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節
窄小的灰褐床鋪上赫然躺著個面色青白的女人,閉著雙目,一只無血色手垂在床邊。 醫生大多都比旁人冷靜,眼下兩人看了看狹小的臥室,除了一張床、一個小柜子和幾個竹簍,實在沒有多余的東西了。 萬富率先大步走到床邊兩尺,緊緊盯著那女人,掏出方薄薄的手帕輕輕按在了她蒼白的手腕上,而后搖了搖頭。 羅敷第一眼就看出這是個沒了氣的,邊戴上手套邊三兩步走上前翻了翻她的眼皮,按了按頸側,小心地掀開了算是整齊的被子。 “這是怎么回事?”萬富不可置信地喃喃自語,“王敬今天剛和我們說他妻子重病,才兩個多時辰,就這樣了?” “你曾說他這個夫人四個月前就病怏怏的?” “可我當時看她與她相公鬧起來還精神很好,之后就沒大在意了……” 羅敷看到他神情中的愧疚之色,心知這其中不對勁得很,王敬的內人若是病的只剩半口氣,他能如此好打發?現在是盛夏,這人應該剛死不久,他這個做丈夫的去別的醫館藥鋪了? 一個人若是有一次給別人留下不可信的印象,之后再做什么事都會讓人覺得不可信。 于是她抬頭對萬富道: “你覺得他是不是走的太順暢了?有沒有可能是他做了什么事,想先使計溜得遠遠的?!?/br> “你是說他為了省錢,用點手段讓他夫人成了這樣?可是我們現在沒有辦法確認?!?/br> 萬富一想,確實覺得這件事從頭到尾不太合常理。早上他倒沒聯系到以前的事,這才領悟到問題不小。一個人輕重緩急是分得清的,節骨眼上沒有別的辦法,還會在意面子?就算感情不合,但在一起過了這么久,王敬沒有求招他進來的方醫師,沒有求共事的醫師,反而羅敷一說,半個字都沒反駁,輕輕松松被趕了出去。 “我之所以肯定他不在,是因為門房說他去城北了,特意留了話說明日再回來?!比f富這才托出實情,“他去城北做什么?一個人舉目無親,天天在藥局里也沒機會結識貴人,難不成是尋差事?憑他那點三腳貓功夫,方先生是看他可憐才予了他一個安身之地!我就姑且信了,反正他就是在家我也不是不敢進來?!?/br> 羅敷細細檢查著王氏的面部,揭開被子看了片刻,又照原樣蓋上,低聲道:“明天王敬若是沒回來,便報官吧,就說做相公的出門在外,家里人去了,先來告知官府一聲,按一般的次序辦,該請仵作就請仵作。我記得國朝律令上有一條,各地有人去世了首先報給官府,其次入殮?!?/br> 王氏的臉上還殘留著臨死之前的痛苦之色,嘴角下垂,眉心有深深的折痕,像是不勝重病。她三十開外的樣貌,生的倒不難看,要是把這張臉的紋路抹平了再抹上點漆,反而顯得有那么幾分姿色。 羅敷驗看活人還行,死人就夠嗆了。她一邊察看一邊暗自思索,平日最看不起王敬的是顏美,但萬富私底下對他的意見卻顯然不輸顏美,面上和和氣氣的,實際腦子里不知道怎么想。羅敷揣測他前后話中之意,突然意識到他應該是親眼見到了什么事情。 “他不是還有個女兒么?去哪了?”萬富記起那個躲在母親身后的孱弱女兒,想到自己有個表姐亦是年少失恃,此后被親爹賣給財主做妾,過得凄慘無比。他不禁可憐起那個面黃肌瘦的小丫頭來。 羅敷見他又找了一圈,壓著額角道:“我們回藥局再說?!?/br> “那這里……” 羅敷道:“有后門可以出去么?” 萬富摸摸頭道:“后門通向的是米市,人還挺多的?!睆陀滞采系娜藝@了口氣:“這真是……” “天熱,拖不了多久,你現在就去官府通報一下,我回去見方先生?!?/br> 萬富送她到大門口,自己轉身從后門跑了出去。羅敷探頭探腦地跨出破門檻,巷子里仍舊沒有人,一陣熱風迎面襲來,吹得她有些暈。 她環視小巷里單調的景物,半人高的雜草,茂盛的夾竹桃,六七戶住家,標準的下層百姓居所。她腳底下走著,心里卻跳著,那不過一二百步的石板路仿佛一下子伸了老遠似的。 太陽正好卡在巷子盡頭,風里的人語從前方浮了上來,青褐布衣的人們來往的身影重新出現在眼前。羅敷舒了口氣,感到自己實則是個挺冷漠的人,膽子還小,真是愧對教誨。這王敬要真是因臉皮薄自請辭退,不想回家與妻子說反倒自己去城北倒騰辦法,那她確然是有責任的,畢竟她知道他家中情況。她琢磨到這里就渾身不舒坦,客觀地看,一個失魂落魄又自詡清高的窮醫師,丟了飯碗不愿受家人苛責,實在是人之常情。要是他待在家里,就算妻子在面前過世,也總比讓她孤零零地躺在房里被兩個陌生人發現強。 風里不僅有人語。 羅敷瞬間加快了步伐,她僵硬地往前走,忽然在幾步外停下。 她回過頭,淡淡的血腥味縈繞在鼻端,接著她就看見了分外詭異的一幕:一個人趴在兩座房子之間凹陷的土墻上,腦袋慢慢耷拉下來……隨即啪嗒一下,就掉在了地面上的草叢里。 那人深色的衣袍已經被汩汩冒出的血染黑了,摳在墻上的手指濺上殷紅,還在顫巍巍地痙攣。 從她的角度看得很清楚,但巷口處的視線會越過這個角落,釘死在凸出的房屋上。 那丟了腦袋的人身后立著個矮小的黑衣男人,手上正徐徐收回沾著幾粒血珠的銀色絲線。黑衣人蒙上面巾的臉朝羅敷的方向撇了撇,一雙鷹隼似的眼睛冷的像冰。 羅敷轉身就跑。 她不敢再往后看,心中念念再幾步就是巷口了,她不知道喊人有幾分勝算,或者是她能否在對方動手前喊上一個字。 事實上在她這么想的時候,身后的風聲就已然到了。脖子在悶熱的空氣中不可抑制地發涼,她聽到金屬破開氣流的聲音,像是輕微的鳴鏑。那堅韌細長的銀絲即將觸到她的皮膚,然后…… 羅敷在那一剎竟沒有害怕。她捏著手腕上的鏈子,腦海中一片空白。 兵器嵌進皮膚一分,羅敷幾乎要看見自己的腦袋像那個人一樣,一點一點地斷掉,再骨碌碌滾下來。 刺痛之后便是壓抑的靜默。 忽有尖銳刺耳的響動,隨即有人運力短促地嘶喊了聲。 羅敷良久才反應過來,是那根索命的銀絲繃斷了。 等了足有一盞茶的功夫,她終于得以挨到磚墻,用盡全身的力氣蹲下身倚靠在墻上,將手覆上眼,倒吸一口涼氣。 巷外如同另一個世界,絲毫不知幾丈之內發生了什么。那些過路的人們也不會知道巷里慘死了一個人,還差點又賠上一個。 羅敷好容易平息下來,放下手,手心沁出冷汗。 她直直地對上一雙墨色緞靴,靴筒上雪青的流云紋繡得極靈動,好似要卷到空中來。 羅敷仰起臉,勉力站起身。頓時,她看清了草叢在短短的時間內收留了第二個人,眼睛睜得很大,里面滿是詫異。是那個喜歡拿線割人家頭的蒙面黑衣人。他的衣服裂開一道狹長的縫,縫里垂直插著一根細細的木條,沒入胸口約莫很深。 黑衣人的尸體旁站著個人,背對著她,黛藍長衣靜靜垂落。 那人俯下身揭開面巾,淡淡開口道: “女郎不必顧著眼睛,頸后的傷才要緊?!?/br> 羅敷刷地抬手去摸脖子后,放到眼前一看,一手的血。她原本沒感覺到有多疼,可看到刺眼的紅,身體立馬就敏感了起來,痛了幾倍不止。 她穩住嗓音沒叫出來,從懷里抽出手帕壓住傷口,道: “多謝先生了?!?/br> 那人直起身,側首向她點了點頭,眉目澹澹。 羅敷只覺這張臉很熟。 她注意到他手里還拎著籃東西,居然是面攤里的籃子,還有一個白色的水囊。 “先生能借我那個水囊一用么……” 他忍不住揚了一揚嘴角,端正面容霎時添了清華秀彩,如月出東山。 羅敷不知他笑什么,皺了眉又重復了一遍。 方繼望著她緩緩道:“女郎命中果真缺水?!?/br> 羅敷連捂傷口都忘了。 呆了片刻,她繼續問了第三遍: “州牧大人體恤民情,能借民女那個水囊用一下么?” 方繼從善如流地將水囊遞給她,手掌在陽光底下泛著玉色。他身后一個隨從也無,像是憑空出現在這里。 羅敷輕聲道謝,接過水囊打開,又抽出一條帕子倒上水,和著點隨身帶的藥粉按在傷口位置輕輕擦洗。所幸傷口不深,只是她一想到那東西將人家的腦袋挪走了,上面還沾著血,就惡心的不行,非得用最快的速度好好清理一下。 方繼正往那倒霉的缺了頭的人那邊走,冷不丁聽到背后“咦”了一聲。 羅敷緊接著跟上來,像是也要來看看。 方繼由著她想看又不敢看地在已倒下的尸體邊上糾結,摸著脖子眼神疑惑,好一會兒才道: “做殺手的心態有悖于常人,他方才可能興致較好,用兵器從身后一寸寸劃拉著進去的,所以斷面才如此粗糙?!彼f話的同時,看著羅敷的眼里帶了分惋惜,弄得她立時毛骨悚然。 羅敷結結巴巴道:“那他動作挺快啊……割完了頭才滑掉,一般好像是從……前面割?” 方繼道:“也許是習慣,他第二下亦是準備從后面開始?!?/br> 羅敷不愿回憶半點,咬著唇斗膽道:“……也可能是這個人掙扎得太猛,身體緊貼在墻上,他沒辦法從前面喉嚨下手,就只好從脖子后打主意?!麆倓偸沁B人帶兵器一起追上來了么?”殺手躺的地方離她有段距離。 方繼微微一笑,“女郎怎么不回頭看看?這樣既可以讓他從頸前下手,又能知曉他人離得遠否?!?/br> 羅敷張了張嘴,愣是一句話沒說出來。 他輕輕抬手,羅敷還沒來得及回神,只聽“啪”的清脆一響,對面幾尺遠的土夯墻電光火石間多了個東西。 羅敷不禁湊上去看,這一看之下徹底驚住——一根木條生了根般入墻半分。木條是根落單的竹筷,她中午才用過搛面條的那種,用力咬都能留幾個牙印。 筷子是橫著嵌入的,與地面平行,四周小范圍地震落了表層的粉塵。羅敷試著把竹筷弄下墻面,端詳了一陣,覺得匪夷所思。以筷子類比銀絲,她在腦子里想像了那個恐怖的情景:銀絲在空中展開,或借力凌空朝前推,或當鞭子甩,以其熟練程度不說劃斷脖子,割出一大攤血是肯定的。 方繼教導完,似笑非笑道:“明白了?” 他不等羅敷說話,便接道:“女郎是還想見見那玻璃銀蠶絲的真品試起來如何吧?!?/br> 羅敷連忙捂嚴實了滲血的地方,欲搖頭又怕牽動傷,只能悶聲道: “大人若樂意,別在民女身上試就行?!?/br> 方繼眼中那點惋惜又回來了,“今日難得忙中得閑?!?/br> 羅敷默然,及時換了個話題: “大人怎會在這里,似乎是要去用飯的?” 方繼的目光落在手中的籃子上,“順路,把這些帶到別人府上,不過丟了雙竹箸?!?/br> 羅敷這時才領會到另一根筷子的去處。本想再看一眼殺手胸口多出的一截細木條,生生忍住了,道: “大人不必憂心,民女一雙筷子的錢還是出得起的?!?/br> 方繼袖口一動,不置可否: “女郎費心。不知女郎能出得起多少雙筷子錢?” 第47章 魚水 夕陽落山的時候,羅敷在長長的傷口上灑上了防水的藥物,忍著水汽蒸騰洗刷。 她閉上眼都是那根見鬼的什么玻璃蠶絲,帶著剛死之人的血液往自己脖子上抹。 明繡換了第三桶水,只顧著注意她的傷勢,憂心忡忡道: “女郎怎么弄成這樣,今后留了疤可怎生是好?!?/br> 羅敷面無表情道:“沒事,不會留痕跡的,我向來用最好的藥?!?/br> 她見羅敷神色冷淡,也不敢多問,只撇了撇嘴道:“女郎以后千萬別一個人上街了,我怕得很呢!” 羅敷扯著頭發恨恨道:“是今日出門沒看黃歷?!惫潭ㄗ〔弊幽醚劬π敝┧骸熬┏侵伟矊嵲谟写纳??!?/br> 羅敷知曉今天的事不便廣泛傳播,打碎了牙也得往肚子里吞??梢豢疵骼C憂慮又好奇的神情,她覺得還不如說出一點讓她別再往下想。 “我們冬至別忘了給王醫師一家寄點楮錢,好歹也在一起忙活過。齊醫師已經去官府走過場……去上報了,會有人來處理?!?/br> 明繡遞完了瓜囊,把話倒了兩三遍,手一抖,驀地“啊”了一聲:“怎么……早上不是還看見王醫師的么!不會是……不會是先前向人告貸卻沒錢還,人家追來了!”她杏眼大睜,早上王醫師離開藥局的事她也有所耳聞,只知是缺錢要另去覓活兒維持生計,哪里料到上午好端端的人一天之內就一命嗚呼了! 羅敷知道她父親就是向人告貸,結果一分錢也還不上,讓人找到了家里,把女兒利索地賣到大戶做粗使丫頭。就不好多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