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節
那滴水晃晃悠悠地從發上滑下,沿著額頭到鼻子,嘴唇……她鎮靜地掏出一塊帕子,從包里拿出個水囊,沾了些清水擦頭發和臉,眼里能躥出一團火苗來。 “秦夫人果真怕水?!蓖醴艤厣频匦Φ?,移開了細細的柄。 羅敷強打氣勢,忍著把他推下去的沖動硬著頭皮道:“是啊,我說的是真的,陛下不用試驗?!?/br> “怎么算是試驗?開個玩笑罷了。秦夫人沒有在我面前跳到江里去,著實信守承諾?!?/br> 羅敷不理他,待船被他控制的平穩了,她抱膝坐好,一派無事地稱贊道: “陛下以前領過水軍么?” 王放道:“你覺得呢?” 羅敷使出渾身解數奉承道:“我猜是有的,看陛下獨自渡這條江應該也不是第一次了,一路自然會越加穩妥……就算陛下的暗衛都不在?!闭f完充滿希冀的望著他。 出發時的灘岸已變成一條細線,速度不太快,一刻鐘不到的時候接近江心了,風也順理成章地呼嘯而過,掀起大片浪花。 水從舟外濺到她的右腳邊,羅敷往里縮了縮,左邊又來了一股水流,遂緊了緊膝間的距離,到最后整個人抱成一團,看得王放手下的動作更不穩妥了。 他一撤力,船立刻抖的不像樣,羅敷感受著劇烈起伏,心中抱怨自己一時大意沒考慮全局,明天換艘穩些的烏篷船去不行么!她到底受了什么迷惑坐上了這個居心不良之人的船,礙著對方的身份還沒法責備出口! 王放默默計算風向和靠岸的距離,待經過了風口,壓著嘴角逗她道:“秦夫人大概不了解,古來航海入江的商船遇到大風浪,都會扔一些貨物獻祭水神,偶爾也會扔一些清醒的活人……不愿意損失買賣的商賈在船艙中挑選人祭,這祭品一般都是極為怕水、陰氣重的人,知道為何么?” 羅敷突生警惕,看著他的眼神又急切又委屈。 ……她連求人都不會么? 他拂去衣上的水珠,淡淡地說道:“其一,怕水,就算船還在原地他也上不來;其二,水主陰,陰代表刑殺。所以最好的選擇是,把一個不暈船卻怕水的女子丟到江里給河神做姬妾?!?/br> 羅敷莫名其妙地直視他道:“我曉得陛下肯定不屑于做商人的勾當,說這些只是為了嚇我?!?/br> 王放展顏一笑,緩緩地平舉起左手,船槳垂直地指著層層白浪,在羅敷驚悚的目光里毫無留戀地一松,細長的柄眨眼間就沒入了滔滔江水。 “原來你是這般想的?!?/br> 沒了槳確定方向的船真正如同一片輕飄飄的樹葉在水面晃來晃去,羅敷不可置信地脫口而出: “你做什么!” 這一瞬她大腦一片空白,任何事都不管了,腿軟大過氣憤,連站也站不起來,只知道若是他這個人也下去自己就絕對玩完了。 大江浩淼,若是無人救她,要漂多久、被風吹多少次才能著陸! 王放拿出一方錦帕優雅拭手,穩如泰山地立在船尾,好像站在平地上休憩一般。 “阿姊有一點說的很對,我是不會把你弄到江里的,頂多是……” 羅敷欲哭無淚,“陛下別說了!” 他從諫如流地止住,忽地扯開腰帶,寬大的玄色外袍一除,便只著了一件薄薄的蠶絲中單。 羅敷看呆了,他要干什么? 王放沖她指指船里的衣物和包,“頂多是把我自己弄到江里。晚上約莫會有打漁的船只經過此處到對岸,看好東西?!?/br> 說時遲那時快,羅敷老鷹撲兔子似的拽住他的下擺,“微臣知錯了陛下不要下去!” 她手比平時快了好幾倍,將中衣拉得一沉,王放從鎖骨下到胸前瞬時露出一大片光潔如玉的肌膚。他耐心地彎腰拉開她的手,奪回一截領子,在她的耳邊吹了口氣: “放手,嗯?” 羅敷耳朵泛紅,依舊據理力爭:“陛下會水但我不會,陛下自己游到對岸卻把我扔在這里就是謀害人命!” 他有些可惜,“阿姊,我還是給你留了點錢財的,不覺得我已經對你很寬容了么?不算謀財,只是害命,我明白你向來把銀子看得很重?!?/br> “陛下誤會了微臣怎么能是那種小人,陛下別動??!” 小船失去平衡來了個大起大落,羅敷驚叫一聲,重新死死地攥住他的衣擺,仿佛那是根救命稻草。 王放蹲下身,她的眉鎖得不能再緊,咬牙蜷著身子歪在船尾,的確是怕的不行,像只栽在水里的小貓。 他修長的手指輕輕觸了觸她翹起的長長眼睫,“這就怕了?哭給我看看,興許我就留在這兒?!?/br> 抓著他衣服的手卻慢慢放開,她偏過頭拾掇拾掇微散的鬢發,又恢復了原來抱膝而坐的姿勢。羅敷淡紅的唇角抿著,似是很不愿意按他說的做,眼睛里冒出的小刀全靠理智撐著才沒有往他身上招呼。 指尖存留的觸感讓他不由自主地低聲道:“那就沒辦法了。還有什么要和我交代的?” 羅敷不答,吐了口氣,好半天才悶悶地頂了一句:“你說晚上會有人來,不要騙我?!?/br> 王放心里好笑,又若有所失,站起來道:“就是騙你又怎么了?秦夫人自己保重,我可不想看到大漢的左院判心甘情愿給河神當夫人去了?!?/br> 他一個縱身躍下獨木舟,黑發蜿蜒在水中,仿若江里探出頭的水妖,輕一頷首就潛了下去。 日懸東南,殘余的霧氣一掃而空。對岸是巍巍青山,隱約可見山間白色的泉流和金黃的樹冠,秀美不可方物。然而羅敷一點也沒有心情去欣賞,岸上隱隱約約多出個影子,應是他游到頭了,但她要怎么辦? 她拎過王放帶來的包,毫不留情地拆開掃了一眼,無非是祭拜用的楮錢之類和幾件衣物。他就身無長物地走了?這些東西他就不著急用么?羅敷越發覺得會有人乘船經過這里,但也不排除山上他的人準備好了一切,這樣的東西多一份又算什么?不要也罷。 她哀嘆一聲,祈禱浪能小些,別把獨木舟給掀翻了。當時昏了頭,丟臉的事做盡了,還是被他甩在江中央,他肯定像看了場戲一樣!他明明答應帶她一起過去的,還要顛來倒去地折騰! ……太可惡了。 羅敷開始認為被他提了個院判就是最大的錯誤,她應該看著他倒在地上不省人事的! 茫茫江水翻涌,羅敷在船上生不如死。其實現在的風沒有之前大,但是這種被別人棄之不顧、完全獨自面臨危險境地的感覺太糟糕了,就像天地之間只有她一個人還在呼吸。水和風這兩種平常至極的事物搖身一變,隔出一個與世隔絕的空間來,她在里面無論怎么想法子,外面的世界都視若無睹,就算她下一刻掉到水里淹死,也不會有人知道。 她擦了擦眼睛,摩挲著腰帶上系著的玉佩,等到晚上也不是不可以,但她留在客棧的侍女會擔心,晚上又看不清人,絕對沒有白天安全。況且要是真沒船來她怎么辦?指望自學成才游到那邊去那是異想天開。 羅敷遠望江灘,也許是心理作用,那條線在眼中近了些。風好不容易小了,浪也不大了,她一陣欣喜,看得到岸,就意味著看得到人,意味著她喊一嗓子對面差不多能聽到??墒侨四??哪里有人?只有一叢灌木,一只拴在石頭上的烏篷船,一方掛在樹上的破漁網…… 能看清具體的景物了,她驀地反應過來,是江水在把船往岸邊推! 此時羅敷不知要哭還是要笑,終于有救了,王放的話十句里有九句都在誆人,她應該想到他留著她的命是有用的,該想到還有針對她的一大串事情還沒解決! 她的心也跟著波濤起伏,暈眩好多了,她有了底氣,打起精神定定地注視著江岸,只要熬過這一段就好…… 水流是有偏差的,然而大體的方向正確,半個時辰不到,羅敷抱著兩個包袱登上陸地,出了一身冷汗。 王放還不至于太壞心,至少給了她一條活路。 腳踏實地的恩賜讓她扶著一棵大樹喘了好幾口氣,思索著接下來要干什么。這里看起來荒無人煙,到哪里去偶遇一個采藥人或者下山的女冠? 就在她思考的空當,背后傳來個中年女人的聲音,是她今早才聽過的—— “施主且隨貧道來罷,貧道帶施主去觀中?!?/br> 一道明光照亮了羅敷躊躇不定的心,書上說大難不死必有后福,原來是真的! 山路崎嶇,景色卻十分宜人,南方初冬的山既溫且潤,便是朔風也融化在那些枝葉未落的高樹間,變作沙沙的低語。泉水流經白石,淺灘埋沒在寸長的草里,天然引出一條幽徑。 緇衣女冠腳程有意放慢照顧她,不復先前冷硬的態度,羅敷揣著所有的包裹只當沒見過她,頗有興致地問道: “大師怎么知道我要來的,是特意在這里等我,還是偶然遇到了?” 中年女子平淡答道:“貧道守凈,施主跟我來就是,無須多問?!?/br> 羅敷撇了撇嘴,只好不再說話。 沿途鳥鳴悅耳,爬了一段山坡,守凈忽地開口道:“施主是郢先生什么人?” 羅敷本想說跟他一點也不熟的,但還是道:“他是我生意上的東家?!?/br> 她有幾分弄明白,原來是王放通知人來接她的,他丟了船槳趕到這里,不會就為了告訴觀中有外客要來吧!不定有別的居心……還有,淳于通這個假名他用的還挺廣泛的。 前方已能望見一片漆黑的檐角,守凈停下步子,回頭鄭重道:“施主最好不要騙我們。郢先生既然叮囑過,那必定是與他關系深厚的人,不然施主是進不了觀的?!?/br> 羅敷倒奇了:“郢先生派了人把道觀圍起來么?這些年難道就不曾有其他人到觀中進香?” 守凈從她顏色殊異的眼眸上移開視線,道:“有人來,但是都沒出去?!?/br> 羅敷默然,兩人穿過一座破敗的牌樓,視線豁然開闊。青臺山的這一峰并不高,道觀又不同尋常地處在山腰,走了大半個時辰也就到了。 這里看樣子是前幾朝遺留下來的一個古觀,目光略掃,只余靈官殿和玉皇殿,東西兩面的靜室有些被改建成廂房,鐘樓和鼓樓都已所剩無幾。當年的規模應該很大,只是年月一久,磚瓦都老邁不堪,在道邊歪倒的石刻上偶爾能看見彼時流行的字體。 “郢先生什么時候到的?” “差不多有一個時辰了?!?/br> 對話實在泛善可陳,羅敷絞盡腦汁,又道:“他每年都來么?在這個時候,冬至,來……掃墓?” 靈官殿前一位年過花甲的坤道早就站在石階上,服飾十分樸素。守凈徑直走上去行禮: “知觀?!?/br> 沒有得到回答的羅敷亦邁出一步,躬身道:“道長好,我來此尋一位家人,姓陸,是十年前入貴觀的?!?/br> 觀主是個清清靜靜的老婦人,聲音飄渺似水,她雙目微闔道:“貧道已知曉此事了,守凈,你帶這位小施主去靜室吧。我們這里只有一位俗家姓陸的女冠,施主是為數不多可以見她的人了?!?/br> 羅敷面露笑容,覺得再累都值了,俯身又道:“請道長告知郢先生現在何處?!?/br> 觀主看了她一會兒,“你不是來找他的?!?/br> 怎么這觀中的人這般緊張王放?看來他和這座青臺觀很有淵源啊。 羅敷如實道:“我與郢先生在半路分別,他先行一步,得知他讓人在山下接待我非常感激,想要向他道謝?!?/br> 觀主牽了牽嘴角,像是許久都寡著一張臉,動作很僵硬,“施主去過后,再來找貧道。施主的廂房在東邊第一間,今日若不嫌棄,就請在鄙觀歇息一宿吧?!?/br> 她說完,在另一位女冠的陪伴下向后面的玉皇殿走去,只留羅敷隨守凈去靜室尋人。 院子里積滿了枯萎的葉子,但石板面依然干凈,山中的云霧從遠遠的地方升起,海水般洶涌地襲來,一如羅敷心底的千萬種情緒。 短短的幾步,靜室簡陋的木門就在眼前。帶路的女冠拿著她和王放的包離開了,她立在外面良久,始終挪不出手叩門。 這座房間從外面看,荒涼得就好像沒有人居住似的。要是晚上,房里點了燈火,她還可以模模糊糊看見一個影子,一伸手就可以碰到的影子?,F在日欲當午,院落里充足的光線倒襯得這個角落太過死寂,風一吹,檐下叮叮當當響起鐵馬的聲音,除此之外,再無一點雜音。 日光照在羅敷的衣領上,她抖落身上沾的草屑,正好發簪和裙子,抱著她的包袱輕輕在門上敲了三下。 第72章 吹牛 羅敷的手停在門外半刻,屋內并無喚她進來的聲音,不由出聲道: “我來找我外祖母,可以進來么?” 里面仍是死寂,她僅剩的耐心消磨殆盡,推門的一剎那,濃重的藥味撲面而來,不由心中一緊。 靜室里十分粗陋,只有一方供著香火牌位的長桌,一把藤椅,白色的紗幔后掩著張榻,榻上似乎睡著個人,臉朝著泛黃的墻壁。 羅敷心跳的劇烈,她一步步走過去,想看看榻上的人長的什么模樣,是不是同她記憶中母親的容貌有幾分相似,是不是在十年與世隔絕的歲月里變得像這觀里的人一樣淡漠。她想知道這位幸存的女冠知曉了還有親人在世是什么反應,又或者她知道自己有個外孫女,卻遠離塵世從不過問?就像她一直不知道自己有個外祖母,也很少感到孤單一樣。 她帶著好奇而激動的心情站在床帳外,鼓起勇氣喊了句外婆。終于,榻上的一襲緇衣動了動,她的心也跟著顫了顫。 “外婆?你醒著么?觀主說你半個時辰前就醒了?!?/br> 帳子里的人緩緩坐起來,從雪白的紗里伸出一只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