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節
“我們也不是很清楚,但是藥局近期會有人來查驗,你做你自己的事就好。雖說他那遺容不太好看,但這事和我們沒有任何關系,莫要再追著問了?!?/br> 她這天晚上睡得很早,卻一個接著一個地做夢。第二天卯時就醒了,躺在床上不想動,腦子里不由自主地又過了一遍昨天的事。 * 方繼朝她伸出左手,指尖鋪了一層融融的煕光,除了一點薄繭,竟連掌紋也生的清晰漂亮。 羅敷對于掌紋沒有研究,說好看也就是該疏的地方疏,該密的地方密,讓人覺得紋路生在那手掌里,就是難得的賞心悅目。 她嫉妒的要命,卻不合時宜地被理智拉了回來。錢袋還剩二兩碎銀子,她干脆準備連明繡新做的繡囊一起,放到那只不碰人間煙火的手上。 方繼還是那副波瀾不驚的樣子,眼睫垂了些許,淡淡道: “有勞?!?/br> 羅敷此時已顧不上這個人為何不顧身份出現在偏僻小巷、為何身手比一個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出現的殺手還好、為何跟她頗有興致地說這許多,因為她立時想到了客棧里曾經做過的一個夢。 可是她最終沒有扔塊石頭過去,而是把值點錢的錢袋和值很多東西的錢都恭恭敬敬地上交了。憑良心說,救命之恩涌海相報都不為過,但是針對個人的言行,她無話可說。就算要銀子,一般不是被救的那個主動提么?她確實開玩笑提出賠他雙筷子,下半句還沒出來呢,人家就迫不及待了。 方繼注視著她解下繡袋,在袋子上精美的刺繡離掌心還差一寸時,他忽然轉身向灑了一地暗紅的草叢走去。 羅敷的手臂僵在那里,半晌,吸了口氣溫軟道: “大人,您要多少雙竹箸,盡管與民女說,民女湊湊錢還能加一雙象牙或者青玉筷子?!?/br> 方繼步子未停,道:“白玉籽料最好?!?/br> 羅敷慢慢收回錢袋,認為自己低估這位州牧大人了。 她握著水囊漫無目的地尾隨在他后面。他藍色的衣袍被風掠起一角,夾竹桃的花落了一些在泥土里,可以看出昨夜灑下兩三滴雨水。他的后擺離地面如此之近,卻一點都沾不到那些微皺的嬌柔花瓣。 白色的花朵染了深紅,動人心魄的艷色中,那清云似的身影依舊悠悠地立出一抹恬然來。 他開口道:“秦夫人認得這人,勞煩替本官辨認一番?!?/br> 羅敷默念一萬遍不能折了所謂的骨氣,逼著自己膽戰心驚地瞄了一眼滿地血污,這一眼之下不由心中大震。 那紅白相間的腦袋離脖子足有幾尺遠,但拼上拼不上已于她沒有多大妨礙了。這丟了腦袋的人赫然正是早晨主動請辭、并被她加了一把火催跑的王敬醫師。 羅敷感覺作為一個承受能力不佳的人,她要做好幾天噩夢了。 她打定主意,抬頭的一剎那居然看到他唇角瞬間消失的弧度。 她視若無睹道:“這是我們藥局的一位王姓醫師,今早因為挪用銀錢做假賬被我們辭退,他家中妻子多病,女兒年幼,說是因積蓄不夠才這般行動。我與另一位醫師在巷尾面攤里吃完飯,欲往他家送最后一筆月錢,卻發現他妻子已經在床上過世了。王醫師留了話明日回來,我見這事因天熱不能拖,讓那位醫師去官府稟報了,自己打算回藥局與大家一同商議。至于王醫師惹了什么人,我們實在不知道?!?/br> 她別的不能肯定,但王敬不單單是一個落魄的窮醫師還是一目了然的事情。若是欠了錢對方直接找個流氓地痞收拾殘局就足夠了,招這么個高端嫻熟的殺手來,真有些抬舉。另外,右副都御使方繼獨自一人出現在這里,說是去吃飯做客的,只怕鬼才信。 方繼稱她為醫師,就是打算上公事了;而說她認識這人,也不知從哪里得出的,反正就是個變相威脅。她搪塞不得,只能斟酌語氣客觀道來。 方繼手指搭在籃子上敲了敲,頷首道:“這樣?!?/br> 羅敷默默點頭。 他說道:“秦夫人不必如此緊張,本官并無那么好的身手將醫師不明不白地拘到官府里。秦夫人不是從實說來了么?” “……還有,我們沒有看見王醫師的女兒,門沒有鎖,我們走大門進去的。今天或許有人澆過菜,房間里物品整齊,王氏躺在床上,像是剛死不久……當然,被子是冷的?!?/br> 方繼盯著地上死不瞑目的人頭,“嗯”了一聲。 羅敷停了一會兒,從睫毛底下一點點地往上打量他的側臉,雙手合十對下邊拜了一拜: “王醫師來了藥局大概四個月,是方老醫師招進來的,齊醫師覺得他行跡可疑,但沒有說出來。民女剛到兩個多月,與他沒有過多接觸……除了早上將他辭退?!?/br> 方繼了然道:“秦夫人原不愿作夫人?!?/br> 羅敷自知從頭到尾都失了言,流外官雖是最末等,在京官上級面前還是要正式自稱的。但她又不怎么會說話開脫,少不得一時間呆呆地望著他,如同定了身一般。 方繼不再看她,蹲下身仔細查驗。 羅敷艱難說道:“大人真是目光如炬?!?/br> 他背對著她的目光,施施然露了絲笑意,“秦夫人說話這般沒底氣,本官真是欣慰?!?/br> 羅敷昧著良心,大了點聲道:“大人英明?!?/br> 她揉著額頭,像個丫鬟似的在旁邊等他查看完,就差搭把手了。 “你去那邊看看他身上是否帶了裝人頭的皮袋?!彼娣愿赖?。 羅敷躊躇在原地,如實回道:“下官不敢?!?/br> 方繼道:“那替本官把筷子給取下來,一雙聚在一起即可?!?/br> 羅敷嘆氣道:“大人想要籽玉的料子?下官絕對給大人買來送到尊府,再加一雙也沒問題?!?/br> 方繼彈去衣上草葉,慢條斯理道:“本官有個陋習,非要見物品按原樣擺放整齊,否則夜晚就難以入眠?!闭f罷,自己站起來走到墻前,指節輕點墻壁,那貼在墻面的筷子當啷一下掉到地上。 在他拔去殺手胸口的兇器時,羅敷閉著眼捂著耳朵,等到差不多時候睜眼一瞧,一雙筷子果真越過千難萬險重聚在草地上,放的筆直,連上面的紅褐色也十分均勻。 方繼靜待到殺手胸口血洞里汩汩流出的液體變為黑紫色,才滿意地開口道: “秦夫人還是快回去與藥局中人商議罷。今日之事甚為不祥,日后或許還會再勞煩醫師?!?/br> 羅敷順著他的言外之意無奈道:“大人放心,下官也要顧及藥局前程,怎會張口就和外人提?!?/br> 方繼漆黑如子夜的眸子攢出些昀光,手持滿滿當當的籃子朝巷尾走開。他腳下忽地一頓,道: “本官方才想起那水囊是從南安一路帶來的,有些不舍,遂已拿了秦夫人的錢袋。秦夫人那會兒閉著眼,應不會心疼?!?/br> 他走得并不快,但頎長的身形在巷子里一下子就看不見了。 羅敷對著他的背影發了會呆,摸了摸空空的腰間,突然反應過來,拔腿跑出了燕尾巷。 不遠處一陣風刮過地面,那雙對稱的筷子動了動,頃刻間化為齏粉,隨風飄逝得無影無蹤。 * 回到藥局中,方繼得知此事,畢竟是閱歷已廣,震驚之下沒做別的表示便叫她回房細談了。羅敷自然不會用半真半假蒙明繡的話來應付他,只是省略了過分恐怖的場景,連遇見了微服的州牧這等異事也說得無比詳盡。 方繼當時道:“那便是卞公默許此事與我們無關,其中可疑之處,他定會私下追查。萬富這小子現在還未回來,不過他做事一向讓人省心。此事你們以后就不要提了,王敬家中那個女郎,若是能找到,我們幫一把也就盡了本分,就此揭過?!?/br> 羅敷上了藥后血就止住了,痛感也消退一些。她遲疑問道:“方先生知道州牧大人是何出身么?以前可進過行伍?” 方繼從鼻子里哼了聲:“我們這些平民百姓的,如何打探得那些大老爺?!彼攘丝谌潭ㄅ莸乃?,“不過先帝是如何寵信這位卞公的,怕是整個京城的人都知曉吧。一介寒門,起于南安,十八歲上便殿試中了狀元,此后自翰林院入東宮,擢少詹事為少師,可謂風光至極。不過十年前查出他恩師涉及了一個大案,被外放出京了?!?/br> 羅敷道:“那先帝還挺信任他的。涉了案還能做州牧,別人不說么?”州牧是為圣上耳目,掌監察大權,從沒聽說過這樣還能左遷到從三品的。二十多歲的少師,古來可能就只有這一人而已。 “他有兼官么?” 方繼道:“兼、加、贈無一契合,專心輔佐東朝?!?/br> 羅敷數了數,冷汗滑下:“那……那今年豈不是年過不惑?” 方繼算了算,“老夫來京城的時候是二十年前了,那時卞公剛得先帝青眼,今年應是三十又八?!?/br> 他見羅敷面色古怪,道:“有何不妥?” 羅敷道:“卞公在南安一直深居簡出么?還有,難不成三互法廢止了?” 方繼道:“國朝法令自有通融之處。據說卞公家中只有一個老夫人,在洛陽舉目無親,歸根結底是個例外的孤臣。便是在南安,這些年見過他的人也少,幾乎是隱姓埋名了。先帝決定讓他離京,便是網開一面,想要升官的就不會踏進他家門檻……并且關于他從前的事跡,先帝也下詔不許再提。我朝與北朝不同,向來寬待文臣,卞公一事并非首例,那些大人們一旦離京,此生就十有八.九回不來了?!?/br> 羅敷心道,他那個舉止哪里是孤臣!哪里像是個宦海失意歷經滄桑的被貶官!這位州牧看樣子是東山再起了,有權分撫直隸,大事小事事無巨細。先帝處理他的手段奇怪的緊,分明是在等這一天吧。 “卞公好像知道王敬是我們這里的?!彼贿吽妓饕贿呅÷暤?。 方繼道:“這不是我們揣測的。大人考滿回京,時過境遷,洛陽已非當年模樣,如今的州牧之位不再是當年的州牧之位。他同硯倒是多,說能上話的卻沒有一個,剛回京城消息就靈通到能知道這件極小的事,也許……牽扯到某個大事吧?!?/br> 羅敷聽他揣測的意猶未盡,剛想接話茬,又止住了。 “當年卞公去國,百官皆稱陛下圣明。年歲一久,他做太子老師的事也被世人拋至腦后了??扇q今上有意重用這位大人,不僅平反了,還給了他巡視直隸之權,想來青云再上已非難事。他定是通過某些人事得知我們藥局的現況,早有準備。至于他準備做什么,老夫認為,他沒有為難你這個夫人,便是暗示不會為難我們藥局。而藥局的那位真正掌印的大使,怎么也算是陛下太醫院里的人?!?/br> 羅敷轉念一想,自己有時候確實思慮太過了。 方繼咳嗽兩下,疲憊道:“秦夫人,明日端陽候府送合同來,他們未經大使,就由你的條記代勞吧。記得修書給大使,估計方氏已打點好一切,可是你也要做全了?!?/br> 萬富是酉正回來的。他說路上花了好些功夫,到的時候官府已散衙,但態度良好,值班的人答應明日著人來查看順便銷戶。羅敷很遺憾地表示漏了一個人,因為死者的相公也陪著她去了。 “我們還得自個兒花錢簡單辦一辦喪事,藥局整飭在即,出了事,你們都認為不是個好兆頭吧?!?/br> 萬富一進門就聽她說了下午驚心動魄的經過,這時抿了唇道: “實際上……” 羅敷的目光針尖一般扎過來:“你不要再刺激我了?!?/br> “實際上我離開衙門的時候,有個人領著王敬的女兒在衙門前的云吞攤子用飯,我當時以為認錯了人,但那小女郎眼睛甚毒,把我給認出來了。那位公子三十不到的樣子,面貌斯文,看他那氣派許是個官,穿一身藍袍子,” 羅敷頓時拿不穩杯子:“所以……他跟你說什么了么?” “我走上去,那丫頭跟我記得的不大一樣,哭是哭過了,但十分鎮定,精神也還好,竟說上午她母親死了后就一直跟著這位大人,之后有人送了她去官府,告訴她這位大人傍晚回來問她的話?!?/br> “……我是說,那位州牧大人。你沒在鄒遠見過他吧?“ 萬富愣了,道:“是位州牧?敢情是糾察撫州知州的那一位!……我的天,王敬是什么人,得這么大面子!” 羅敷淡定道:“他說他順路?!?/br> 萬富眼角亦抽了抽,“對了,他還說,喪事從簡,請仵作、買棺材的錢官府替那丫頭出了,我們不要管,繼續營生。他好像什么都知道?!?/br> 羅敷扯了嘴角:“可不是么。他連我不缺錢都知道的一清二楚?!?/br> 萬富打了個哈哈,跑去廚房拿飯了。 羅敷在臥房里對于今日之事疑竇叢生,從頭理了一遍,果斷承認自己沒有查案子的天賦。 首先是王敬,拖家帶口來到京師,不愿透露身世,與家里感情不合,他妻子死了不到一天也撒手西游了。取命的殺手要割他的頭,除開心態扭曲,羅敷更相信是背后雇主不想讓大部分人知道死的這個人長什么樣子。也許那個殺手欲把他整個人都弄走棄尸,又或許他是要拿著人頭去交差。 然后是那位州牧南安右副都御使卞公,一個人的外貌可以顯得比實際年齡年輕很多,但氣質很難改變。他身上顯出來的氣質是那種養尊處優慣了的,不像是出身寒門,更別說沒有從高處跌下來、潛伏了近十年的風霜之色。方繼通身的氣度太刺眼了,就像這是個沒有受過什么挫折的相當年輕的人,而羅敷見過不少得了機緣一朝發達的人,他們從小養成的習慣有相當一部分沒有丟掉,更至于與身份格格不入。 州牧的一舉一動毫不隱瞞,仿佛讓陌生人知道了說出去也不在意。 一個小小的惠民藥局,事情也能大到這種地步,羅敷很頭疼以后人多勢大了她要怎么辦。她開始羨慕起那個至今未曾出現過的太醫院大使來。 七月底,端陽侯府派遣的醫官駐進了帝京的惠民藥局。 羅敷看著來來往往搬著東西的雇工,也不去干涉,詢問方繼才知道緊挨著藥局的巷子有幾戶住家已經被買了下來,供給新來的醫師居住。向父親主動請纓的曾高幫著一干人等忙前忙后,羅敷得了她這么一個得力助手,樂得不cao心。 除方氏提供的兩名醫師之外,藥局需要依照慣例筆試進六位新人,一年之內每個人的月錢除開藥局盈利,由侯府補貼二兩。原先萬富他們不算賣藥的微薄利潤,每月只得八錢銀子的診金,一年到頭賺的連街頭挑擔的小販也不如,這下滿打滿算,直逼羅敷這個夫人。 方氏的醫師剛把家什搬過來,渝州送來京城的第一批免費藥材后腳就跟到了,還有幾味是當地特產,市價不菲。羅敷聽曾高說渝州的地方藥局亦將受侯府恩惠,其州多山,產珍貴藥材,他們可能就是看中地理優勢,以官方名義搜羅地方之利。按這個思路,其他地方也應明白了方氏要扶持全國官醫的心思。 收著霸王藥,羅敷眼見藥局的擔子又重了不少。合同上寫明了太醫局需要強化賣藥的性質,出售丸、散、膏、丹、酒,并將制藥與賣藥、接診合一,制藥占了相當比重,亟需精研藥理的人才。羅敷幾乎是時刻頭疼怎么招人,薪水不夠問方公子要,人才來源卻也不好找——水平高的醫師單獨坐堂,身家又要極清白。日??丛\繼續,她晚上熬夜出考試題,避著方繼只敢讓萬富瞄一眼,怕被老人家說題目簡直標新立異、不可理喻。 王敬的腦袋一掉,羅敷和方繼就知道家底清白的重要性了。想來方繼脫離紛擾塵世已久,所謂的“爾等不必管,繼續營生”真的像他在巷子里說“順路”一樣不靠譜。洛陽官府的人在羅敷離開不久就過來了,遠比萬富通報的腳程快,她覺得定是州牧的安排。他們做事以一絲不茍著稱,什么都要查一遍,到最后拋下句“等待問話”,藥局中人面面相覷。 洛陽內發生的命案,本該上交由天金府尹解決,州牧難得親自過問,自然更加兢兢業業。官差以故事處之,于是仵作自然而然交差:王氏中毒而死,卻驗不出來是什么毒;殺手血液呈黑紫色,倒是極厲害的黑道上的手段。仵作上了年紀,京城又是個魚龍混雜之地,不免見識比旁人多些,他說驗不出來,很有可能此案就真的不了了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