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節
面色猙獰,沈臨邑警惕地抓住她靠近的手,緊閉眼眸猛然睜開。 朦朧褪去,看清了面前女人是她,沈臨邑松了口氣,艱難道:“你們沒事吧?慕春他們……” “都很好,出什么事了?”他胸膛滿布新傷舊痕,觸目驚心。豆苗兒紅著眼給他清理污血,托人趕快去拿她藥箱。 “遭遇水賊?!眰谏?,沈臨邑忍痛回答,“他們怕是兇、兇多吉……” “你先別說話?!倍姑鐑簱鷳n道,“我們的船是不是該馬上離開……”沒說完,“嗡隆”一聲,船起航,迅速朝反向退去。 “放心,我來時已吩咐開船離開此處?!鄙蚺R邑滿頭冷汗地扯了扯唇,安撫她。 此時幾個孩子醒了,聞聲跑來。 到底跟隨父親在邊疆經歷過兇險,沈慕春姐弟并未哭鬧礙事,而是幫豆苗兒照看年幼的福寶,紅著眼睛靜靜等候她為沈臨邑處理傷勢。 輾轉四日,他們這艘船抵達京城。 刑部尚書大理寺卿率部下數人親自來迎沈臨邑,實則調查這樁發生在年底的水上慘案。 除卻安府家眷,當時??吭谝惶幮⒌挠欣虾顮斕瓢詈酉ハ麻L子一門,還有另兩位官員家人以及商人孫傲闔家上下。 豆苗兒從沈臨邑口中得知,當時水賊用火藥焚船,狀況危急,幸存者寥寥可數,數百人活下的不到五分之一,還多是船員奴仆。 唯有沈臨邑這邊,除他自己身負重傷,再無任何損失。 豆苗兒跟著他們回到將軍府,心底不安,她同情那些失去生命的人,更多的卻是僥幸,倘若她當初不帶福寶改乘船只,倘若沈家姐弟沒來尋他們,后果簡直不堪設想。 住在將軍府的這幾天,豆苗兒暫時沒有心思帶福寶去找陸宴初,福寶最近身體并無任何異常,而且她心底隱隱透著排斥,早一日見到陸宴初,她是不是就得早一刻與福寶分開? 加上大家都在討論這件水上案子,每日都有官員來探望沈臨邑,說是拜訪探病,只怕與案子還是脫不開干系,將軍府氣氛頗有些凝重。 這天,豆苗兒正尋福寶,被下人告知,小少爺帶著福寶去雅風院了,首輔大人前來探望將軍,順便要見見小少爺。 “哪位首輔大人?”豆苗兒緊張不已,忐忑問道。 丫鬟笑答:“就今年秋天初上任的陸首輔呀!圣上年輕,陸大人也年輕,感覺整個朝堂都變年輕了呢!” 面色突變,豆苗兒緩了半晌,逐漸平靜。既然早晚都要帶福寶去見他,她又何必驚慌?只是…… “這位首輔大人可有家室?”頓了頓,豆苗兒低聲打聽。 “還沒呢,快了吧!” “快了?” 用抹布擦拭屋內花瓶,丫鬟笑道:“每年都傳言陸大人即將娶親,對象各個不同,瞧著陸首輔如今的身份地位,許是真的快了吧!” 豆苗兒頷首,心神不寧地候在廂房。此乃將軍府,并非見面的好時機。其實道徵大師與她說過那番話后,她便沒打算暫居將軍府,奈何還沒機會說清楚,途中就生了事端。沈臨邑好不容易將養了數月的傷勢愈加嚴重,她不好在這個當口令他為她cao勞,只得帶著福寶住入將軍府。 蹙眉盯著窗外,豆苗兒不解,這事與沈臨邑毫無干系,怎么一個個兒往他府上跑?還有陸宴初,他既要見的是沈家公子沈學成,理應見不著福寶? 另邊雅風院廂房內,沈臨邑半躺在床榻,面色雖青白,卻不減威嚴。 “陸元輔,我之前已說得很清楚,那艘船上的人不過是我府上幾位家眷,除卻長女慕春,個個手無縛雞之力,有什么疑問盡管找我,不用驚擾他們?!?/br> “沈將軍多慮?!标懷绯跽驹陂竭?,思忖半晌,如實以告道,“不過走個過場罷了,前幾次沈將軍一味阻攔,反惹得幾位大人疑竇漸生。畢竟此事說起來蹊蹺,偏偏沈大人幾位家眷安然度過劫難,相信沈將軍的自然說是氣運,不相信的難免……” “可笑,難道我故意害那些人不成?”鐵青著臉,沈臨邑扯唇諷道。 “人言可畏,加上老侯爺長子一門確實與沈將軍有些牽扯舊怨?!标懷绯踉捳Z一轉,又道,“我自然相信將軍為人,但這個案子情況復雜。年初揚州知府與京杭運河道上的另兩位知府聯合絞殺追捕水賊,收獲不小,水賊伺機報復不難理解。但經調查證實,其中卻另有一批人馬并非水賊,而他們的目標正是侯府兩艘船只,對此,沈將軍你怎么看?” 見沈臨邑緘默不語,半晌逝去,陸宴初沉聲道:“沈將軍,此案發生在歲末,京杭運河是要道,如今人心惶惶,圣上更是龍顏大怒。你我上次在揚州有過短暫交集,我也向來尊崇駐守在邊疆的將士,所以我才親自走這一趟,今日你若連我都不讓見,后面可能……”嘆了聲氣,陸宴初輕聲繼續,“當年德宗皇帝不就聽多了官員們的讒言才對韓世東韓將軍生出忌憚?結果是韓將軍怒而反叛,聯合周邊敵國血洗城池,運河里的水都被染成了紅色。到如今還有誰在乎當年彈劾韓世東的那些話是真是假?無論是否屬實,早都不重要了!” 冷笑一記,沈臨邑抬眸盯著陸宴初,喚門外奴仆去將沈學成帶來,他嗤聲道:“陸元輔大可不必嚇唬我,我執意不肯讓你們見,就是怕你們這幅妄自揣測的嘴臉臟了他們眼?!?/br> “沈將軍放心?!标懷绯蹩此谎?,“我自有分寸,必不會為難恐嚇你夫人與孩子?!?/br> 第38章 沈學成在前,福寶在后,兩人在管家照看下踏入雅風院。 “小少爺,待會老奴就站在那棵老松下,有位陸大人要問你些話,你如實回答即可,要是害怕便喊一聲,老奴立即過來?!惫芗抑噶酥感蔽鞣轿坏囊豢镁G樹,又彎腰牽起福寶,慈眉善目道,“福寶,你先跟老奴去樹下等,小少爺見了陸大人就來找你,好不好?” 乖順點頭,福寶對噘嘴不高興的沈學成道:“學成哥哥,福寶跟伯伯去松樹下等你哦!” “嗯?!鄙驅W成應聲,不耐煩地嘟嚷埋怨,“什么陸大人扯大人鬼大人,見什么見,有什么好……” 管家牽著福寶沿小徑離去的同時,陸宴初已孤身走到石桌旁。 覷了眼背對他嘟嚷不停的孩子,陸宴初輕咳一聲,笑道:“還記得我嗎?沈小公子?!?/br> 聞聲轉頭,沈學成仰眸盯他盯了半晌,恍然大悟,驚訝大喊:“啊,是胡蘿卜!” 頷首,陸宴初哭笑不得地坐下,與他圍繞兔子聊了數句,待他放松警惕,便轉入正題。 “你們原先都在另條安府家船上?” “是啊,福寶和他娘是船艙房間不夠,才去搭乘裝載行李的船?!?/br> 這與沈臨邑所說的出入并不大,只是與他們同行的夫人是德善書院院長?辨不清其中關系,陸宴初斂下疑惑,繼續追問:“然后你們怎么會改乘那艘船?” “我和沈一,就我jiejie,還有爹,我們都乘小船去找福寶,結果有人來追我爹,我爹就不去了,就我和沈一兩個人去了?!?/br> 孩子的話簡潔明了,陸宴初望著把玩石子的沈學成,心底有數,他一直推斷此事與沈臨邑無關,奈何諸位大人們查案查得腦仁疼,他們上有圣上壓力逼迫,下有百姓怨言滔天,到沈將軍這兒走程序卻還碰了好幾次硬釘子,難免氣得肝疼,便故意抓住沈將軍的把柄不松手。 “你口中的福寶與趙夫人為何與你們同行?”陸宴初想了想,還是覺得應該仔細盤問這兩位的底細,“他們跟你們什么關系?” “就我們現在的關系??!” 啞然失笑,陸宴初思及沈臨邑稱他們為家眷,便提示道:“是以后一起生活的關系?” “嗯嗯?!币桓拿悦擅嫔?,沈學成搗蒜點頭,“我要和福寶一起念書上學堂,福寶會一直住在將軍府的?!?/br> 猜想得到證實,陸宴初道,“可不可以帶你jiejie一起來見我?你爹已經同意,你過去找那位管家陪你同行?!币暰€投去斜西方,陸宴初淡淡望向一直盯著這邊的中年男子。 “好吧!”不大情愿地起身,沈學成噘著嘴跑去找他們! “學成哥哥,我就在這等你們行不行?”福寶聽聞現在要走,不舍的懇求他們道。 “成,反正福寶你腿短,走路慢,等著哈,我把沈一喊來后帶你去掏鳥窩?!?/br> 管家皺眉,略不放心,叮囑道:“福寶,你千萬不可走遠,只能乖乖呆在這里等我們?!?/br> “好的!我一定不走遠?!?/br> 見他性格溫順乖巧,管家頷首,匆匆前去錦瑟院喚大小姐過來。 目送管家伯伯和學成哥哥遠去,福寶攥著樹枝,小嘴緊抿地回頭繼續盯著樹枝罅隙里的男子。 那人就是上次見到的“爹”呀,但娘說他并不是! 心底癢癢的,猶豫數次,福寶情不自禁的順著小道走去,悄悄站定在他身后認真打量。 “你真的不是我爹嗎?” 突如其來的童音打斷思路,陸宴初怔了怔。 目目相觸,陸宴初知他就是福寶,他原本打算最后見見所謂的趙夫人母子,沒料到…… 不過他嘴里的這句話實在莫名其妙,陸宴初詫異道:“為什么這么問?!?/br> 指著他手背,福寶走到他身前,不挪眼地盯著“月牙兒”輕聲說:“娘告訴我,爹手上有月牙兒?!?/br> 他還很小,眼睛清澈如溪水,遍布純真,外表看起來極其討喜,陸宴初笑著否認,“我這是傷疤,幼時被火星燙傷了而已?!?/br> “我爹也是啊,他第一次做飯的時候被燙傷的?!敝讣廨p輕觸碰“月牙兒”,福寶仰頭,小臉揪成一團,“當時是不是好痛?” 他手有點涼,有一瞬間,像是涼意觸在了他心尖。忽略這股怪怪的感受,陸宴初搖頭:“忘了?!?/br> “哦”了聲,福寶低眉從袖口掏出個小木雕,遞給他,眼睛里藏著笑意:“瞧,你和我‘爹’長得也很像?!?/br> 小人雕刻得精致,但實在過于袖珍,至于他們是不是很像,陸宴初翻來覆去瞧著,真真瞧不出來。 “這個‘爹’是陪福寶白日玩耍的,你可能是看不清楚?!睋狭藫喜鳖i,福寶嘟嘴懊惱不已,“早知道我應該帶晚上陪福寶睡覺的‘爹’來的?!?/br> 越天真的話聽著越令人心酸心痛,陸宴初嘴角笑意發澀:“你爹人呢?” “我爹……”咬唇,福寶趴在石桌上看他一眼,埋頭低聲道,“我爹可能不在了,也可能是不想要我和娘親了?!?/br> 一時無言,陸宴初不知該怎么安慰,須臾,低眉看他時,才發覺石桌桌面上落了好幾滴眼淚。 “不過沒關系,學成哥哥說可以把他爹分給我一半,我爹要是真不要我了,我就去找學成哥哥要一半的爹?!碧洳亮瞬裂蹨I,福寶勉強破涕為笑。 “所以你與你娘因此來到京城?途中你們搭乘的那艘……” “福寶一開始不是來分學成哥哥爹的?!贝驍嗨麤]說完的話,他無比誠實道:“娘說帶我到京城過年,但我知道,是福寶生病,娘帶我來治病?!?/br> 愣住,陸宴初再問不下去案件相關細節,他蹙眉將福寶拉入懷中,上下打量:“哪里不舒服?怎么病了?” “不知道,就沒有力氣,不想吃飯,會睡好多覺……”一項項羅列完,福寶抓住他帶有“月牙兒”的手輕輕摩挲,細聲細氣道,“還有娘經常偷偷躲著哭,我就知道我生病了,所以要來京城好好治病,不讓娘再哭了?!?/br> “真乖?!泵^,陸宴初突然生出幾分愛憐,他將他抱起來放到膝上道,“可惜我不是你爹?!?/br> “嗯,娘也說你不是?!背洞叫π?,福寶仰頭望著他,用手摸他挺拔的鼻子,眸中隱隱生出幾分期冀,“不過你長得好像我娘雕的‘爹’哦,真的好像!” “你娘雕的?”臉頰在他觸碰下細細的癢,陸宴初身體逐漸變得僵硬。 為什么總是如此之多的巧合?趙夫人、竹雕、第一次做飯落下的月牙兒傷疤!還有那股從揚州開始就揮之不去的怪異感,這些逼著他不得不再往那方面想…… “你多大?幾月生?” 小手慢慢移到他眉間,福寶習以為常,這個問題大人們都好愛問:“五歲了,九月生辰?!?/br> “你娘叫什么名字?” “趙寄書?!?/br> 福寶雙手將他五官摸了個遍,鼻子嘴巴臉頰眉毛眼睛,最后觸及他眼角時,卻摸到一片水痕。 “你怎么哭了?”瞪大雙眼,福寶緊張地看著他,“我弄痛你了嗎?要呼呼嗎?” 避開他手,陸宴初全身疲軟,整片天空仿佛都在不??焖傩D,眼前孩子的臉也跟著在旋轉,他稚嫩嗓音說出的那三個字,仿佛鐘聲,循環不斷地被敲響!一聲比一聲振聾發聵。 頭暈目眩,重心不穩,他閉了閉眼,耳畔嗡嗡響著一道嗓音:“真的痛嗎?對不起,福寶不是故意的,我給你呼呼!”隨之拂來一陣微暖的輕風…… 緩緩睜開眼睛,對上的便是那雙純凈又關切的眸。 呼吸不暢,陸宴初艱難地擦去額頭冷汗,強打起精神抱他起身:“我們去見見你娘?!?/br> 他一刻都不能再等,無奈腿腳卻在此刻不聽使喚,額頭冷汗順著臉頰不停滴落,陸宴初支撐不住地放下福寶,彎腰定定攫住他臉:“若我說,我好像就是你爹呢?”喉嚨口灼燙,他嗓音干啞如刀尖徐徐劃過枯老的樹皮,急切忐忑又不安。 “娘說你不是!”福寶愣愣看他,咬唇道,“娘說你是陸大人,不是福寶的爹。雖然我希望你是,可娘不會騙福寶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