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兩句話慢條斯理的,和羅敷的火冒三丈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羅敷暗暗咬牙。狗腿子恬不知恥,說得好像她已是方瓊的囊中之物似的。 猛一回頭,看到了那個聲音的主人。一個二十來歲的俊公子,芝蘭玉樹的模樣,腰間佩劍,身上有種和方瓊相似的貴氣。 只不過,方瓊的貴氣,張揚顯赫如日中天。此人的貴氣,卻有些蕭索沒落之感。即便是朝她微笑,眉宇間也透著些微的憂郁之色。 羅敷心想,狗腿子人模人樣,級別還挺高。 她絲毫不懼,冷然說道:“不是在桑田里說過了,使君有婦,羅敷有夫,煩諸位回稟貴人,我倆命里沒姻緣。再給我指條回家的路,否則弱女子被逼急了也會做蠢事。廳堂里濺血不吉利,諸位也不好向你們主公交代?!?/br> 人為刀俎,我為魚rou,但就算是條魚,也得做條不服輸的魚,下鍋之前蹦q兩下。 未曾想這番話卻沒收到應有的效果。一屋子人面面相覷,然后是一片壓低了的竊竊私語。 她清清楚楚地聽到兩聲笑。一眼看去,那個捉她的刀疤臉。 甕聲甕氣地跟她說了一句話:“所以你確是有夫君的?” 刀疤臉兇惡歸兇惡,這句話的語氣卻還算正常。羅敷不知道這人有多講理。匆忙點點頭。 那趕車的矮子湊過來,仰頭看她,捋著長胡須,不懷好意地一笑:“那么你的夫君是……” 羅敷覺得這笑容要多猥瑣有多猥瑣,不敢接話,目光左右看,突然在人群里發現一個眼熟之人。 是個身姿挺拔的少年,清清爽爽一身苧麻直裾袍,腰間掛著個自制的小彈弓。他還未到弱冠之年,約莫十六七,眉眼中殘余著些微的青澀。一頭黑發在腦后隨便一扎,頗有些瀟灑隨性之感。 然而她記得分明,前日被方瓊截住的時候,他好像是圍觀人眾中的一個……當時他打扮成一個補丁衫牧童! 還騎著一頭大牯牛! “牧童”友好地朝她一笑,質樸混合著狡獪的目光。 羅敷隱約覺得有什么不對,然而此時此刻來不及多想,趕緊向這個“人證”求助:“小、小……小郎君,你是見過我的,兩天前……” “牧童”看起來良心未泯,走出兩步,對著廳中全體,朗聲說道:“沒錯,當時是我親耳所聞,這位女郎自承有夫,夫君是……嗯……” 凝眉回憶了一下羅敷的原話,嘻嘻一笑:“驃騎千余,排場隆重的官家郎,為人潔白皙,hh頗有須,跟方公子一萬個不像?!?/br> 羅敷喜出望外,朝他快速欠身一禮。她隨口編的瞎話,自己都快忘了。 “小郎君說得沒錯!我夫君就是那個人!明媒正娶,三書六禮,誰也賴不掉……” 面前黑壓壓的一群人聽了這話,卻全無反駁之聲。反而不少人面露興奮之色。那個姓周的阿嬸終于追了過來,拎一塊手帕立在門口,也愣愣聽著。 “牧童”記性超群,接著說道:“……喜乘白馬青絲尾,腰佩萬錢鹿盧劍……十五府小吏……” “對,對!” 羅敷連連點頭附和。簡直愿意義務給他織一個月的絹。 面前的人群漸漸沸騰。那個刀疤臉突然一抹眼睛,淚光瑩然,跟著她的話音說道:“二十朝大夫!” 羅敷慢慢收攏了笑容。隱約覺得有什么地方極其不對。 然而廳中諸人已經完全轟動。七嘴八舌的聲音叫起來:“三十侍中郎,四十專城居——這回一定沒錯了!這便是我們主公!天底下哪還有第二個這樣的人!” 幾十個大男人熱淚盈眶,朝羅敷深深作揖,淚水一滴滴落在錯縫排磚的地面上。 “參見夫人!” 第5章 認親 整個邯鄲城人口上萬,男女老幼三教九流,往街上隨便丟塊磚,都能砸到五六個有識之士。然而此時此刻,對于“禍從口出”這四個字,誰都不如一介織女秦羅敷理解得深刻。 她花了很長時間才接受了這個事實。自己隨口杜撰出來的一份光鮮履歷,未曾想這世上真有其人! 其實當日在桑林,她本也不必吹出破天的牛皮來。若換了旁的尋常民女,被貴人調戲幾句,甚至占點便宜,都不是什么大事——把自己弄得蓬頭垢面,哭訴一番,周圍鄉親跪下來求個情,貴人怕麻煩,多半也能大事化小。 但誰讓她秦羅敷忍不住那心氣,就是看不慣方瓊那得意忘形的樣兒。 貴人身上大約帶著驅邪的符,如遇冒犯,原封奉還——這就報應到她身上了。 難道自己命中注定一劫,擋箭牌擋住了方瓊,轉眼就把她掃進了另一個大坑。 方瓊起碼還比這一位年輕些。 她覺得自己還可以再挽救一下。面對一雙雙渴望的眼睛,拿出三分勇氣,結結巴巴地澄清:“我……我是瞎說的,為了敷衍方公子……其實并不識得你們主公……” 不知道該對誰賣這個可憐。面前立著兩個人:那位說話慢條斯理的憂郁公子,還有那個聲音比鐘還沉的刀疤臉,一文一武,看起來都頗為不好對付。 她本能地覺得那貴公子應當更好說話,朝他低頭再施禮,不卑不亢地說:“是我當時信口編造,以致諸位郎君多有誤會。我不知你們主公是誰,但只要你們在邯鄲城外尋訪一遭便知,羅敷是民女一名,不是……不是什么夫人……” 對方認認真真聽她說完,跟旁邊刀疤臉對看一眼,眼中不無擔憂之色,隨后朝她安撫一笑,深深作揖。 “原來夫人把我等當成了方府手下,這才惶急不擇言,我等實在是唐突有罪。我們未能及時尋訪,害夫人流落民間,也實在罪該萬死。夫人既自承有疾,有些事也許想不起來了,但沒關系,我們會幫夫人慢慢回想。夫人莫要心慌。吾姓譙名平,主公也許對夫人提過我的名字,不知夫人可有印象?” 羅敷:“……” 她隨口一句“我有瘋病”,這群人還奉為圭臬了? 面前的公子年紀輕輕的,怎么是個傻子? 譙平說起話來恭敬而緩慢,每個字之間恨不得大喘兩口氣,讓她有沖動一一打斷。然而奇怪的是,她終究一言未發,也許是被他的氣質鎮住了。 況且譙平的語氣又實在是毋庸置疑。有那么一瞬間,羅敷自己都有些相信了——難道她真的是忘記自己身份的,某個“主公”的夫人? 她捻捻手指。長期紡紗織布帶來的薄繭,把她從幻想里拽出來。 “我、不行……我還在集市上賣著兩匹絹,阿弟還等我帶筆墨回去,舅母等不到我會急的……郎君行行好,我要回去……” 她說得越是真摯可憐,對面的人越是神色凝重。 譙平一本正經地安撫:“夫人,主公失蹤已逾三年,大伙不求平安無事,甚至他若是已有三長兩短,我等都有準備……但……白水營的命運都系于夫人一身。萬望夫人體恤一二。若能告知主公的下落,我等……也不敢強留?!?/br> 羅敷怔了那么一瞬間,才明白這句彬彬有禮后面,七繞八拐的暗示。 聽譙平的言外之意,是她這個主公之妻無情無義,夫君失蹤,不但不尋,反而另攀高枝,所以才急著離開,棄這一班忠仆兄弟于不顧? 簡直是越描越黑?!爸鞴钡降资呛畏缴袷??“白水營”又是什么? 但她知道最好別貿然問。否則這群人一定當她是瘋病加重。 她只能見招拆招,目不斜視地盯著廳堂一側墻壁上掛的裝飾寶劍,盡量不動聲色地問:“你們說主公失蹤,何……何以見得?” 譙平慢吞吞的尚未回答,那猥瑣矮子神色一亮,大約是終于從她的語氣里聽出了“夫人”的氣場。 跑到那掛寶劍的墻壁下,樟木小匣里珍重捧出來一塊小竹片,上面潦草幾行字。托得高高的,連同樟木香氣,一同送到羅敷面前。 羅敷不動彈,不置可否地問:“這是你們主公失蹤前留的書?” 譙平點點頭,接過來,手指撫著竹片邊緣,注視上面的字跡,像是打量老朋友。 他慢慢讀道:“偶得珍寶,暫離時日,不次。諸事子正代管?!诱俏业淖??!?/br> 他頓一頓,又解釋:“這封留書,是三年前。以往他也時常外出游歷,但這手札送來之后,他卻再也沒回來過?!?/br> 羅敷輕輕“哦”一聲。文化人的手札果然不一樣,字體寫的蒼勁疏朗,賞心悅目,每筆每劃里都透著智慧之光。 然而里面的語句她并未完全懂。這“珍寶”兩個字,指的是某個傾國絕色? 如此說來,是這位“主公”偶遇佳人,因此率性出走,在溫柔鄉里陷了三年,害得一群手下人找了三年? 她簡直有點想笑?;谧约寒斎招趴诤a,說什么“我和夫君成婚三年”。哪怕她說個五年呢! 那位正牌“主公夫人”,想來也不識得白水營里的這些人。正因為此,譙平等人面對她的“見外”舉動,并未起疑,反倒格外熱情地跟她拉關系。 她稍微放了一點點心,繼續套話:“所以……所以這位譙、嗯……譙氏阿兄,是……” 譙平神色微變,退后兩步。 “平曾蒙主公傳道受業,眼下不過主公帳下一策士而已。夫人稱名足矣。夫人既是我師伉儷,便是吾……主母?!?/br> 伴隨著“主母”兩個字,是嚴肅認真的一個長揖。一個白皙俊朗的鼻尖點在眼前,羅敷腿有點發軟。 但她忍著沒動,輕輕“嗯”一聲,算是接受了。 先順著他們的口風,把這一屋子人安撫好。否則還不知會有什么匪夷所思的橋段。 這頭一開,滿廳的男女老少終于吁口氣。夫人總算不會拋下自己了! 旁邊刀疤臉大叔湊上來,第二個自我介紹:“小人姓顏,名美,是主公的隨身近衛……” 話沒說完,那個長須矮子一臉不服的擠他,眼巴巴看著她:“秦夫人別聽他的!我才是主公的近身侍衛!夫人,我姓曾,名高,追隨主公二十年,未曾想今日還能得見主公寶眷,死而無憾哪!夫人你看,我主公多年前贈的袍,我還穿在身上呢!” 說著躬身便拜。那身舊袍服散著臭氣,拖著線腳,跟著一晃一晃。 顏美臉上刀疤一緊,吼道:“原先是你!現在是我!你連墻上那劍都夠不著!” 曾高吹胡子瞪眼:“那是因為我生了場??!——要么咱倆比劃比劃?” …… 羅敷忍住一個笑,終于發現,這位……顏美阿叔,其實并非兇殘之徒。只是礙于容貌,笑也兇惡,哭也兇惡,不哭不笑時依然兇惡,這才把她嚇了個七葷八素。 這位……曾高壯士,其實也并非真的猥瑣,只是生得太矮,看誰都得仰頭,這才給人一種時刻垂涎欲滴的錯覺,枉讓她心生恐懼。 兩人吵了幾句,她看不下去,鼓起勇氣勸道:“這個……兩位都是慷慨義士,我一見之下,印象深刻,實在是不分高低……” 兩位得她一夸,各自大喜,一個刀疤扭動,一個胡子掀開,笑道:“夫人謬贊!” 顏美另外伸手一指:“這是我妻周氏……” 羅敷微微一吃驚,看到開始侍候她的那位周氏婦人,此時已洗了手,頗為局促地朝她行了個禮。 羅敷學著她的樣子回禮,心中閃念,以顏美的相貌,周氏……還真是有點委屈了。 曾高沒有介紹家屬,嘟囔一句:“主公尚未尋到,我不讓家事拖累人?!?/br> 言外之意,還是擠兌顏美。 哄笑聲中,滿廳人眾一個個上來相見:“夫人!我是督管糧庫的,以往主公年年夸贊我辦事得力!” “我全家都是主公從亂軍中救出來的!夫人務必勸主公早早歸來啊,嗚嗚……” “我等都是主公門生!師母受我等一拜!” “我們是主公家仆,夫人有何需要,盡管吩咐……” “小夫人,看我后腦勺的疤!我十年前替主公擋過一棍子!我、輩分上算主公的遠房族叔……” “當年小人是低賤囚徒,是主公將我拉出泥潭,讓我重新做人!小人天天遙拜主公,祝他老人家安康。夫人,你替主公受我一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