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節
若想留在學院,戾氣總要消磨干凈,就得忍。忍過這一次,以后每一次都要忍。 但誰也想不到,程千仞拒絕了這種‘好意’安排,以極端決絕的方式。 他想干什么?與朝辭宮、南淵學院徹底割裂嗎? 大人物都有一樣的通病。 登高望遠,便以為萬事盡在掌握。 湖畔兩人一跪一站,天空陰云翻涌,寒柳與水草簌簌顫抖。 院判高大的身形投下陰影,如一片濃重夜色,將程千仞籠罩其中。 他說:“神兵雖好,也要有命使……” 猝不及防,少年以劍撐地,唇間迸發一聲厲嘯,驀然借力躍起! 寒芒一閃,殘影破空,兩人距離極近,楚嵐川下意識拔刀抵擋。 “錚!” 刀劍一擊即分,程千仞順勢掠退。從湖畔寒柳至湖上冰面,才堪堪穩住身形。 他發髻已散,墨發隨風飄飛,衣衫破損,渾身淌血。 強行突破對方威勢壓制,必然付出極大代價。然而他一刻不停,雙手握劍,對湖畔那道人影遙遙斬落! 風雪避退! 劍氣絞碎飛雪,一條空白通道,跨越十余丈距離憑空出現,直沖那人身前。 院判微挑眉。 他袖口有一道不起眼的細碎裂痕,是方才神鬼辟易留下的。 刀既出鞘,斷沒有無功而返的道理。 于是他出刀。 程千仞這一劍殺機迅疾,并試圖再次以神鬼辟易引動天象,光彩煌煌,劍氣轉瞬到他眉睫。他的刀卻不快,甚至過于簡單。 蚍蜉撼樹,以卵擊石,面對幼稚可笑的抗爭,樹和石頭永遠不必著急。 黑色刀鋒出現時,天光倏忽黯淡。 無形劍氣被打散,刀刃過處,一切光彩盡數斂滅。 “轟轟轟!——” 磅礴真元對沖,引發湖面一連串爆炸,驚雷滾滾。 水霧間,程千仞看見一道黑影。下一瞬,他身形便如斷線風箏,驟然倒飛! 湖東到湖西,血水噴薄。 他撞進薄冰,湖面破開大洞,雪浪碎冰沖天! 程千仞向湖底沉去,失血過多使他體溫驟降,寒冷令人忘記疼痛。 像是回到了滄江,無邊漆黑的水域里,以死尸為食的水鬼密密麻麻涌來,將他拖入深淵。 好冷。 *** “為什么給我起這個名字?” “我叫千仞,你叫逐流,一山一水,山水相依,是個能長久的好名字。一世人,兩兄弟?!?/br> “小流,你看,月亮照在滄江上,像不像滿江銀子啊?!?/br> “哥,要是真的銀子就好了,我下去給你撈?!?/br> “我們在哪?啊南央城,遍地是黃金!” “哥,那是人家燈籠照在石板上的光?!?/br> “我要三觀干什么?哥哥的三觀就是我的三觀?!?/br> …… “我都聽哥哥的?!?/br> …… “往事已了?!?/br> *** 溫暖如春的房間里,燃著助眠安睡的香,與苦澀傷藥混雜,形成奇特的味道。 徐冉來回走動,心情煩躁:“胡副院長到底跟他說了什么,他怎么會這樣?” 一劍殺死鐘天瑜,打傷二十余位督查隊員,逼得院判拔刀。 這不像程千仞行事,倒像原瘋子。 大雪天,文思街程府吃涮鍋,直到湯底煮干,飯桌還是少一個人。朋友們出門去尋,才知道學院出了天大的事。 顧雪絳收傘進門,帶回確切消息:“胡先生說,是程千仞以前的弟弟,突然寫信給他?!?/br> 林渡之在默念佛偈,床上人依舊無知無覺地閉著眼。 顧雪絳看了程千仞半晌,忽道:“你看他像不像個暴君,因為寵妃死了,便生天下縞素之心?!?/br> 徐冉微怔,竟覺這荒謬比喻莫名恰當。 這里是太液池湖心島東院,程千仞與傅克己決戰后,重傷不便移動,曾在此修養。與先前不同,這次是禁閉。 林渡之念完一段,轉頭問顧雪絳:“外面情況如何?” “亂啊,院判動手前命令太液池清場,很多學生不服,現在鬧著要見程千仞。還去藏書樓靜坐,請院判證明沒殺他。馬上年終大考,這個關口偏出亂子,執事長很頭疼?!?/br> 程千仞養望已久,南淵第一天才的狂熱追隨者不在少數。 徐冉:“這一切的前因后果,聽程三親口說,我才相信?!?/br> “我擔心神鬼辟易兇煞,千仞日漸受它影響,殺心愈重?!绷侄芍畤@氣:“現在只希望他快點醒來?!?/br> *** 程千仞頭腦昏沉。記憶像泄閘洪水,過往的片段和語言,無比清晰地匆匆閃過。 他身體仿佛在冰冷江水中浮游,直到猛然睜眼。 高床軟枕,陳設簡單的房間。 月光透過窗欞投照室內,落了那人滿身。 他正垂眸看書,睫羽覆下濃密陰影,案上一點燭火幽微,勾勒出他清晰輪廓。 程千仞坐起身,下意識摸枕邊舊劍,聲音有些?。骸澳銇砀墒裁??” 那人放下書,輕揉眉心:“我還要問你,你在干什么?” 屬于‘程逐流’的部分神魂于識海掙扎,令他身心俱疲。 你不是很喜歡南央城嗎?豪宅美婢,知己好友,萬人追捧,那便留在這里,還你有什么不滿意的? 程千仞冷冷看著他,不言不語。 “我不是想擺布你。以你的劍道天賦,早晚獨當一面。但在你成長起來之前,需要一個地方遮風避雨。學院護得住你,也護得住這把劍?!?/br> 朝歌闕以為,解釋是最浪費時間的無用事,但現在,他確實在無意識地解釋。這是他能做的最大讓步。 程千仞依然沉默。 “你看不慣那鐘……”鐘什么來著?他話音一頓:“忍忍又如何,自然有人處理他?!?/br> “你不是逐流?!背糖ж鸷龆а?,冷笑道: “逐流不說這種話。我今天才知道,原來權力和地位,真可以讓人面目全非?!?/br> 朝歌闕神色也冷下來。 “口口聲聲‘逐流’,你還真在乎這個便宜弟弟?!?/br> 第81章 意難平 風雪不知何時已停歇。夜色極靜, 月光入戶, 如積水清波滌蕩。 那人站起身,身影遮蔽軒窗下一半清輝, 無形壓迫感盈滿一室。 程千仞想, 小白眼狼, 我從前是否在乎你,你心里沒點數? 他終于清晰認識到逐流的心智早已超出年齡限制。便再無法像上次一樣, 面對欺騙, 以孩子不懂事自我安慰。 事已至此,與他硬扛無用。程千仞深吸一口氣, 寒冷空氣突兀充斥心肺, 牽動體內舊傷, 未語先咳。 月光下他臉色蒼白,墨發披垂,雙肩因為劇烈咳嗽顫抖。一身冷硬鋒芒斂滅,顯出幾分脆弱無助。 朝歌闕氣勢稍滯, 不由上前兩步試圖攙扶, 程千仞抬手止住他: “小流, 兄弟一場,我落到今日這般地步,不怨你?!?/br> 如果五年前有人說,你以后會算計逐流,為自己謀劃好處,程千仞一定罵他滾蛋。 可惜世事難料。他此時就在以退為進: “說實話, 當年若不是撿了你,我日子過得也沒盼頭,沒力氣走出東川。程逐流,不,朝歌闕,你根本不欠我?!?/br> 那人微蹙眉,不知作何思量。 程千仞忍不住腹誹,到底是張完美無缺的臉,皺眉頭也比旁人好看。 “你要是還認為對我有虧欠,因果不干凈,道心不圓滿,就多看護下我幾個朋友吧。至于你我,都有各自要做的事,好聚好散,萬事如你所愿?!?/br> 朝歌闕:“你放心。東征之戰后,王朝將星凋零,大陸風云激變在即,朝堂正值用人之時……” 程千仞擺擺手:“翻案洗冤就夠了,他們有一分本事打一分天下,不用你幫他們封侯拜將?!彼懿涣晳T這人如今說話的語氣。 朝歌闕道:“那你呢?你在學院殺了人,免不了麻煩?!币院笥钟惺裁创蛩??