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節
羅敷看著那只虛弱的手,它的形狀很優美,只是太瘦了,纖細的骨節在薄薄的皮膚下凸出來,青藍色的血管浮在手背上,指甲是脆弱的蒼白。 她忽然心酸,下意識地握住這只手,想讓它比看起來暖和一些,卻發覺原來自己的手比它還涼,只一瞬便放開了。 帳子被她撥開,午后的鳥鳴開始聒噪,她在藥味里嗅出一絲香燭淡淡的氣息,從面前人的衣上化開。 這位前公主的面容一如她想象的那樣美麗而矜貴,只是這美麗已經衰老,染了風霜,矜貴的氣質下也刻上了在漫漫時光里鑿就而成的痛苦。 一個被送去千里之外的西域和親的公主,沒有宗室的血緣作為義務,也沒有皇室的靠山可以依憑,所幸她的丈夫對她不錯。然而她新的家人身死離散,她獨自一人南下求援,迎接她的卻是兄長一族的覆滅。 羅敷發現自己說不出什么來,只有再輕輕喚了一聲,“外婆?” 黑色的道袍襯得她的身軀越發羸弱,她的眼睛卻有著一種淡泊而從容的清明。羅敷又生出了不安,這樣平靜的目光注視著她,就像她瞳孔中映出的是一個毫無關系的路人。 “我mama是真雅,她是西涼唯一的公主,我的外祖是悉居林,現任的西涼王阿延多是他的弟弟?!?/br> 黎國公主還是慢慢地打量著她,披散下來的白發落滿肩頭,她用手不經意地捋至而后,那動作重新點燃了羅敷殘存的記憶。 她的母親也會這樣優雅而柔和地理順頭發,不過發色不像她年輕時的黑,也不像她這時的白。 公主拉起她的左手,一根根地撫過手指,在沉默中開口:“阿雅?我記得她……她是我女兒。我年紀大了,許多事記不得了,眼睛也看不清了,孩子,你過來些?!?/br> 羅敷咬著嘴唇坐到榻邊,那雙手攀上她的臉,細細地描著輪廓。她喉嚨里的苦澀蔓延到全身,感到動作一停,便聽到那一縷風似的語調溫柔地說道: “現下想起一些來了……你叫什么呀?生的不像阿雅。阿雅呢?” 羅敷握住她的手,“mama在軍中和家人走散了,到了突厥,”還未說完,公主的身子猛然一顫,“是那些人把她帶走了!阿雅才十六歲……她還那么小,突厥人……突厥人!”她的眼中迸發出劇烈的痛苦,斷斷續續地咳嗽了一會兒,又漸漸平復到原來空茫的狀態,靠在枕上一言不發,只是無意識地死死抓著袍角。 羅敷撐住額頭,低聲道:“外婆,你是不是又想不起來了?那就別想了。我爹爹姓秦,給我起的名字是這兩個字?!彼龜傞_公主的手心,一筆一劃地寫,“因為當時是春天,我出生在軍營里。mama被他救了出來到了匈奴,他們一直過得很好?!?/br> 公主好像只有眼睛和記憶出現了毛病,思維卻異常清晰,搖頭道:“過得不好,阿雅離開了我,肯定是過得不好的。她是個小女郎,什么也不會,西涼都要亡了,匈奴……要是人家知道她的母親是個齊人,她能過得好么?!?/br> 羅敷一怔,她又接道:“算了,我估摸著明日又會忘記,姑且就信了吧。孩子,你下山去吧,用不著來看我。我只記得我有個女兒,她走了,把我的心也帶走了……她的孩子,我看不清也記不得,你以后不用費這個功夫來了。我在這里感覺很安全,不愿意看大夫,也不愿意再接觸山下的東西了?!?/br> 羅敷的心驟然被敲下來一塊,又用簡單的西涼話說了幾句,公主再不應答。她想起了小時候母親唱的歌謠,起了個頭,公主跟著哼起來,臉上的皺紋夾著笑意,仿佛回到了年輕時小女兒依在膝旁聽曲子的情景??墒撬呐畠阂呀浫ナ蓝嗄炅?,唯一在世的親人又被她歸屬到山下的世界里去,她獨坐靜室,守著殘存的一點回憶,讓人可憐,就算傷了人也無法責備。 公主哼著哼著就閉上眼睛陷入了沉睡,嘴角還微微上揚著。 羅敷給她拉上薄被,在床頭坐了一會兒,還是按上她的腕脈診了片刻,方知她時日不多。 臨走時她嗅了嗅桌上的藥碗,辨認出里面的藥材應該是吊著性命的那種,有幾味很是貴重。 屋外初冬的日光灑滿了寂靜的院落,也許是中午沒吃什么東西,羅敷整個人都有些恍惚。她邁著沉重的腿朝自己廂房走,心里盤算了幾下,還是止不住地難受,索性什么也不想了。 回到房間不久,兩個年輕的女冠抬來一桶水讓她凈身,羅敷思緒正一團亂,看到水總算好些,道了謝便不客氣地鉆進桶洗刷起來。熱水中身子舒展開,她將自己埋在靜止的水里,直到水涼得差不多才出來,草草擦了一番,對著鏡子照了照,覺得沒有異樣才換了衣服出去找人。 羅敷打開屋門,光線夾著樹影霎時充滿了身后狹小的空間。不遠的古樹下站著她要找的人,身著月白長袍,里面仍是那件被她扯過的中單。 他的雙眼望過來,蘊著寧靜而清涼的笑意,像夏日里迎風飄蕩的槐花雪。那樣的神采她似曾相識,在相同的距離里一定有人這么看過她。 在哪兒呢? 她不禁走到樹下,愣愣地盯著他的臉看。 王放指了指一處樹蔭,近前一步,道:“怎么洗過了還是這副樣子,須知現在天冷,打水可不大方便?!?/br> 羅敷一下子側過頭,拿袖子遮住面容,極快地揉了揉眼睛。 “多謝陛下讓女冠送水過來?!?/br> 他揚著唇角仔仔細細地端詳,她顯然沒有心情打理,一頭烏發松松散散地挽著,鬢邊還滴著水,一路滑到白玉般的脖子里去。真是懶散慣了,見別人也是這個衣冠不整的模樣么? 羅敷被他看的不自在,斂眸自顧自地說道:“陛下來這里是祭奠陸將軍的么?山下和山上的人對這里諱莫如深,也是陛下授意的吧?!?/br> 王放靠著樹干,悠然道:“阿姊不問我早來了多久?只謝我給你準備熱水這一樁?” “多謝陛下告知觀主,還讓那位守凈下來接我?!?/br> 他越發不滿意起來,忽地笑了聲,低低道:“我不在船上,阿姊當真哭了?到現在眼睛還是紅的?!?/br> 羅敷只當沒聽見,“多謝陛下這些年關照外祖母?!?/br> 王放看著她秀致的側臉,道:“阿姊,你若是心里為其他事忐忑不安,便不用謝我,我不需要一個顧左右而言他的人對我表示這些無足輕重的感謝?!?/br> 他突然想像兩個時辰以前那樣去觸碰她的睫毛,看她皺眉的樣子,腹誹的樣子,她放在心里的事比表露出來的多得多,他不介意花上一些時間把它們一件件挖掘出來。 羅敷在腦子里過了好幾遍,方道:“陛下既然知道我前晚是坐船來的,就是派人一直在盯著我,所以我要做什么陛下都知道。我要過江,陛下捎我半程,我要上山,陛下讓人下來接,然后,是否我要做的事就是陛下也想做的,或者說陛下想要我做些什么?” 王放的笑容倏爾隱去,拂去衣上枯葉,轉身道:“跟上?!?/br> 羅敷自覺有理,便小跑著跟他走東面第二間廂房,緊鄰著給她安排的那間,桌椅床凳沒精致多少,倒也算得上干凈整潔。 甫一關門,他就丟了塊帕子過來:“將頭發擦干,水別滴到我身上?!?/br> 她捏著帕子有些窘迫,卻反應過來,身上? 王放適時道:“你說了那么多,就偏不問問我的傷如何?你要做的事是醫師的職責,我想讓你做的事就是讓你履行義務,難不成還委屈你了?” 羅敷看他臉色比往常更白,嚇了一跳,不等他親自動手,奔到榻跟前三下五除二解著他的腰帶,匆忙中拉了個死結。她被他鄭重的語氣弄得心急,掐著時間一把扯開,等看到棉紗透了水,都快要上火了,抬頭就問: “帶藥了嗎?” 王放指指桌上先前被他丟下的包袱,羅敷嘩啦啦地抖開,一個小瓶和一疊干凈的棉紗呈現在眼前。她猛地頓住了動作,陰森森地問道: “你的傷是不是已經好了?” 王放訝異道:“我怎么知道。這不是你該計算的事么?” 羅敷深吸一口氣,走過去穩住手揭開那塊浸水的紗,扔石頭似的甩到桌上,下面露出兩個多月新生的健康肌理和刀痕。她留下的藥中途被換下,這是另一種效果更好更快的,也不知他從哪里尋來。 她感到耳朵被擦了一下,抬頭一看,王放正拿過她手里的帕子吸著她發上的水珠,擦完了塞到她手里,面色平靜地道: “看夠了?” 羅敷咬牙切齒地說道:“陛下是不是感覺在江里游了一段,神清氣爽得很?” 他拉上被她一日之內扯開兩次的中衣,一只修長的手閑閑地系著衣帶,正似清晨剛起身時的慵懶形容。 羅敷這才發覺不妥,不動聲色地移開目光,手里的錦帕攥成涼涼的一團。 王放察覺到她的埋怨,了然笑道:“阿姊方才進門前問我存了什么不軌之心,我若說沒有,你也是不會信的,那何必又再問呢?” 羅敷蹙眉道:“我雖不信,姑且可以聽一聽啊?!?/br> 他被她高傲的語氣勾起了興趣,“阿姊,誰給你底氣這么說話的?” 羅敷差點忘了面前的人最不能頂撞,郁郁地說抱歉,替他把東西按原樣收好。她不慣做收拾物件的活,看得他在一旁指指點點,要求多到難以預料,真是坐實了難伺候的名。 王放靜靜地坐著,從這個角度可以清楚地看見她顫動的濃密睫毛,眼瞼敷著層淺淺的紅,櫻桃色的唇角抿著,山明水凈的五官有著中原人的秀氣,輪廓又稍微深一些,外族血統全部反映在淺褐的瞳色里。 西涼產良馬、出美人,陸家人的相貌也大多出眾,她父親那一族的皮相一向也甚好。至于她,長得不錯,只是太疏離了,他就是看不慣她裝模作樣,看不慣她在他眼皮底下還藏著防備的心思。 于是他朝她的肩抬了抬手指,羅敷會意,立刻拿帕子擦了兩下,轉頭看時并沒發現丁點水跡。 他心中舒服許多,無視她的氣憤:“你現在的狀態不適合跟我商談,先回去休息,晚上想好了再過來。今日在江上是不是很怕?” 剛說完最后一句,羅敷掉頭就走,差點踢到門檻上去。 王放靠著床柱,對她的背影凝視了半晌。 她要問的被他擋了回去,他其實并不擅長轉移話題,只是每每對著她,自然而然就多出許多話來,換了三個身份,幾個地點,連他自己都覺得成了一種理所當然的習慣。 第73章 父債 道士忌葷少食,青臺申初夕食后,觀內十來名女冠都去往各自的靜室習誦經卷。羅敷沐浴過后沒什么胃口,喝了半碗白米粥,拿油紙包了個饅頭回房,走在半路猛地想起身上揣著小半瓶玫瑰醬,是她離京前一天在點蓉齋買的,方氏還給打了折扣。 她邊走邊摸出一指高的瓷瓶,揭開蓋子聞了聞,實在忍不住往饅頭上涂的沖動,等走到院子里的樹底下,晶瑩透亮的嫣紅已經倒了一半出來。她早上便沒吃多少,玫瑰的香氣格外濃郁,她面朝樹干避免被人看到,滿足地咬了一大口。 然后就聽到背后傳來幽幽的開門聲,她一個箭步沖向房間,還捂著嘴邊半點醬汁,狼狽得好像后面追了個要債的。 王放只一眼便掃到她在做什么,吃個饅頭也要抹八錢銀子一瓶的醬,難怪要帶回房去,就是怕被人說矯情。 確實是個養的過分好的女郎。 他在院子里獨自站了很久,夕陽漸漸地沉下了山頭,山頂上的水汽飽滿的云霧翻滾而下,遠處暗藍的群山也一點點看不清了。天色暗了下來,東面的一顆星子伴著弦月露出燦燦的光輝,安然地灑滿了整個院落。 晚鐘響過,女冠們已經早早睡去,夜晚的風極涼,鋒利如刀片,他仍然佇立在歪倒的碑石邊,安然看月亮西移。 明日他祭奠故人,可能是最后一次了。河鼓衛已經籌備好,只等一聲令下,便能了結這所有令他從前失了分寸的過往。 月上梢頭,石頭邊不知何時出現了一支短簪的影子,簪頭雕飾成一朵蘭花的形狀。他不動聲色地移開了靴底,仿佛不忍踏碎它初綻的芳華。 “陛下一直在這里么?” 王放回眸,皎皎月色一層層地鋪滿她寬松的長衣,襯得整個人便如臨風開放的一朵雪蘭。他望著她好一會兒,清湛的眼神才落在她黑發間的那根玉簪上。 花在他的瞳仁里,影子在他腳下。 他在這樣近的距離里轉過頭,唇角卻是微翹的,“你耳力不算好,沒聽見關門聲?!?/br> 羅敷輕聲道:“陛下何須再騙我,我坐在屋子里發了一下午的呆,要是隔壁進房關門怎么可能聽不見?!?/br> 他見她神情沉凝,袖中的手指摩挲著某個物件,把嗓音放的溫和了些,“你現在比下午清醒得多,還要問我問題么?” 羅敷都忘了下午要從他嘴里撬出什么來,她明明沒有做過讓自己虧心的事,在他面前卻總是半天說不出一句話,好不容易扯出的搪塞,自己都聽不下去。 也許是這張臉太過璀璨奪目,那雙眼睛太過透徹犀銳。 樹影搖曳,夜梟啼鳴,濕潤的霧氣纏繞在周身,她在一片潮水般涌來的夜色里說道: “其實沒想問什么,就是想知道,陛下來祭拜的是不是陸家人?如果是的話,那么我就不會再猜疑了。陛下可以帶我去衣冠??纯疵??” 王放的身上吸納星月光輝,融融的潤彩無聲流淌,他無聲地嘆了口氣, “這里不是宮中,無需再跟我拐彎抹角。 ” 她被他無奈的語調弄的有些懵,過了許久,才小聲道:“我沒什么可說的。我回房了?!?/br> 他目力甚好,看見她肩膀抖動了一下,語言一時快于思考,“既然如此,我就不帶你去看陸將軍的墓了,真是可惜?!?/br> 羅敷站住腳,感覺自己有無數個把柄捏在人家手上,躊躇不定的目光觸到他泉澗般的眸子,卻驀地平靜下來。 他在等她開口。 “我確然不想再問陛下,只是……想起無關于陛下的一些事情?!?/br> 他彎了彎眼睛,似是覺得很好笑,“阿姊何時想起過有關于我的一些事情?好了,你說什么我都聽著?!?/br> 她愣住,反倒更加不自然了,可也不是經不得場面的人,索性極慢地道: “我從洛陽馬不停蹄地趕往青臺山,也沒有抱太大的希望,只是想見她一面。我自認性子算比較冷,可是到了這里才發現,還是……挺傷心的?!?/br> 她直視著他,一旦開了頭就順多了,“其實我從小到大都沒有受過委屈,小時候還不覺得,等漸漸大了才發現……原來我在意的人全部都在受委屈,而我卻過得心滿意足,平時幾乎想不起來他們過得是怎樣的日子。我沒有為生計cao心過,獨自一人也沒有覺得多不好,但今日我從她的房門里出來,才知道那不是一件值得慶幸的事。正是因為沒有經歷,被拒絕才顯得格外難以忍受,我想接她下山陪她度過晚年,治好她的病,可是我沒能來得及說上一個字?!?/br> 王放道:“她不記得以前的事,你沒有必要因此介懷?!?/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