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
現在可好,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覆水難收!狠狠一咬牙,豆苗兒把脖頸挺得直直的,佯裝正經地望向陸宴初。 不管怎樣,氣勢要拿足,總不能叫他憑白瞧了笑話去。況且,她本就不是來尋他的!她找的是他天生的好福氣呀! 兩人距離說短不短,說長也不算長。中間隔了一條小路,外加攀滿牽?;ǖ臇艡趬?。 陸宴初站定在幾簇粉紫色的花樹后,手里端著空掉的小木盆,里頭的淘米水方才已經往泥土澆灌了下去。 側身回望著她,陸宴初默了片刻,頷首“嗯”了聲。 豆苗兒聽到了,可不知怎的,這一聲“嗯”,仿佛另有深意似的,讓她心底有些著惱。 好像他明明確信她就是來找她的,但她犟嘴不承認,他也就順著她說,給足了她面子! 誰要他故作好心了? “我上次過來,瞧竹林里的竹子長得不錯,很適合用來做竹雕,今日再來過過眼,看個仔細?!倍姑鐑簞e開頭,盯著身旁高高的青竹上下打量,架勢頗為專業。 “原來如此?!标懷绯跄抗舛潭搪赃^去,很快收回。她穿著身淺黃色衣裳,烏黑發絲不像往常梳成一尾麻花辮,而是簡單在頭頂挽了個髻,余下青絲隨意披散,幾綹隨風晃動,與那些細細長長的竹葉在風中交相輝映,仿若成了一幅靈動的水墨畫。 “對?!倍姑鐑哼芜巫?,做戲做足,認真點了點頭,評價道,“瞧著確實挺好的,這竹子我能隨便伐幾根回去么?” 陸宴初蹙眉:“我并非小木屋主人,這得過問喬獵戶?!鳖D了頓,又補充道,“小竹林應是野生,你可以隨意?!?/br> “哦!” “那……”她雙手空空,儼然不會此刻便要砍伐竹子。陸宴初薄唇翕合,一時詞窮。這段日子一晃而去,約莫有六七日了,為了避她,他日日沿著泖河走得很遠,釣些河里的鮮魚擔去鎮上集市賣,為上路赴考攢點盤纏。原以為他再不與她近距離接觸,就能如往日般心如止水,然事與愿違。難道是太過刻意避諱,反倒讓她成了他心里頭的疙瘩?陸宴初濃眉深鎖,疑惑不解,若不是如此,又如何解釋他近來溫書時的心神不寧? “咳咳!”見他信了這番說辭,豆苗兒輕咳一聲,“我下次再過來取竹子,先走了?!?/br> 她攥著袖邊轉身,卻聽一聲“吱呀”,似是柵欄門被推開。 “天色漸暗,我送你一程?!标懷绯跹鲱^睨了眼天色,跟上她步伐,溫聲道。 “不必?!绷⒓椿鼐?,豆苗兒瞥他一眼,面色微沉。暗地里他避她如蛇蝎,明面上卻又溫潤如玉的關心她,她就問他什么意思?難道討厭人都要討厭的這般表里不一么? 陸宴初不回話,她走得慢,他便放慢腳步跟在她身后,兩人之間的距離約莫隔了一丈多。 余光時不時略過身后跟著的男人,豆苗兒十分別扭,又覺委屈。 她一貫直來直去,性子不拐彎。開心就是開心,難過就是難過。連著憋了多日了,對于陸宴初這幅若無其事的做派,她氣得很。 “你回吧,我不要你送我?!倍姑鐑好偷伛v足,板著小臉冷聲道。 “再送一程?!?/br> 豆苗兒抿唇,僵著一動不動。 “我送你走到泖河木棧橋那兒就回?!标懷绯蹼S她頓步,聽出了她語氣里的幾分不悅,卻不明白她這脾氣從何而來。想著她不順心,他主動上前,輕聲道,“走吧!” 走到她身前,陸宴初慢慢的繼續行在小徑,以為她會跟上來。 孰知人卻一動不動。 等他意識到地側眸,豆苗兒立即白他一眼,語帶譏諷:“陸宴初,你可真厲害?!?/br> “嗯?” 撇嘴,豆苗兒不吱聲,他既做得到當面一套背地一套,那她也要學著點兒。提起裙擺,豆苗兒把兩邊嘴角往上勾,小跑過去沖他嫣然一笑:“陸家哥哥你時間那么寶貴,還勞煩你送我一程,真是太不好意思了,謝謝你呀陸家哥哥!我太感動了,你人真好!” 她彎成半月的雙眼沖他眨啊眨,陸宴初抽了抽嘴角,往后退了一步。 “走吧!陸家哥哥?!倍姑鐑狠p快地朝他蹭過去,站定在他面前,仰著臉笑瞇瞇地伸手往東邊指,“不是說送我到木棧橋嘛,陸家哥哥你在前面帶路呀!” “唔,唔!”支吾應下,陸宴初飛快偷看她幾眼,心底瘆得慌!他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地拾步,心中自然明白她是故意的,他只是蹊蹺她為何擺出這般假惺惺的作態,近日他們并未見面,講道理,他可沒機會招惹她吧? 等他背過身,豆苗兒面容立變。 她沉著臉,當下憤懣不平地提腳朝他背后踹去。 陸宴初察覺不對地回頭,卻見她身子晃了幾晃,右腳奇怪的在半空畫了個圈,勉強站定后,她臉上立即堆起燦爛得過分的笑意,“哎呀陸家哥哥,昨夜雨太大,泥巴粘在我腳底啦!” “我走著像是還好?!标懷绯醯兔伎戳搜鄣孛?,囑托她,“你跟著我走,小徑正中鋪了碎石?!?/br> “哎呀真的呢,我居然才發現?!?/br> 陸宴初扯唇,對她這幅夸張的模樣也見怪不怪了。只是短短一段路,她甩了好幾次腳,有幾塊泥巴飛來他身畔,其中一團還擦過他衣袍,落下了一坨泥痕。 她怔了一瞬,似是愧疚,卻生硬地扭脖子望向另處,不吭聲。 再愚鈍,陸宴初也確信,自己是真的得罪她了! “到木棧橋了,你回吧?!倍姑鐑郝耦^上橋,悶聲道。 “等等?!?/br> 豆苗兒皺著小臉,不耐煩地扭頭,“干嘛?” 陸宴初看她一眼,視線在四周逡巡,旋即撿起一根結實的木枝,朝她走來:“你就這樣走回去?” “不然呢?”盯著他手里的木枝,豆苗兒防備地瞇了瞇眼,這陸宴初……他想干嘛? “我瞧你方才走得吃力,一雙腳上的鞋底粘了厚厚的泥巴,你自己看,能不沉?” 豆苗兒依言埋頭,她剛剛專挑不好走的路走,不就是為了粘滿滿的淤泥好捉弄他么?只是后頭真擊中他了,她竟不覺得解氣,陸宴初又沒干啥缺德事兒,他就是討厭她,不想看到她,她就因為這個報復他,反倒襯出自己小心眼兒得厲害。他不理她,她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不就公平了? “抬右腳?!?/br> 陸宴初抬眸,定定攫住她變幻莫測的雙眸,重復:“右腳?!?/br> 被他拉回神游的思緒,豆苗兒愣愣聽他指示抬起后腳,轉瞬反應過來,她干嘛要乖乖聽他的?正欲收回,卻見他微微屈腰,攥著木枝刮她腳上的泥巴。 泥巴濕黏黏的,她一路踩,把它們都壓得緊實了,不太好刮下來。 陸宴初躬身一點點給她把鞋底上的泥清理干凈,神情十分認真,沒露出一絲不耐煩或者嫌棄的樣子。 豆苗兒金雞獨立,怔怔盯著黃昏暮靄下他的臉,突然覺得心口砰砰的,像懷揣了一顆會跳的棗兒。 “左腳?!?/br> 她晃悠了下,略覺丟臉地放下右腳,抬起左邊的。 陸宴初想笑又未笑,既然她心里頭有氣,他此時再笑兩聲,豈不是火上澆油? 清理完左腳腳底上的泥巴,陸宴初放下木枝,撐直了腰身:“好了,回吧!” “噢!”豆苗兒傻傻應聲,轉身就走。中途,挺想扭頭瞧瞧他,又忍住了。 回家的路不遠,她卻走得稀里糊涂魂不守舍。 她真的猜不透陸宴初這個人了!明明躲著她,可剛才…… 難道有什么隱情? 夜里,豆苗兒躺在榻上輾轉難眠,夕陽下她轉身離開那瞬,他唇角微彎的笑臉一直在她眼前揮散不去。 煩躁地用薄被蓋住頭,又用力拽開,豆苗兒翻身,趴在床上抱著枕頭朝窗外看去,月半圓,明日肯定是晴好天氣。 她輕輕嘆了一聲,盯著皎潔的月光,心思漸漸平和…… 蟬鳴一聲接著一聲,混合著許多昆蟲的叫嚷,譜成了鄉間特殊而動人的樂曲。 泖河村與李家村交界處,一家院子里燈火通亮,幾個大漢坐在窗下交杯換盞,大口吃臘rou,大口喝烈酒,很是盡興。 “嗝,不早了,我得回了,得回了!”身形魁梧的壯漢滿臉通紅,一臉酒氣地起身,晃晃悠悠的要走。 “劉老弟,等等,再喝幾盅?!鄙砼粤硪粋€漢子用力壓住他肩,把人扣給了回去,當即拎起酒瓶又往他面前大碗里倒酒。 眼巴巴瞅著酒水,劉大成深嗅一口,努力把持住地搖頭:“真不成,我得趕緊回去給我表哥守他那屋?!?/br> “哎呀,不就一破屋,能值幾個錢?咱兄弟幾個好不容易聚一次,就你掃興!難道還有人去偷那破屋不成,不是我說,兩個半入土的老人能有什么值錢的東西,你別急,喝幾碗再走不遲是不是?” 禁不住勸,劉大成糾結了一瞬,把表哥夫婦叮囑他照看豆苗兒的話瞬間拋到九霄云外,酣暢地開始喝酒,酒勁大了,登時牛皮吹得漫天亂飛…… 夜色變深,半圓的一彎月亮逐漸攀高,靜靜地掛在樹梢。 籬笆院兒里,忽然響起一陣鬼鬼祟祟的窸窣聲。 “喵……”睡在堂屋的黑妹瞬間拱起身體,它直直盯著門外,鼻尖聳動,一雙眸亮晶晶的,頃刻從后門縫隙溜了出去。 睡在一旁的大黃跟著起身,走了幾步,它驀地扭頭,搖著尾巴朝身后撲過去。 豆苗兒被撲的往后略踉蹌了下,穩住重心,她摸了摸大黃腦袋。 沒點油燈,四周黑暗,什么都看不太清。 外邊窸窸窣窣,不知是風吹草動,亦或是別的什么。豆苗兒蹙眉,她夜里睡得淺,黑妹一出聲,就醒了。 “大黃……”用力按住想走的大黃,豆苗兒蹲下身子。此時黑妹在外頭“嗚嗚”叫著,這是它平常吃到魚或rou時發出的聲音。豆苗兒心底著急,再瞧懷里大黃迫不及待想跟著出去的模樣,她不得不懷疑,外面許是有蹊蹺。 第10章 “乖,別叫?!倍姑鐑罕Ьo大黃毛茸茸的身體,伸手捂住它嘴,小聲央道。 “哆哆……”須臾,古怪的逗狗聲驀地在寂靜的深夜里回蕩,鬼鬼祟祟的。伴著這道刻意壓低的嗓音,一股淺淡的rou香味循循飄至鼻尖,聞著,像是烤熟了的雞! 豆苗兒眸色陰冷,如此偷偷摸摸的行徑,八九不離十,定是隔壁村游手好閑的劉二霸無疑! 姥姥姥爺在世時,劉二霸就常常在她家附近游蕩,還曾恬不知恥的在姥爺面前大放厥詞,說要娶她。劉二霸本名叫劉二虎,家有薄田,老爹老娘是勤勤懇懇的本分人,怎奈他打小好吃懶做,時不時離家出走與附近鎮上的地痞無賴混成一片,沒錢了就往家跑,老爹老娘不給錢就橫眉豎眼罵罵咧咧,然后翻箱倒柜不顧地上哭得死去活來的父母。 如此畜生,村里村外知他劉二霸惡名的都避而遠之,誰還不長眼把閨女兒孫女兒嫁給她? 姥爺在時,曾拿著掃帚追打他數次,劉二霸稍有忌憚。等后頭只剩下姥姥與她,他便猖狂了些,但礙于附近的大爺爺夫婦,劉二霸只敢逞逞嘴皮子上的厲害。 前年,姥姥也不在了…… 想到如此愛護她的姥爺姥姥都已入土,豆苗兒雙眸就控制不住的轉著眼淚。 把酸楚往下壓,豆苗兒悄然起身,走到后門,輕輕打開一條縫,她讓大黃先出去,自己緊隨其后。 這般情況早不是第一次了,去年劉二霸深夜來她家撬窗戶,才一歲多的大黃立即兇惡地汪汪大叫,驚醒了大爺爺與孫大娘,他們趕來后,劉二霸倉皇而逃。 大爺爺也有去劉二霸家暗暗警告,意思是若再圖謀不軌,就要報官了。孰知劉二霸蠻橫慣了,撒潑賴皮反而威脅起他們來,扯著嗓子笑嘻嘻道:“要報官盡管去報啊,到時就別怪我劉二虎翻臉不認人,我就說我拉了豆苗兒她小手,親了她嫩臉兒,縣老爺怕是馬上就要把她判給我做婆娘哩……” 大爺爺氣得拂袖而去,回來孫大娘拉著她手抹眼淚,勸她:“閨女兒,咱要是報了官,你名聲怎么辦?咱忍忍吧,我與你大爺爺往后一聽到大黃叫,立即過來看你。這兩年,大娘替你留意附近的好人家,咱嫁人了就好了……” 搖頭晃去那些不好的回憶,豆苗兒跟著大黃靈活的腳步,繞到院子偏僻一隅,正欲翻過籬笆柵欄,一片橘光猛地朝她照來。 “嘿,哪兒跑?”黑乎乎的身影頓時跳出來擋在她身前,他手里提著盞暗朦朦的破燈籠,因動作幅度大,那燈籠像暴風雨下的柳枝,左搖右晃。 “汪汪……”大黃頃刻壓低身子,朝掛著得逞笑意的劉二虎吠得兇猛。 “大黃?!倍姑鐑簲r住想沖上去的大黃,怕它再度受傷。去年有一次,大黃心切地去咬他腿,卻被早有準備的劉大虎狠狠一棍砸上去,它腦袋立即汩汩淌下鮮紅的血,豆苗兒嚇得眼眶通紅,生怕它沒了命,好在大爺爺他們來得及時,大黃后來也逐漸養好了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