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節
豆苗兒只有一畝地的口糧,當天色烏拉烏拉一暗下來,她就手腳麻利地把外面晾曬的谷子運回屋里。然后去幫鄉里鄰間的忙,盡量不讓他們的谷子被雨淋濕,若濕了,可少不了麻煩! 搭手搶完幾家鄉鄰的稻谷,豆苗兒淋成了落湯雞,她外頭雖套了罩衣,但雨勢很大,里面的衣裳全部浸了水。 擺手婉拒鄉親們留她吃飯的邀請,她只道要回去瞧瞧老母雞們進籠了沒。 頂著片荷葉往家趕,細細密密的粗線砸在臉上生疼,狂風嗚咽,刮得脆弱纖細的樹梢在風中搖擺凌亂,更莫說地上那些嬌脆的花花草草。 推開柵欄門,豆苗兒丟掉破碎的荷葉,去旁邊雞窩里數了數,一二三四五,四只老母雞,一只大公雞,都乖乖縮在籠子角落里避雨。 大黃黑妹各自在堂屋找了個軟乎的位置,呼嚕呼嚕睡得香。 豆苗兒松了口氣,換上干凈衣服,她找出幾個盆,分別放在屋里漏雨的地方。 入夜,大雨不減,狂風更烈。 身上毛毯已換上中厚被褥,豆苗兒躺在床上輾轉反側,黑暗里的雙眸熠熠眨動著。 他們這兒下了這么大的雨,縣上呢?考生們不知會不會染上傷寒?陸宴初帶厚衣裳了嗎? 想著擔憂著,慢慢地睡去…… “嘭”,一聲巨響,仿佛炸在耳畔。 地面床榻似乎都在顫動,深更半夜的,豆苗兒猛地驚醒,摸黑點上油燈,她急急出門探查情況。 這一瞧,整個人都不好了。 撐著傘,豆苗兒立在院子中央,抬高手里的油燈,模模糊糊可見昏暗中糟糕至極的畫面。 屋子南面的油桐樹被大風折斷了幾根粗枝,恰好砸在廚房,屋頂禁不住摧毀,凹陷了下去。豆苗兒嘆了聲氣,上前看詳細情況,然后往好的方面安慰自己,畢竟破損不大嚴重,修復修復就能好不是么? 重新進屋,后半夜卻再難以入眠。 雨下了兩日,方見晴。 豆苗兒去別人家借了把梯子,自己一個人修補屋頂。 她精神不復從前,虛弱了許多,活兒都得慢慢做,還要防備不知什么時候突然出現的暈厥。 從早到晚,專注修補了六日,終于大功告成。 當日下午,豆苗兒特地做了甜酒,炒了熏rou燴豆芽,又煮了個油豆腐魚鍋,給自己慶功! 哪知老天好像成心欺負她似的! 次日天未亮,驟雨疾來,冷風嘶吼,竟比那日的陣勢更兇猛。 豆苗兒沒心思做早飯,她時不時出去瞅瞅,南邊那棵油桐樹還沒找到時間將它砍掉,該不會重蹈覆轍吧? 偏偏好的不靈壞的靈,臨近中午,她的猜想應驗了。 厲風中,她衣裙狂擺,眼睜睜看著樹枝被刮斷,直直掉下來砸在了廚房,位置甚至與先前差別不大,但摧毀得嚴重了許多。 撐著傘,豆苗兒站在院子一動不動。 淚水在眼眶里打轉,忍著沒落下。 她已經很努力的生活了,哪怕孤獨,哪怕霉運不斷,哪怕身體越來越不好。 可才應付完趙家那群唯利是圖的人,老天又上趕著在她頭上狠狠敲下幾棍,就非得接二連三的嗎?她拿趙家人沒轍,拿老天爺更沒法子…… 真是委屈得想哭,但不行。 咬住下唇,豆苗兒睜大眼睛盯著空中斜斜紛飛的雨絲,以后的日子,她或許會過得更艱難更辛苦,若哭習慣了,豈不是日日都要以淚洗面? 她不哭…… 風聲雨聲凌亂,嘈雜里,淺淺的腳步融入其中,在她身后靜靜停下。 攫住她纖細的背影,陸宴初仰頭,看向毀了部分的屋頂與墻面。 始作俑者是棵高大的油桐樹,那樹看起來有些年頭了,樹身被蟲蛀了也說不準。幸虧這次只是樹枝被刮斷墜落,要是整株樹從中折裂,稍有不慎,就會摧毀整間屋子,她人若在里面,后果更不堪設想。 蹙眉,陸宴初打量著篤定道:“這樹必須得伐了?!?/br> 背脊一僵,豆苗兒漸漸轉身。 陸宴初回來了?他何時站在她身后?她竟渾然不覺! 抿唇,豆苗兒望著他,視線一陣模糊,眸子里蓄的眼淚再控制不住的大顆墜下。 兩人衣袍隨風鼓擺,因站得近,偶有擦磨。 怔在原地,陸宴初手足無措,他張了張嘴,數次翕合,一字難吐。她眼淚太多,無聲抽噎,只有瘦弱的雙肩微微顫動。 一時陸宴初也不知,她是因房子塌陷了心里難受,還是怨他半月前撇下她不告而別…… “對不起?!毙湎掠沂帜蟪扇炙砷_,陸宴初難以控制,好像他的手開始不聽使喚,總想去做些什么。 所有情緒來得急走得也快,豆苗兒雙眼通紅,她抬袖擦拭,沙啞著嗓子問:“考完了?一路順利么?” “嗯?!弊采纤粶I水洗過的清澈眼眸,心驀地漏跳了一拍,他喜歡她軟軟的腔調,鼻尖哭得通紅一片,還是最先問他好不好順不順利。攥緊的右手緩緩松開,陸宴初想離她更近一步,或許暫時拋卻理智,未嘗不可。 “哦!”埋低了頭,豆苗兒壓低傘,借此擋住臉,雖然糗已經出了,但亡羊補牢,還是非常有必要的。 可越想她方才哭得狼狽的樣子,豆苗兒越是無地自容。她好多年沒這般哭鼻子了,羞得渾身不自在,她倏地轉身,提起被雨浸濕的裙擺,嗡聲道,“風太大,屋里說去?!?/br> 她身影逃也似的飛快跑遠…… 伸出去的右手在半空僵住,風吹著有點涼,陸宴初默默地、默默地收了回來。 明明什么壞事都沒做成,他卻像是發燒了,一直燙到了心底。 收傘,垂首進屋,陸宴初在她招呼下落座。 給他倒了杯熱茶,豆苗兒埋頭遞過去,等他接了,便扭捏地坐遠了些。 兩人各懷心思,都窘迫得很。 “這樹……”借飲茶遮掩尷尬,陸宴初輕聲道,“外面飄著雨,憑我一人之力很難把它解決?!庇纸忉?,“砍不是問題,卻怕一時控制不住樹倒下的方向?!?/br> “嗯,我原也這般考慮?!彪p手揉搓著袖子,豆苗兒悄悄朝他瞟去,卻不料他正望著她。飛快挪開目光,豆苗兒暗暗喊糟,她為何要避開?可當時不等思考清楚她就下意識偏了頭,為什么?來不及審視自己,豆苗兒忙開口轉移話題,“那、那外面下雨,總不好去請鄉鄰來幫忙的?!?/br> “是這個理,而且必要工具,繩索你準備了沒有?” “還沒?!?/br> “看來今日是沒法將它給伐了?!标懷绯醴畔虏璞?,眸中浸著憂慮,“夜里可能風雨更大,你住在這兒有風險?!?/br> 但她也沒別的地方可去。 豆苗兒無奈苦笑:“應該沒事,朝這邊生長的油桐樹樹枝都斷的差不多了?!?/br> “難保樹身不會從中折斷,這里比它細弱的樹很多,偏它突然抗不過風雨,可能是內部出現了問題?!?/br> 唔,他的推斷倒是很在理,豆苗兒糾結,這么冷的天兒,難道她要在屋外搭個棚嗎? “不如去小木屋住上一兩日?!标懷绯踺p咳一聲,目光正視前方,鎮定道,“明天天氣晴了,我們就來砍樹,天不晴,就等它晴。小木屋雖是喬獵戶所有,但我過來居住時付了一年租金,你不必介懷或不好意思?!?/br> “好嗎?我……” 陸宴初側眸看她:“哪里不好?” “孤男寡女,誤你姻緣不好?!庇盟浽谒媲罢f了數次的話回過去,豆苗兒微微彎唇。 嘴角上揚,陸宴初忍住笑意:“既要禮尚往來,自然是要禮尚往來的好,上次我在你閨房昏睡一夜,你如今去我那暫住,再是合理不過?!?/br> 第18章 淺淺雨絲斜飛,豆苗兒撐著傘,慢慢跟在陸宴初身后。 既然要去他那過夜,她出門前便抓緊時間匆匆洗了個澡,只不過—— 她藏在屋里沐浴時,他就坐在外頭靜靜地侯她。 這事兒想著,多少有些臉紅。她都不敢弄出水聲,像做賊似的,把香胰潤在手巾上,小心翼翼地擦拭著身子,生怕…… 生怕什么呢?她似乎也不太懂了! 兩人一前一后,陸宴初恐她跟得吃力,如一只蝸牛般緩緩地挪。 走慢了,就容易胡思亂想,氣氛緘默,他打破沉寂:“你怎么廋了?”問著,卻不太敢回頭看她,風大,不斷將她身上那股殘留的胰香味送入鼻尖,像是荷香。 “我瞧著你也瘦了!”目光落在他背影,豆苗兒默默道。其實剛見到他時,她就發覺了,但那會兒她情緒不穩定,后又哭得狠了,實在丟人,她就不好意思再多與他說些什么。 陸宴初步伐穩重,言語里揉進了幾許笑意:“日日困在那考場小格子里答題,若不瘦反倒稀奇。說起來,想到一件新奇的事情說給你聽?!鳖D了頓,續道,“貢院里,一個身材壯實的考生初進考場時約兩百多斤,肥頭胖耳。孰知出來時卻仿佛脫胎換骨,身形勻稱,眉目清秀,容貌俊朗??词剀娛窟€當他偷天換日,是用了什么邪術換人來作弊!” “???”豆苗兒原本與他隔著一段安全距離,這會兒聽得入了迷,情不自禁追到他身后,緊張的問,“結果呢?他是不是被冤枉了?” “哪能,他脖頸天生有塊青紫色胎記?!?/br> 豆苗兒松了口氣:“那就好,不然多冤枉!還好生了塊胎記?!毕胫胫?,又覺稀奇古怪,那么多rou真能這么輕易減下去?狐疑地拔了根路邊的狗尾巴草,狐疑道,“真的假的?你莫不是騙我尋開心吧?” “嗯,假的?!?/br> 豆苗兒以為自己沒聽清,呆呆張嘴:“???” “我胡說八道,騙你尋開心?!标懷绯跆拐\得很,他側眸望向她,嘴角笑意深了幾許。 “……”豆苗兒竟不知陸宴初會開這種玩笑,她愣怔了半晌,才氣紅了臉將手心的狗尾巴草朝他擲去,氣道,“你竟然騙我!” 狗尾巴草擦過他衣擺,滑落在地。 陸宴初瞅了眼泥地里的青草,笑著搖搖頭,她自在了就好,在他面前哭鼻子什么的,并不丟臉,只是看著她那時無助委屈的樣子,他心底莫名難受極了。 “你真是個大騙子!”之前他就騙了她,分明說后日才啟程,卻偷偷摸摸提前走了,現在又騙她?豆苗兒簡直氣不打一處來。 陸宴初訕訕觸了觸鼻尖,不吭聲了??婆e是極其殘酷的事情,有人展翅鵬飛,有人壯志未酬,還有的人連命都丟了,所以,他怎么好與她說那些事情? 過泖河,轉角入小徑,豆苗兒氣消了些,卻生出絲絲退縮之意。 去陸宴初家留宿的決定,她下得倉促。 當時他說話好聽,她暈了頭,半推半就應下。又想著他好不容易回了,她近日身子特別虛弱,若能徹夜與他離得近些,何樂而不為? 可這與上次他在她家留宿的情況不同,他人好好的呢!沒發燒人很清醒,她倒不是擔心他會對她做出什么事兒,說起來,真怎么樣了,吃虧的也不是她啊…… 豆苗兒窘迫,腦子里兩個想法在激烈搏斗。 一個說你不能這么沒有原則,有沒有點廉恥心了? 一個說命都快沒了還廉恥,廉恥是啥能吃嗎?自尊是啥能救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