呢!不對……在樓底下碰見的那位公子不會就是……” 她語氣一轉,驚訝地望向安陽,“主子?” 安陽一言不發地在屋內踱著步子,厲聲道:“閉嘴!還嫌不夠亂嗎?!?/br> 洛陽盛氏皇族都是謹慎狡猾的性子,到她這兒就反了不成?若真是……真是那位傳聞中受以虞舜之字的國主,那事情哪里會有這么簡單!十有□□是故意給她聽去壁角的。 她的眼前又滑過那人側身讓開路的情景。玉樹之拂,芝蘭之曳,舉止是人間罕有的清貴,倒像是別人在給他讓道。還有那雙墨玉一般的深眸,她不能再熟悉了,是上位者獨有的微涼。 簾碧乖乖地不敢再多言。她的目光順著安陽公主交握的素手移到那張秾麗的臉上,覺得事情實際上沒什么大不了的。迎朱去截人算是太歲頭上動土,可對方不知他們身份,一個隱藏身份的君主有些頭腦也不會在這些小事上斤斤計較,又能拿他們怎么辦?公主這般神色,莫不是太過緊張了罷。 安陽用手正了一下鴉鬢上的雪蘭花簪,輕哼一聲:“叫迎朱快些回來,不管有沒有攔到人,今日我定要看看這莫辭居到底有何玄機?!?/br> 一國之主的名號自是無人敢冒充,他孤身在外,會清閑到沒有暗衛保護?派出去探聽的人能安全回來,絕對是在他計劃默許之中。自己一行人雖十分小心,連稱呼都不透一字,但只怕樓下那初初一面,他就已經留了心,這方圓幾里,說不定盯梢的人都有不少。 匈奴的侍衛能潛入洛陽,大喇喇地坐在樓里充顧客,洛陽的人自然也訓練有素,至少天子腳下,不會比她帶來的人差。 安陽忽然有些后悔自己一路風頭太盛。但只是彈指的功夫,她眼波一揚,宛若芍藥花的面龐卻顯出絲微妙的飄忽來。 國主么……她倒差點忘了為什么和母親賭氣來南齊的。 她走到隔間里的西洋穿衣鏡前,細細端詳著自己素凈的月白色長錦衣。鏡子里映出年輕女郎窈窕修長的身段,繡著五色梅紋的領子里敞露一截皓白如雪的頸項,兩粒翡翠耳墜在肩上三寸紋絲不動,于玻璃面上閃著淡金的光,端的是風雅明艷,如珠如寶。 簾碧如同被人敲了一棒子醒悟過來,期期艾艾地道:“主子……您這是要?” 安陽驀地轉身,沉聲道:“我想好了,無論怎樣,讓迎朱把那女人帶回來。咱們是什么人,何時怕了這些麻煩不成?” 她又對著鏡子學著母親笑了笑,那笑容像她的嗓音,天生冷而從容。 安陽滿意地重新坐回榻上,理好厚重的錦袍。 熱水沖開,一片嫩綠的茶葉在骨瓷的盞里徐徐沉下去,第二片搖搖欲墜,尖尖的末端懸浮在澄澈的水中,一點點地降下…… “篤、篤、篤?!?/br> 側門拉開,屏風后婉然走出個桃衣花顏的侍女,朝安陽福了福身,“主子,人已帶到了,這是她手上那串水晶?!?/br> 安陽的眸光還停留在打開的詩集上,略抬右手,簾碧拿張純白的蠶絲帕子托著那手釧,放入她掌心里,又傳了跟去的灰衣護衛的話。 晶瑩圓潤的珠子映入眼簾,她瞳孔倏地縮緊,心中彷如被刺了一下。 隔了許久,安陽才不緊不慢地仰起頭來,正眼去看一丈開外的人。 簾碧剛要開口,就被迎朱制止了,小聲解釋道:“我方才言語試探不出什么,但決計是可疑,那個雅間里原本進去的兩人也全部不見了,很是不對。主子的直覺向來準,我們聽命行事?!?/br> 兩名侍女亦望向護衛手邊的人,她與中原人長得沒什么不同,只有一雙淺褐色的眼,清靜地回應過來,讓人覺得她根本沒將人放在眼里。 真是不自量力。 羅敷被帶到了安陽公主面前。她隱約覺得這群人的身份不止是有錢人這么簡單,這些應不是本地人,北方官話標準,字正腔圓。匈奴南下洛陽的一般都是商人,而洛陽的商人無論再怎么富得流油,都不會給普通的奴婢袖子上鑲毛皮。 她也在觀望這個妝容精致,慵懶矜貴的主子,生的是極美的,眼梢卻有凌厲的鋒芒,叫人心里不舒服。 對方一眼就能認出自己手腕上的鏈子,那就是曉得蘇氏家里頭的私事了,又是這么一副惹不得的樣子,該是哪個宗室女眷?但女眷能冒充商人之屬混進關口么?必定手上還要有權,不然就是有人刻意把人送到這里的。羅敷不太懂衣料首飾,她這般素凈又耀眼的打扮卻勾起她幾縷依稀的印象,卻愣是想不起來。 宗室?匈奴的宗室斷的差不多了,這兩朝封的郡王也都是外姓,至于和皇室關系不薄的,只有太后那一支。 羅敷暗嘆一聲,怎么又牽涉到這些了,她發誓真是路上隨便碰見的啊。要確實是太后一黨,她今日恐怕兇多吉少,要知道那些人眼皮子底下憑空冒出來一個未除盡的蘇家血親,無異于甕中捉鱉了。十年前他們連玉霄山都敢闖,吃了些虧才罷手,這回她送上門來,整一個任君處置的下場。 王放和方瓊一點動靜沒有就不見了蹤影,想來是這兩個狼狽為jian的人事先算計好的。她把父母師父的在天之靈都念叨了一遍,又默默祈求婆婆保佑,接下來扯不扯的完就全靠自己本事了。 羅敷對自己扯淡的本事向來很不放心。 “小姐若是看上這二手釧子就拿去,無需和我一介民女計較?!?/br> 安陽微微一笑,紅唇的弧度煞是勾人,“女郎也是北方人呀,這里的北人可少呢,請坐吧。哪兒的?” 羅敷不假思索地搖搖頭,答道:“多謝女郎好意。我是國朝永州人,隔了座玉霄山就是北邊,挺近的,現在承蒙方氏抬愛,在京城做惠民藥局的夫人?!?/br> 安陽撇下杯子,似是十分好奇,繞著她走了一圈,“惠民藥局呀,夫人亦算個流外官,月錢三兩紋銀,一個女郎家倒是不易。不過……”她壓低了嗓音,“恕我直言,這釧子就是少了顆珠子,也不止你一年三十六兩的官俸。那點翠坊的老板我已派人去問了,他究竟是不是老眼昏花便宜了女郎,我們在這兒聽上幾首曲子,口供便到?!?/br> 迎朱肅然道:“女郎還不說實話嗎?我們主子對這釧子熟悉得很,到底是怎么來的,遲早會知曉。我看女郎生得好人家的模樣,必不會是偷的搶的?!?/br> 羅敷深吸口氣,給自己灌滿了氣勢,鄭重道:“那個……實不相瞞,”她的臉頰染上淡淡的紅暈,“三個月前端陽候家中做壽……方公子把我叫去談藥局的事,順便送了這東西給我?!?/br> 簾碧捂嘴笑道:“如此這般么,那對面房中做東的酒樓老板莫不就是方公子?哎呀,那位公子眼光真是……原來洛陽的商人都好這口?!?/br> 羅敷用心記了一下這個侍女長什么樣,繼續很不好意思地低著頭,早腹誹了一百遍。 “須知這齊人的雅好和咱們北方人不太相同,簾碧,你就不要擅自揣摩了。不過……”安陽突然冷冷地說,“聽聞那位方公子與你們君上不睦日久,連爵位都被削了,這手釧可不是一個純粹的商人能碰的,只怕他并無這個能耐弄到手?!?/br> 她撥了撥一綹落在肩上的墨發,款款提著裙擺走到一名灰衣護衛后,搖首嘆道: “實話告訴你,天底下沒有人比我更熟悉這串鏈子,家傳之物,本來就不應外流。況且戴著它的人,能活著站在我面前的已經不多了。你今日若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我就是想留你一條性命也沒辦法?!?/br> 羅敷笑道:“女郎似乎很篤定能將我留在這。你心中有疑,大可求證,只是我一介局外人,不好評價你的家事。我言盡于此,女郎該不會認為方公子和另一位與我同行的客人會放任不管吧?”她現在還真挺希望對方去求證的,畢竟拖時間也不錯。 兩名灰衣護衛相視一眼,一左一右地站到了她的身側,腰上掛著細長的刀鞘,是她一動就要拔刀的架勢。 羅敷汗毛豎了起來,她只想知道那兩個人撇下她跑哪兒去了!她在窗口根本沒聽到有開門的聲音,是自己欣賞景色太入迷,還是雅間有問題,鑿個暗門什么的把人憑空變沒了?可是侍女搶她東西之前她不是也沒聽見動靜。 安陽鳳眼一瞇,“是啊,我心中著實疑惑?!彼尺^身去,語氣緩緩的,很是平靜,“說起來,我們家親戚不多了,一個兄長,一個妹子,兄長不常見,妹子就更是十多年沒見過了,心里卻時不時還惦記著?!?/br> 迎朱關了窗子,掩著嘴角回應道:“主子真是個重情的,表小姐有人照應,不知過得有多好呢,今年應是同這位女郎差不多大,您是睹物思人了?畢竟這東西是表小姐的?!?/br> 她又朝羅敷道:“唉,女郎別怨我誆你,主子們姊妹情深,表小姐走后這東西就當做主子的一直收著,奴婢們還隔三差五地拿帕子擦拭呢?!?/br> 兄長,妹子,什么跟什么。 羅敷在這姊妹情深的真摯描述中終于拾到了有用的信息,她就說那神態衣著怎么那般眼熟,原來是像她趾高氣昂的母親大人,難為她這么多年了還忘不掉。 想必大梁宮中只剩這一位公主,明都的王室之中也只剩這一個女孩子了,囂張就囂張點吧,微服外出游玩可能是當下流行的戲碼。不常見的兄長自保都難,時不時惦記的妹子——也就是她,很快就要踏上和她兄長一樣的自保之路……如果今天不能順利地從莫辭居走出去的話。 羅敷很快下定決心,說什么也不能招,拷打除外。誰知道他們是要就地處置還是把她帶回明都解決長達十幾年的隱患!她現在的日子是許多人用命用心血給她搭起來的,趟進帝京的渾水里,就是毀之一旦,她如何向他們交代? “水晶手釧給你們,我和方公子約好未時在樓下的馬車處會面,女郎意下如何?我不清楚任何關于女郎家表小姐的事情。既然你們已經派人去點翠坊問老板,我也就放心了,不知道你們為何這么緊張?!?/br> “緊張?”安陽的聲線猛地繃起,尖利得幾乎都有些變調,倒把所有人嚇了一跳,“迎朱,將她好生伺候著,帶回客棧我親自來審!” 她眼中迸出刀刃似的光,低喃道:“我知道你肯定不是她,你還擔心什么呢,但就憑你這雙眼……這雙眼……” “當啷!” “小姐!” 安陽揮袖拂掉案上一個瓷杯,不顧侍女阻攔疾步沖到羅敷面前,尖尖長長的護甲往前一伸,那雙淺褐色的眼睛依然一眨不眨,直直地看著她。 那一刻安陽心中倏然生出巨大的恨意,原本要戳破眉心的護甲尖端一捺,竟沖著瞳孔而去! 甲套上珍珠雪白的微芒在穿衣鏡邊緣閃過。 彈指間一股氣流挾強勁之勢迎面而來,“咔擦”一下,兩名侍女再看時,那根堅硬的鎏銀護甲居然從中斷成兩截,穩穩地落在攢花地毯上! 安陽似愣了瞬息,捂著自己的食指尖叫一聲。骨節的鈍痛才蔓延開,她咬著牙把剩下的那截護甲拔下,狠狠摔在案上。 護衛的身影向隔間疾速竄去。 安陽厲聲叫道:“慢!都退下!” 她用力撇開迎朱和簾碧,抽出護衛腰間的刀正要架在無處可避的羅敷脖子上,誰料手腕一震,那柄長刀彈在了博古架上。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轉頭就想調動守衛,眼神卻牢牢釘住了。 隔間露出的半面穿衣鏡在眼皮底下一點一點消失在墻壁里,移開的空隙本應是黑洞,此刻卻成了一幅暗底的畫。 只因為昏暗狹窄的背景上多了個人。 第87章 厚顏 鏡子消失的地方兀地顯出個人來。 羅敷差點膝蓋一軟給他跪了。他冒出來了,那方瓊呢? 安陽呼吸一滯。 光滑的墻面裂開縫隙,眨眼的工夫,穿衣鏡又重新移回原處。鏡子里映出淡淡的銀光,是金屬的光澤,冷而圓潤。 那是半張執在手上的銀面具。 屋中人圍在榻旁,從這個角度可以瞧見半邊微微前傾的身影,頎長而挺秀,恰似雪中倚窗的松樹。只此一個昏暗中的剪影,一抹如碎冰的浮白,便讓人牽出許多遐思來。 褪下面具的白衣公子施施然從暗門里走出,踏著午后的日影堂而皇之地站在了灰衣護衛的包圍圈里。 羅敷掙了掙拉著自己護衛,目光往那兒輕飄飄一落,再也不去看他了。 簾碧忍不住往前挪了一步,小聲道:“主子,這不是……” 安陽面上露出恍惚的神情,片刻后眼睫一動,鳳目中清光凌冽,抬起尖尖的下巴朝那人看去,紅唇噙著著絲倨傲的笑。 她驀地想起樓下匆匆的一面,那時舟車勞頓,她方從馬車上下來,厭煩庶民們嘈雜的吆喝步履,南方潮濕的氣候也讓自己極為不適。洛陽有什么好,人人都市儈,人人都鄙陋,一片金葉子都能讓那些重利的商人打上半天架,真是淺薄。而現在,她發現洛陽也不是一無是處,至少…… ——“公主此去洛陽,不妨考慮考慮太后殿下的提議。明都的郎君們都如臣這般無趣,那洛陽盛氏倒可能合您和太后的意思,據說其人可是光風霽月,雅潤冰清啊?!睋е猪У妮p佻公子敲著折扇,斜著桃花眼將她不留情面地趕出了酒肆,“畢竟兩國之好,光靠騎兵重甲維持怎么行?!?/br> 安陽無意識地轉向羅敷,那雙淺色的眸子此時莫名其妙地沒有那么刺眼了。釧子的事暫且放過去,說不定的確是流出來的次等品,現在重要的是她眼前站著的這個人,既然挑明了全部,就無須掩飾了。 倒真是有光風霽月的好氣度。一雙眉眼筆鋒稍利,看人的時候卻瀲瀲地含著柔麗的春光,輪廓鮮明的臉龐便也立時溫和了起來,像是南國的水,碧波深處浸潤一顆明珠,熠熠地輝映滿室。 “此處粗茶淡飯,殿下可還用的慣?”王放笑問道。 不問來處,不提突發之事,一派從容如偶遇。 安陽駐足,大方頷首道:“勞陛下留心。不知陛下在這面墻里待了幾時,忍不住出來透個氣兒,這才讓本宮見到天顏,得以招待一番——陛下亦是微服,想來本宮請陛下小坐上幾刻也不會逆了禮數?!?/br> 她中暗自思量,他側讓,俯身,靜立,無論什么舉動,看在眾人眼里總是有股內蘊的清貴之氣,可那明明是庶人的謙遜之姿。這樣的人,真的會寧愿折了自己的身價? 因為他絲毫不在意別人看他的眼色。羅敷太了解這一點了,此時她只覺得這屋里悶的不行,他這樣子像要對這位小公主做些什么所謂大逆不道……不妥當的事,那她還礙手礙腳的干什么。 她管不著他,做什么都管不著。她要去找方瓊問清楚怎么回事,下樓,找侍女,乘車回官署去。 王放像是才發現她也在屋里,驚訝道:“原來夫人也在。我與方公子在雅間說的好好的,夫人卻跑出去透氣,當真是有雅興?!?/br> 安陽笑道:“陛下看來很器重這位夫人,本宮剛才急了些,給陛下陪個不是罷?!?/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